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著人怜,山水有情多。

    风雨渐歇的破晓,方袭予从甜水巷拿药后匆匆离去,雾气浸润了她乌黑的额发。

    提起傅宗书之女的事,恐怕天底下少有如宫女小苔般不觉朝彻子恶毒,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无人真君子。她家姑娘虽看不惯傅家小姐的做派,哪怕心底恶意顶了天,总归也令对方避免了被强纳为妾。

    官家仍未解除幽闭的口谕,看样子是将顺淑帝姬彻底忘了,但她私下里,待在大相国寺附近宅舍的时日却要更多。

    王小石被通缉逃亡的这段时间里物是人非,金风细雨楼苏梦枕重病不能见人,白愁飞独揽大权,对他们“元派”来说日子还称得上安逸,她所担心的危机也未来临。

    正因太安逸了,她不免心慌,总觉有大事要发生。

    元十三限反倒还得时不时劝慰自己这蛇精病徒儿:莫要成日里疑神疑鬼,多吃多睡少折腾。

    师父的想法,她倒是清楚认可。

    无非是:我也想当侠者,我也想行侠道,我身手比人都好,但际遇比谁都差!想我行侠为侠,为何不在我入魔道之前拉我一把?如果能一朝得志,扬威天下,洗尽大半生宝剑锈蚀,沦为魔道就魔道吧!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谁对我坏,我就对他更坏!至于谁对谁错,谁还理得!

    杨无邪也曾问过,她对蔡京成见如此深,元十三限难道不会干涉管教吗?

    苏梦枕却只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这对师徒,彼此有彼此的朋友、敌人,但却不妨碍双方间授业解惑情谊的纯粹、牢固。”

    至于神通侯,蔡京当然想要用他,但方应看绝非其掌中之物。

    无法看清、掌控对方的窘境之下,朝彻子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终于松动态度,决意彻底委身方应看。

    无名无份,无媒苟合。

    谁有能知她原本就是个冷心寡情,兼之六亲缘浅,宁叫我负天下人,也休叫天下人负我的主儿?

    爱会让一切不合理的事变得合理,使人盲目、使人面目全非。

    爱即罪祸根源。

    而她亦不愿被人得寸进尺拿捏,为“爱”退让。

    纵容感情滋生纠葛,也为得是以后修炼“伤心小箭”,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

    文章憎命达,武功又何尝不是?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她不曾有过激烈的感情。

    特意养来对付方应看的情越浓,则意味着她的杀心越重。

    同时,她还正修着一门忍辱神功。

    忍辱神功是一种吃苦的功夫。世人喜欢吃甜怕苦,殊不知吃苦愈多,成就愈大,功夫愈厚。

    她对方应看也非怀有强烈恨意,而是极为主观的“此人留不得”。

    思想之诡谲,举动之迎合,任方小侯爷再心机深沉,也难参透神经病的脑回路。

    但雷媚却了解她,也知期间自在门的小师妹又找她闹过几回,不乏言辞激愤:“那时抱朴道院一行,我曾问过侯爷,既要当那万世明灯怎还祈的是姻缘?他却说国之安泰,河晏海清是他要倾尽全力所实现的抱负,岂能寄托于求神拜佛?唯姻缘天赐,捉摸不定,非人力所能为也,倘若掺杂太多手段算计,又终称不得美满。”

    “你何曾配得上他的这份情!”她说这话时,女冠放声狂笑,却偏生动不得这位神侯府与神通候府共同宠着的心肝宝贝,只好命人将其轰了出去。

    ——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人亦如此,朝彻子这片贫瘠又荒芜的土地只结苦果。

    所以傻丫头,你是便那淮南啊,可你怎么就选择嫁与了你师兄呢?

    思及此,雷媚真怕她把自己搭进去,幽幽叹道:“予姐,你在玩很危险的局。”她一面感慨,一面环视起这间由神通侯费尽心思翻修过的香闺金笼。

    ——檀木雕花婚床陈设着胭脂罗帐,虽奢华不显山露水的藏在屏风后,但仍以霸道的姿态占据着几乎大半个房间,摆设陈列亦与昔日不同……

    青白釉瓷炉里点着四弃香,檐下雨打绿芭蕉。

    竹帘半卷,愈发成熟慵懒的美人守在窗边煎药,对雷媚的担忧无动于衷。

    别人吃得是快马加鞭运到京城的冰镇荔枝,而她却只有资格拿剥落的壳子制香,从未尝过鲜果何等清甜滋味。

    方应看的手下,以彭尖为首的总背地里瞧不起朝彻子,但她本人一点儿不觉得作为女子,得不到男子的呵护、不被用心对待,就要被恶意奚落成人生失败的可怜虫。

    确实,没人生来便应爱她、围着她打转,但她怎么就没资格,将那些个男子也统统不当回事?

    为什么要设身处地为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着想,去心疼、理解对方的苦衷难处,甚至忍让包容对方?就为了彰显自己未患“公主病”吗?

    朝彻子不觉得这是善解人意。

    她认为这才叫不自爱。

    她向甜水巷讨药,盖因这里有金风细雨楼做靠山,六分半堂和有桥集团的势力还不太猖獗。

    不想要一儿半女傍身的女子少见,主动不想要的更是少见。

    “你男人没给你喝避子的汤药?”说起来,一开始甜水巷的姑娘便将她当做了旁人的外室,问起缘由,她也只道稚子何辜,既然爹不疼娘不爱何苦来这世上走一遭?

    “喝了。”当时朝彻子面露几分怀疑:“可我担心他给的药效不够好。”

    自然没有哪里比甜水巷更清楚如何“断子绝孙”。

    姑娘们总喜欢抓她聊天谈心,每次来都要留她好一会儿,摆上几碟瓜子干果,左右不过谈那事、谈男人。

    她控诉受不了那样的失控感,分明到头了还要拼命往里入,尤其对方最近还愈发变本加厉。

    甜水巷的姑娘听完却笑她,直言男人兴致高时都如此,不稀奇。但若是疼惜你,还是有法子让你开头不那么难熬。

    “他会先摸你、亲你吗?”

    面对姑娘们关爱的目光,朝彻子苦恼摇头:“大多数时候很突然,很疼,就像钝刀刮肉,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那就难怪了。”甜水巷的姑娘对视片刻,斟酌了用词,生怕伤到她:“咳、你相公……人挺混账呢。”

    混账吗?大概只是因为他并不喜欢她吧。

    “那得了空,烦请姐姐帮我介绍两个会疼人的。”

    “你这妮子真有趣。”甜水巷的姑娘笑的前仰后合。

    朝彻子不知道她们为何发笑,不将她的话当回事。

    分明自己是认真的。

    她一不偷人二不抢人。这世间为何不许女子展露欲求,为何古往今来女子有欲求便要被指着鼻子骂恶心不知羞?

    这答案想必无处寻了。

    送走雷媚,又煎了汤药送服,方袭予陷入云般软和的卧榻,闭目睡得昏沉,其间又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她讨厌父母捡回来的弟弟,针锋相对中吃了不少闷亏,对方又贯会装可怜惹得爹娘疼惜……

    怒急攻心,欲辨忘言,竟滚落一行清泪。

    风吹帘动,颓山似的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侧,下朝后的神通侯连自己的府邸都顾不上回,就为有空多瞅她两眼。

    而他心心念念的姊姊,甚至不肯为他洗手作羹汤。

    自养母离去后,他已许多年不知冷暖。

    “还是头回见姊姊哭,叫人垂怜。”年轻公子拭去她眼角还未干的泪,语调莫名带着轻慢和风流。

    梦见什么了这是?

    强悍如她竟然也会哭鼻子,这使方应看分外稀奇,搂着女子温软的腰肢,他大拇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轻薄的寝衣似有若无。

    被人打断了小憩,朝彻子的肢体深处透着蠹蚀般的怠惰……

    她昏沉的呢喃:“用不着你垂怜。”

    在这场倒春寒的雨里,她亦觉寒冷难耐,惘然睁眼,恰见一抹鲜红的胭脂印,蹭在雪白的衣领后缘。

    她呆怔了会,主动将脸埋进方应看温热的颈窝细嗅,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居然还不是雷媚的胭脂。

    那这就有意思了。

    “哎呀!”这时,屋外却传来女子的惊呼,不难辨出这声音来自那名叫做小苔的宫女。

    方袭予当即将身上的年轻公子一脚踢开,她甚至都来不及穿鞋便光脚冲出了闺房。

    中庭歪七竖八的梅树下。

    彭尖正欲将摔倒的腼腆宫女小苔扶起……

    “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的女使。”冰冷的警告宛如毒蛇吐信,她才不管对方是好意还是坏心,不准碰就是不准碰。

    被她嫩如春笋的手指死命捏着,彭尖只觉那指甲几乎要凶狠的掐进肌肤里。

    他的心思无处遁形。

    方才,他的大掌离那宫女的臂弯只差毫厘。

    彭尖像被火燎到似的挣脱,为了不冒犯裙衫凌乱、快被他家侯爷身上龙涎香腌入味的美艳帝姬,他摆出了比“低首神龙”狄飞惊更谦卑的姿态,就差将头埋进□□里了。

    连方应看提出让彭尖送宫女去医馆的提议,也被朝彻子一口否决:“侯爷该回府了。”

    方应看思量须臾,亦明白惹了她不快,今夜留宿无门,只好披衣起身,舌尖抵着腮帮暗骂彭尖这个蠢物。

    ——他若执意用强,未尝不能如愿,可他如今已不屑如此。

    ——他要得是帝姬主动低下高傲的头颅,伏在他跟前,如她的封号般恭顺淑慎。

    “明日我再来找你,可好?”方应看耐着性子哄她,满脑子想的却是将她囚在不戒斋的密室该是何等惬意。

    女冠仰着下巴,像株开在雪地里凛然不可侵犯的红山茶,便是人间难得的绝色风景,换谁也不忍苛责。

    她没有答好,也没有说不好。

    待二人滚蛋,朝彻子才拉着贴身宫女进了卧房,又为她斟了杯香饮子。

    “你是玉珠幼时的玩伴,我自然不容你有闪失。何况我是知你的,你不喜粗鲁武夫,他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肖想你!”

    护卫配女使是哪门子的天经地义?

    “别怕,难不成我会为了拉拢彭尖这种货色而牺牲你吗?”朝彻子拍着贴身宫女的后背,软语哄着:“等过几年到了外放的年纪,我和玉珠定为你挑位清白俊秀的官身相公。”

    此言一出,宫女小苔感动的无以复加,扑在方袭予怀里,咬着唇低声娇泣:“姑娘,我真的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

    神通侯无事便跑来狎戏她家姑娘,又没个轻重本就可恨,哪知渐渐的彭尖竟留意到了她。

    乍听表白,她慌乱中摔了一跤,这才惊动了方袭予。

    方袭予听罢,扶住了她的肩膀:“不喜欢便不喜欢,他若是敢动你,我必让他偿命。”

    这宛如是某种了不得的誓言,顷刻间哀歌似的风声缠绵着卷起,如同某种绝望的信号,料峭斜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再次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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