夏侯星霜见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相貌算中等,并无出彩之处,独独那双眼睛透着一股子精明,不似寻常少年清澈的愚钝,其中渗透她这操持多年剑庄都未曾修炼出来的商人狡诈劲儿。

    她并不喜精明人,处处充斥着算计。但这开门做生意,若是这精明人是自己人就另当别论了。因此对于眼前人夏侯星霜还算满意,对于那标签是这孩子的手笔倒也不觉得惊奇。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身量不高,却精壮结实,是炼器的身段。便点头称赞几句,让人下去了。

    梦凡方抬步,敖谨行便疾步入内,见夏侯星霜脸色仍不大好,问道“娘子怎的没多睡一会儿,这就来剑庄了。”

    梦凡听见敖谨行的声音脚步一顿,敖谨行目光扫过他的身上,又转向夏侯星霜问“那孩子是谁?新来的?”

    “睡不着,便来剑庄看看。晨起没见到你,姑爷这是从哪来?”夏侯星霜并未正眼瞧他,口气中透着一股子酸味。

    “晨起口渴,便去了茶楼,还遇到了梦茹姑娘。不过真的只是巧遇,只打了招呼,并未听曲儿。”敖谨行将一切和盘托出,隐去了不能说的部分。人已经将自己的行踪摸了个透彻,此时说谎乃是下策。

    夏侯星霜心中仍疑虑,却因这几句话散去了大半愤懑。也听得进敖谨行的话了,声音仍是清冷,答了他的后一个问题“这是张师傅亲自挑的徒弟,我见这孩子还挺机灵的。”

    “梦凡,见过姑爷,以后我不在这里听姑爷吩咐便是。”夏侯星霜见梦凡因敖谨行的问询,仍杵在当地未敢挪动,朝那孩子引荐道。

    梦凡忙上前,在敖谨行面前停住,口称“见过姑爷。”

    敖谨行嘴边挂着五分笑,笑意却在眼底荡开。口中连道“张师傅是剑庄的老人了,手艺没得挑,眼力也这般好。这孩子确实机灵,以后好好跟着张师傅,夏侯剑庄定会重用。”

    梦凡眼中闪着光,谢过敖谨行后目光中露出一丝不舍,很快便低垂双目掩去,匆匆退出去。

    夏侯星霜本也不是一个过于计较之人,依着敖谨行的脚程应当是自己回来不多时,那人便从茶楼出来。这一曲儿都不到的光景,许是自己真是多心,不觉得有些心虚,始终躲在铺子书房绘制图样。

    敖谨行靠着话本子又混过了一日,晚饭间夏侯星霜问起“近日你可有调查硫磺之事?”

    “一直托人在找,还未寻到线索。此处可用之人不多,只能靠着银钱打赏,这些人拿了钱不办事也是有的。”敖谨行将口中塞得满满的鸡腿咽下道。

    “恩,我派人查探也是如此,私藏硫磺并非小事,自是要仔细。且并非寻常人家,查起来也定要费些功夫。”夏侯星霜用巾帕擦拭唇边,放下碗筷道。

    二人今日各忙各事,只在晚饭与睡前稍作交流。

    是夜,敖谨行和衣而眠,待夏侯星霜睡下后起身,借着室内的织花地毯,掩去脚步声。担忧开门声大,灌进寒风,将已睡之人唤醒。他从并未关严实的小窗翻身跃下。

    向着城门方向行去,直没入暗巷中。刚步入暗巷,一袭黑衣带着斗笠的身影便从暗处走出,看不清模样。见敖谨行的身影闪入后,俯下身去行礼“见过主人。”

    “梦凡,怎的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没长个子,莫不是我走后你连饭也吃不上。”敖谨行并没有主人的样子,见面便是嘲笑。

    梦凡显然是习惯了主人的此等模样,那礼、那称呼也便是浅尝辄止的意思一下而已。转而便换上与主子如出一辙的嘴脸道“呦,几日不见,您都是姑爷了,我若是再晚来几日,是不是都要抱侄子了。您在这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们在外给您奔波卖命。还有心思讥讽我没饭吃?”

    敖谨行竟一时无言以对,他总不好说老婆是假的,热炕头也只是一张窗边的矮榻。便只能讪讪甩了甩头发,言归正传。

    “要你来南穆城是帮着调查一桩案件,这城中有人私藏硫磺,官府恐怕是不敢出头。此事不仅关系夏侯家的安危,也许与朝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敖谨行的表情恢复严肃。

    梦凡也褪去十六七岁孩子的调皮之色,目光中透出惯有的精明,口中答道“应该不是难事。这小城就这么大,就算挨家翻也能找出来。”

    “不要想得如此简单,我怕这事与外邦有关,如若城中有人与外敌私通,这小城恐怕无几日安宁。”敖谨行的语气透着些难以察觉的哀伤。

    梦凡并不多言,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否则便也不需要在这寒冬时节躲在这乌漆墨黑的暗巷中向匪头子接头一般。

    敖谨行交代完又潜回夏侯府中,从窗子跃入后,长舒一口气。不过才三更,还可再睡两个时辰。刚转身,却见夏侯星霜端坐在矮榻旁。

    屋内并未掌灯,只能见到人的轮廓,却见不到表情。

    敖谨行忍住未叫出声音,用手抚着胸口。表面看似慌张,实则不及内心惊慌的一分。他不知该如何与夏侯星霜解释,更不知道夏侯星霜是何时发现自己出去。

    “你可是想起以前之事?”夏侯星霜声音清冷的好似两人萍水相逢。

    “并未,只是今日失眠,便出去走走,怕惊了你,故从小窗翻出去。谁料外面太冷,又翻了回来。”敖谨行双手搓着耳朵,语气尽量放轻松的解释。

    “去了大半个时辰,自然是会冷的。”夏侯星霜显然并不相信他的托词,且在他出去时夏侯星霜便已经知晓。

    “我确是睡不着,方才去外面走走,并无他意。我依附于夏侯家,忘却自己的身世,每每想起,便觉难以入眠。今日不过是又想起这些。”敖谨行心中将自己骂了几万遍,说了一句谎话,要用多少谎话去圆。

    如若有朝一日这些谎言真被拆穿,他要如何面对夏侯星霜。

    “敖谨行,我不求你为夏侯家做什么,只是不要骗我行吗?”夏侯星霜声音透着疲惫,以前身边无人时,她十三岁接任剑庄,只觉得全身都是力气,一定要将剑庄撑起来。

    直到敖谨行来到身边,虽自己并不依赖他。但习惯了有人陪着,便不再习惯孤单。如若敖谨行有一日清醒过来,离他而去。或者……或者这个人真的不是敖谨行,她该如此自处。

    敖谨行听到夏侯星霜的话后,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全身都浸在寒凉中。他该如何回答,已经骗了,而且骗的彻底。替了人家竹马的身份,骗了婚、骗了感情也骗了钱财。虽然不至于禽兽般的辱了姑娘家的清白,但二人日日同寝而眠,又有谁会相信。

    当初自己的权宜之计,虽也帮夏侯星霜度了难关,但是一旦这波潮水退下,二人坦然相对的那一天,夏侯星霜会原谅自己吗?

    敖谨行半晌没有说话,夏侯星霜越发觉得不安。她站起身面对敖谨行又问了一句“你会欺骗我吗?”

    “以后不会。”敖谨行心中辗转反侧多时,终是寻到一句尚不算欺骗的话。

    夏侯星霜此时心中烦乱,只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虽这句话本就漏洞百出,竟一时没有发现。

    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好,那你早些睡吧。”便回到自己的榻上。

    敖谨行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不仅仇恨可以让人难以喘息。内疚与自责同样会将人溺在情感的洪流中,而且难以自救,只能等待他人的救赎。这种惩罚无异于一种酷刑,搅得人身心俱不得安。

    翌日,敖谨行去寻尤五,又顺便又带去些肉。想来这些年,翠竹姑姑哪怕是年节也不曾尝过肉腥味。

    冬日里若遇上晴日,巳时后的阳光仍是异常温热。尤五家中只有翠竹姑姑坐在院中晒着太阳,手中摸索着晒着发霉的豆子。

    敖谨行刚走进院子,翠竹姑姑便站起来,侧着耳朵细细的听着。待脚步行至院中苍老的脸上顿时挂上笑意,皱纹的痕迹又深了几分。口中轻轻的唤了一声“小主子?”

    “翠竹姑姑好耳力。”敖谨行快走几步扶着翠竹姑姑坐下。

    又补了一句“不要再叫小主子,便叫我敖谨行亦或谨行吧。”

    “改了名字好,改了名字便没人知道了。”翠竹姑姑双手握着那双大手,轻轻的拍着,亦如这人小时候坐在膝头一般。

    “以后定会再改回来的,姑姑尤五昨日如何?”敖谨行也如儿时般,蹲在姑姑身旁。

    冬日里院外行人甚少,且在此居住的人大多不会管他人闲事,都忙着混口饭吃,并无其他心思。敖谨行还是有些不放心,将人扶到屋内。

    “尚可,听说你给找的那个活计的老板人甚好,还要教他功夫。这不今早卯时便起来给我煮了粥,便早早走了。”

    敖谨行不便再去寻梦茹,也不敢再随意夜间出去,便只能来尤五家中问询,若被夏侯星霜发现,他自有话说,不至于再去说谎。

    晌午回到夏侯剑庄时,在铺子中见到梦凡,梦凡趁他人不被,向他使了一个眼色,暗示找机会再见一面,应该是硫磺之事有了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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