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谨行从天光微亮守至金乌西坠,漫天云霞遮蔽大片天幕,雁群掠过夕阳前行,映下一片绝美的轮廓。

    只是此时美景在前却无人欣赏,城外的大军蠢蠢欲动,若是一朝兵临城下,南穆恐怕难逃一劫。

    “张大人,前去求援之人可有回信?”敖谨行看着西垂的落日,心中怅然,转身询问身边畏畏缩缩的知县。

    “还不曾有音信,只怕是信还未送到,便被截了去。南穆城成败与否,怕要看百姓自己的造化了。”张大人强装镇定,手在身后紧紧握拳。

    他从上任知县从未遇到大事,最多是匪寇闹事,他两头敷衍了事。久了,城中百姓心下明了知县胆小懦弱的本性,便都懂事的不来打扰。

    只一些邻里纠纷才来找知县大人评评理,此等小事断案倒也算是公道。因此张大人在南穆城百姓口中的形象一直是两个极端。

    如今日这般面临家国大义之时,知县大人从未想过自己该是何等立场。

    平日里软弱惯了,面对东夷只敢应承,从不敢忤逆。

    他自己也不知晓前几日从何处来的勇气,竟然与东夷人公然叫板,被关到监牢中,那一日如同一年的光景,只觉得自己与地狱不过一步之遥。

    但并未后悔过,甚至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仿若多年的隐忍,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纵使满腹怨气暴发之时,会有撕扯的疼痛让他畏惧,却也有难言的畅快。

    今日立于城墙之上,面对近万大军,后背的冷汗竟一时未曾褪去。

    若是当日他同意开城门,恐怕此时南穆城早已成为这些铁骑下的泥土。他转身朝着城下的百姓看去,城中百姓大都聚于此处,许是心中太过惊骇。他眼中百姓的脸庞竟慢慢染血,人群攒动的城墙之下,血流成河。

    张大人惊叫一声,向后退去。被敖谨行拎起后领,方才立住。

    他抬手试着额头细汗,心有余悸的踮着脚,伸头朝城墙下望。见百姓们仍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悬着的心登时落下。人也虚脱的向下坠去,两侧的将士将人扶住,送到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

    敖谨行并未回头去看这一侧的动静,张大人为人如何他自是清楚,倒也不怪他此时的窘态。

    他预估着东夷大军的动向,大军若是要攻城,必然会选在日落后。

    城中必会燃起火把,东夷大军早已摸清南穆的情况,夜里行军并不难。到时候便是真正敌暗我明,城墙上的人便都成为活靶子,而东夷大军则可趁夜色遮掩,形成天然屏障。

    此时必不能掉以轻心。

    敖谨行长身玉立,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对面。

    城墙之下一个夏侯府家丁打扮的人被拦住,叫嚷着要见敖公子。

    敖谨行从城墙上探出头,见是府中眼熟的,便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那人三步并作两步,快速登上台阶,向敖谨行抱拳行礼后,凑到敖谨行耳边轻语“姑爷,我方才见到夏侯府曾经赶出去的一个家丁,名唤梁平。当日是因为偷盗才被赶出去,今日所见却是另一副模样。我疑有诈,恐他功成名就前来报复,便要告知娘子,但因距姑爷近些便先来告知姑爷。”

    “那人何等模样?”敖谨行紧皱了一下眉头,心中似有预感的问道。

    “着黑衣,身材瘦削高挑,面色白皙,明明以前如我们一般,今日一见却似是大户家公子,也像是读书人。”那家丁话语泛酸。

    “他竟然与夏侯府有渊源?”敖谨行自言自语。

    “好,此事我已知晓,不需打扰娘子,我自由安排。”敖谨行打发了家丁,用手揉了揉眉心。

    他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从前感觉摆脱了所有棘手的事情和人。一人来到南穆城便可以一个新的身份掩人耳目。

    却不想此处竟有如此多的故人,而这些故人又与自己所结实的新人皆有牵连。不知是这世间太小,还是自己的命运太离奇。

    酉时二刻,城外突然出现马蹄声,马蹄声裹挟在夜色中,并无法以目视之前方是何情形。敖谨行抬步走下城墙,倾身俯卧于地,将耳朵贴近地面,细细辨认。

    片刻起身,再一次登上城墙,召集城墙上下将士,备好火焰弓。白日他早已料到贺兰王子会趁夜偷袭,便叫人备下火焰弓弩,若是夜晚袭城,便以此兵器抵御。

    一来,火焰弓将箭射出后,箭上的火焰会将地上的草引燃,暴露敌军的位置,缓解敌暗我明的被动局势。二来,火焰弓射出后必会引起连锁反应,火焰一旦大面积聚集,便会阻挡敌军前行之路,为城中争取更多的时间,而且相对于其他弓弩杀敌技能力也更强些。

    带着火焰的箭雨纷纷射出,远处传来哀嚎声。星星点点的火焰很快便聚集了一片火海。这还要感谢东夷探子,若不是他们夜袭夏侯府放火,敖谨行也不会想到用硫磺。

    安乐居后院东夷人运来的硫磺,早已被他派人搜集一空,此时恰好物归原主。

    贺兰王子本就是派人前来打探消息,人并不多。

    敖谨行听音辩人,确定来人不过五百人马而已。若是用火攻的方式压住东夷人进攻,足以起到震慑的作用,让贺兰王子不敢轻易举兵。

    不过半个时辰,东夷人所剩无几的人马便仓皇逃跑。

    敖谨行回身看着身后的所剩无几的箭羽,双拳缓缓放开。

    今日贺兰王子若是派了一千死士,恐怕南穆城都难以自保。

    城中守军不多,自然兵器数量也不充足。虽然城中铸剑庄可铸造兵器,但工匠夜以继日赶工也无法供应沙场所需。

    况且剑庄平日并不会积压兵器,他们的弓弩早已见底。

    弓弩是守城最重要的兵器,可以远程阻拦进攻大军。若是失去了弓弩,便只能出城短兵相接,失了守城的优势。

    敖谨行唤来一个将士,吩咐他前去夏侯铸剑庄,清点所有弓弩,速速运到城门。

    那人得令快步向夏侯剑庄奔去。

    此时夏侯星霜正与铸剑师在后院组装八牛弩,弩身基本完成,只是弩箭尚有破损,需重新锻造。虽不必制造一个新的费时,却也是一个大工程。

    梦凡前来禀告,夏侯星霜此时脱不开身,便将此事交由梦凡去办。

    夏侯剑庄的弓弩数量并不多,南穆城剑庄虽多,但每个剑庄都有自己擅长的兵器。夏侯剑庄擅长制作长枪,夏侯星霜接管后,又研制些巧器,最是适合百姓们防身。最擅长制作□□乃是穆氏剑庄。

    当日穆氏兄弟从夏侯府出去,为了不与夏侯渊争抢生意,选择夏侯氏最不常铸的兵器弓弩作为剑庄的主营兵器。这么多年下来,倒也摸索了不少经验,在□□铸造上远超于夏侯剑庄。

    且弓弩定制少有一两只,大部分都是成百上千的大定契,应该是有些存货的。只是此时穆氏已与夏侯氏撕破脸,并与东夷人勾结,断不会将弓弩拿出。

    梦凡清点了剑庄的弓弩,不过一百余架,箭羽不过一千只,撑不到半个时辰。

    他派了人用车将这些弓弩都运至城门,暂缓危机。

    百姓们都已归家,但今夜城中的灯火直至深夜仍是星星点点的亮着。外面一点声响都会引来百姓推窗探头。

    梦凡运送这些弓弩时,车轮与地面的撞击声响彻整条街,惊动了不少百姓探头查看。

    众人见车上满载兵器,皆无人出声,默默的目送着车辆前行。他们自然知晓这些皆是救命符,只是不知能保他们到几时。

    穆府庭院幽深,却也难抵深夜的寂静。车轮的声响飘进府中未睡人的耳中,穆清扬已经解决了兄长,此时他便是穆氏当家人。背后又有东夷人撑腰,自是不怕东夷攻城。

    他如往常一般,饮下酒水,沉沉睡去。

    躺在他身边的女子却毫无睡意,听见车轮响动,便开窗朝着街边望去。虽无法看得清楚,却也听得下面小厮的谈论。

    “夏侯氏将兵器都运到城门了,想来这场战是难免了。”

    “可不是嘛?不知道我们老爷是否也要将兵器都拿出去,这一战看来府底都要掏空。”

    “想什么呢?你没听说我们老爷可是与东夷人有交情,就算两军交战,也不会波及穆氏,何苦学旁人掏空家底。”

    “可是,南穆城……”

    “嘘,不要说了,这不是咱们该担心的。”

    两人声音戛然而止,那女子清秀的面容露出几分冷淡的笑意。

    她身着月白色里衣,黑发如瀑垂在胸前,如月下仙子般纯净。

    只是胳膊上斑斑青紫的淤痕甚是扎眼,她轻抚着自己的手臂,前尘往日如凄惨的画卷自面前展开。

    自从她被穆清风送给穆清扬后,每日都要经受此等折磨。她本是随父亲卖唱,被穆清风看中强行收为外室,却因东窗事发,穆清风已有一妻一妾无法再娶,将她送与自己的亲弟弟。

    穆清扬自是垂涎她的美色,却因为她是大哥的人心生不满,夜夜都要折磨于她,身上青紫常年不褪。

    她也是南穆城中之人,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有感情。她唾弃穆清扬卖国求荣,自己却无能为力,只是今夜或许她能为南穆百姓做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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