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浓郁处,看不清对面的情形,但是可以通过穿破浓雾的话语声,了解对面情况。

    众人皆屏气,不知知县大人会作何选择。

    “贺兰王子,我乃南穆城知县,这些年来一直为东夷提供方便。城中前些日子来得那些人都是认得我的。平日里东夷流寇作乱,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城中来了几个能人压制,我不敢违抗,这才忤了贺兰王子的意思。还请王子开恩,若是王子肯开恩不杀我,我愿意助东夷大军一臂之力。”

    知县大人声泪涕下,城中众人或气愤、或鄙夷,心中无不愤慨。

    “我是这城中的父母官,他们都听命于我,王子若是攻城必然会损失些兵力,若是我叫他们开门,便不费一兵一卒。”知县大人这句父母官,彻底激怒了城中的守城将士。

    父母官,若是父母官便应该爱民如子,有哪个父母会为了自己活命,将自己的孩子推出去当靶子。

    城门内顿时乱作一团,百姓与守城军中的人与知县下属的兵将间起了冲突。

    叫嚷声传到城门外,贺兰王子立于马上,皱眉思索。

    “王子,您也听见了,里面已经开始内讧,我的人坚持不了多久,万一守城的位置被换下,恐怕我说也无用。”知县大人的声音可谓感天地、泣鬼神,一腔衷心为东夷。

    贺兰王子身边一位副将贴在他耳边耳语几句,贺兰王子眼中的疑虑逐渐淡去。

    那人以前在南穆城潜伏过一段时间,对这位“一告三不管”的大人深有耳闻,自知这人为了自己保命,很少愿意为民做主,此时这做派可见传言不虚。

    且东夷在南穆埋伏多年,对这位知县大人的身世自是了然。一届商贩捐了官,没有背景,多年从未升迁。

    文不能治理县府,武不能提枪上马,并无可畏惧之处。

    贺兰王子微微点头,身旁人领会,骑马上前,使贺兰王子身边的保护缺了一角。

    知县大人佯装谢恩,抬头瞻仰王子尊荣。袖口中的手却暗自发力,一枚银针直直刺向贺兰王子。贺兰王子敏捷一闪,银针擦着额头掠过。

    若是旁的暗器或许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但是这枚银针乃是夏侯星霜所制,针尖在与血肉接触的一瞬,便会弹开,形成的伤口破坏面极大。且银针上淬了毒,贺兰王子便是躲过皮外伤,也必会中毒。

    周围将士见贺兰王子面部受损,慌忙围了上去。其他兵将则将知县大人团团围住,知县大人突然放声大笑,转身朝着朦胧的城墙上高喊“我张某人并非无用之人,我为南穆出力了,城中的百姓们,张某之前对不住,死后我也将以魂魄守南穆以赎罪。”

    数支箭羽从后方射出,将包围圈中那瘦弱的身影贯穿。那身影在箭射入的力量下,向前踉跄几步,跪倒在地。

    几欲张口,皆被口中流出的血沫呛回。他声音明显弱了许多,仍是用尽力气向城中张望“夏侯娘子,我与王娘子偷学了你的技艺,只是学得不精只能近距离发力,请多包涵。敖公子南穆城便交于你,众人皆听令于敖……”

    知县挡不住伤痛,身子直接栽倒地上,口中喃喃低语“父亲,我本想做潇洒商人,你却让我做官。这么多年来,我活得窝囊,未曾光耀门楣,反而为张家招来骂名。今日南穆就要失守,我不能让张家再因为我背负千古骂名,这是我这辈子做大的勇气,为民而死,您高……”

    随着身子抽搐,那些心中的话都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永远尘封。

    城中众人并未亲眼目睹知县大人的惨状,但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到,大敌当前一人单枪匹马去暗算主帅的下场。

    没有人能想到平日里如此懦弱的人会在这个时候敢于以一人之力独挑几千大军。

    “来人,这人的头颅斩下,尸身系于马后,回营。”副将见贺兰王子伤处已经泛黑,知道针上定是染了毒,慌忙领兵回营救治。

    “放箭。”敖谨行眼圈微红,对着城墙上的将士们喊道。

    此时浓雾并未散去,将士们的箭羽只能凭借本能向前射出,没有目标,却没有人敷衍了事。他们近乎虔诚的搭弓、射箭。

    仿佛这并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他们为知县大人送行的仪式。当然若是能射杀几个东夷人,便当做是为知县殉葬。

    只是城中弓弩数量有限,再多的悲痛也不能失了理智,每人射出五支箭自然停了下来。

    “敖公子,将军,两位今日亲眼所见,我们大人是为了南穆百姓而死,希望二位在他日撰修县志时,能为大人作证,能留下大人的名字。老奴从小便陪在大人身侧,自知大人从小胆小怕事,却被老爷逼上官位,他不懂为官之道,这么多年委屈了百姓也委屈了他自己。今日大人能做到如此,老奴都未曾预料,这恐怕是他堵上了毕生的勇气。”说罢,常跟在知府身边的老仆人,从城墙上翻身跃下,意欲殉主。

    却被身后赶上来的梁平一把拉住,将人吊在城墙之上。

    他凭借自己的臂力,轻佻的看着四肢乱晃挣扎的人道“做什么死,若是要殉主,也要杀了几个东夷蛮子才划算。就这么去了你又追不上你主人,浪费一个肉盾。”

    呛够了人才将人拽上来。

    “你放心,若有机会我们会将张大人的事迹上报,定不会辱没壮士。”敖谨行看着被拽上来,尚未回神的人道。

    守城军将领斜睨敖谨行一眼,口中嗫嚅道“你又没机会见皇上、大臣,要说也是我说。”

    敖谨行耳力了得,自然将他的话听进去,却也不计较。他此时的身份甚是尴尬,皇子身份已被顶替,南穆城不会有人相信他。

    而东夷人却皆知他的身份,视他为眼中钉。这还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夏侯星霜与王夕瑶上前,将被梁平救上来的人扶起,带到城门下交由知县府衙的家丁。

    知县以身殉国,解了今日南穆的危机。此次南穆并无伤亡,东夷王子却吃了亏。

    想来下次的反扑会更加激烈。

    城中百姓皆已知晓知县以一人护一城之事,自发来到城门前,肃穆而立。

    “敖公子,虽然你并非南穆人,却也入赘南穆。经过这段时间,我们相信你与夏侯娘子是真的为南穆百姓做事。我们并无用处,只有一身蛮力。今日知县肯为护我们而死,我们也不是缩头乌龟,若东夷再来犯,我们就算手拿锄头棍棒,也定要拼出一条血路,保住南穆。”城中一个汉子站在百姓队伍的前头,对着敖谨行道。

    “唉,你们别害他,若是被人告个私自举兵造反,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梁平看着城下百姓调侃道。

    那人慌忙捂口,对着周围人厉声道“大家皆是街坊邻居,此时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若有人敢因此告密,我胡老大第一个不饶他。”

    梁平嬉笑的拍着敖谨行的肩道“不错,人心所向,若是如此下去,不知朝堂上你那老爹还坐得住吗?”

    敖谨行一惊,他与梁平相识时间并不长,且两人处处针锋相对,他以为这人不过将他当作一个江湖义士,不想自己的身份早就已经被人摸清。

    “不要着急,也不要怀疑梦茹,她什么都未曾与我说。东夷的探子可不都是酒囊饭袋,不过我不会说出去的。”梁平神秘兮兮的朝着敖谨行扬了扬下巴。

    巳时大雾才渐渐退去,城墙之外的旷野上出现纷乱的马蹄印,看得出东夷大军来得猖狂,去的仓促。

    地上大片血迹已经干涸,一片深红的印记在苍茫的大地上显得异常突兀,仿若苍穹中的最绚丽的一抹云霞。

    绚烂过去,虽会散去。但是当在苍穹绽放的那一刻已经足够让人震撼、难忘。

    “将那血迹与黄土收起来,好好安葬。”敖谨行吩咐知县府衙的家丁。

    这些人日常跟在知县大人身边,受到的照拂最多,做这些事自然会仔细些。

    百姓们皆立于知县大人的墓前,看着里面空荡荡的土包,心中感概万千。曾经那些辱骂过他,诽谤过他,轻看过他的人,此时都怀着无比敬佩和虔诚的心愿,希望知县大人魂归故里,自此安详。

    夏侯星霜与敖谨行立在队伍的最前方,在向衣冠冢行过礼后。两人转身,看着身后的百姓,轻声劝着大家早些离去。

    众多百姓却纷纷跪下,仍是领头的胡老大朝着夏侯星霜一礼道“曾经夏侯府教百姓功夫防身,受人诽谤,我等不仅未曾帮助洗了污名,也时常心中暗自以小人之心揣度。今日我们所有人决定自此拜在夏侯娘子与敖公子门下,自愿将二位认作师傅,请师傅传授武艺,哪怕只学一两个招式,也定要用在东夷蛮子身上。”

    “乡亲们不必如此,你们皆是看着我长大,或与我一同长大的玩伴,若是你们愿意学,我们自然愿意尽微薄之力。”夏侯星霜将前头人搀起。

    腊梅与王夕瑶也慌忙帮忙搀人。南穆城从前犹如一片散沙,任由宰割。今日这同仇敌忾的一幕着实让在场之人红了眼眶。南穆是这里所有人的家,如何要将自己的家园拱手送与他人,任人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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