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之宴设在城外不远处的山下,此处已挖好了流杯渠,池边围站着三三两两的人,有男有女,穿着并不如何雅致,却皆富贵奢华。

    齐珣没坐马车,而是由木奴推着四轮车带他过来。江意猜测他的腿脚似乎不大方便,但看他面色惨白,又像是得了什么经年累月的沉疴。

    齐珣未说,她也不好直接发问,只得随在他二人身侧走了过来。齐珣人虽行动不便,交友倒是挺广。他们一行三人还未走到近前,流杯渠旁便有人眼尖瞧见了他们,又惊又喜地喊道:“哟,齐公子!稀客呀。”

    大昭的“公子”之称不止一个含义,江意闻言难得疑惑了下,在心间反复品味了几次“齐珣”这个名字,甚至连他的表字都拿出来揣摩了一二,却仍没往她那从未谋面的未婚夫婿身上想。

    这样的称呼显然也是齐珣默许的。他并未搁在意上,只拿折扇随意挥退了隐隐想凑上前的几人,笑道:“不必客气,是我来迟了。人若是来齐了,那便开始吧。”

    他只三言两语,便决定了这场集会的开始,而那群衣着奢丽的男女虽有的隐隐面带讥色,却无一人敢真的出言顶撞。

    对他的崇敬来自于妹妹的一力维护,对他的讥讽则多半缘于他不良于行的身子。王室便是如此,他已失了继位公子的身份,若是兄弟再多些,仅是落井下石的拉踩都足够他生不如死。

    但如今的鱼凉仅有一位公子一位公主,他的妹妹接过了他手中的权柄,却仍对他百般照料,使得这些男男女女也无人敢真的同他较劲。

    一国公主需要学的课程很多,但这并不包括燕汜。鱼凉的齐瑾在修习治国安邦之策时,江意还在求哥哥给她偷偷带进来些书,随便什么都行。

    和亲大多从宗室内另选良子,治国也有数以十计的公子争得头破血流。她们整日里无所事事,闲来便摆弄些琴棋书画,嚼弄些谣言是非,希冀能从君主那分得一丝眸光。

    江意便是由这样的女子教养长成,又在这样的女子间活过了十四年。她无意评判她们的一生,只因她也正身在局中。

    江珩给她带来的书自然与有趣无关,多是公子们需要修习的治国方略。她不求甚解地读了数遍,也从来无人愿意为她讲解一二。

    宫中的夫子教授的是品貌巧仪,更深些的母妃不许她学,她便始终没再碰过哪样乐器。

    直至今日,众人围坐在流杯渠边,便有人的目光看向她,笑问:“姑娘瞧着倒是面生,咱们这的老规矩,新人可有什么才艺吗?”

    他们组的曲水流觞之宴,意为众人围坐池畔,茶杯自上流曲折漂下。停在了谁的跟前,谁便要饮上一杯,给众人表演一个节目。

    这节目不拘样式,只不过图个彩头,便是吟诗作画、舞剑弄刀也皆无不可。江意今日是戴着狐狸假面来的,还未等她说话,对岸的几人便自顾自地大笑了起来,劝道:“狐狸姑娘人不大,胆量怕也是小的,可别吓得说不出话来。”

    “耽搁咱们时辰倒不打紧,万一伤着美人心,这可过意不去。”

    另一人作势则去窥她假面之下的神色,故作稀奇道:“齐公子,小姑娘家的面皮薄,可别给人惹急了。你快也劝着两句,这茬就算过去了。”

    江意今日初来乍到,这恶意自然不是冲着她而来,矛头便是她身旁端坐于四轮椅上的齐珣。

    众人皆铺着层软垫坐在地上,只他坐在椅上一动不动,身后还侍立着个半大的丫鬟。这便是齐珣与他们的不同,即便他们心知这幅作态是他久病所致,却仍觉得不痛快。

    更深些的,便是他鱼凉公子的身份。

    若是他无病无灾、身子健全,便是借来十个胆子,也无人敢对他这般讥笑。可如今虎口无牙,若是说得难听些,在这群人眼里,他不过是齐瑾豢养的一只小宠,只顾念些往日的兄妹情分,又或是不愿传出个“不恭”的名声,勉强给他些颜色。

    “这样啊。”

    齐珣手中缓缓摇动的折扇微顿,江意坐在他身侧,有些担忧地仰起头,想看清他的神色。

    多可爱的小狐狸,居然还在担心我。齐珣眸光扫视一圈,不着痕迹地微垂下眸,在身旁多留意了一刻。

    他看过她假面之下的容色,也知道那群人其实所言非虚。漂亮的小狐狸是个爱哭鬼,可却并不像她的外表那样柔软易碎。

    她一定有很多偷偷擅长的事吧。

    想到这,齐珣竟没跟那几人计较,而是略有些迫不及待地歪过头,看向身侧坐得端端正正的小姑娘。

    “你会什么吗?乐器?或许舞剑会更适合你。”

    江意有些错愕,一双水眸微微瞪大,迟疑地看着他,不知该不该开口。齐珣却自顾自地大笑了起来,“唰”地一声合起折扇,往那颗脑袋上轻敲了一下:“还是别了,美人献艺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观赏的。还需一日美景良辰,有花有酒,再品味不迟。”

    江意不明所以,只被他接二连三毫不遮掩的赞赏夸得微微红了耳根。他身后的木奴则见识更多些,在心底替她啐了一声:不要脸。

    至于那群出言挑衅之人人,他今日可不是孤身赴会,自然不需要亲自出手料理。那几人上一刻还在猖獗大笑,下一瞬便被不知哪来的暗卫缚住了手脚,个个面露惊恐地瘫软在地。

    一道身影从山石后转出,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随行伺候的宫人。沈季没去抓人,而是随行在她右侧,按着剑柄落后她半步。

    来人身姿曼妙,云鬓高绾,一身锦衣罗裙满绣着时兴的花鸟。她眉心以金粉点着梅花钿,许是专程为集会而来,并未装扮得如何庄重。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惊,除去被押在地上的几人,都陆陆续续地起身恭迎。齐珣仍端坐于四轮车上,不忘顺手拉住想要站起的江意,朝那人笑道:“真来啦?”

    秋风颇疾,齐瑾拢了拢身上的薄氅,并不理他,只随意瞥向地上被缚的几人。

    “妄议公主,尔等有几个脑袋?”

    齐珣嘴角的笑意微滞,思绪也好似被她一句话搅得大浪滔天。齐瑾却并不打算给他留够踌躇的空闲,只微不可见地勾了下唇角,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朝江意略一颔首:“承华殿下。”

    秋风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江意努力无视掉身旁人直勾勾的眸光,礼貌地站起身来,摘下了面上的狐狸假面,朝她同样点了头。

    若论品级,她尚且挂着个御赐的封号,比齐瑾还要高出一些。只是论起手握的权柄,便要她的哥哥才能与之并论。

    齐瑾没有行礼的打算,江意也稍稍松了口气,待她的眸光看向别处,又自己悄摸地坐了下来。

    齐瑾为人势盛,若她有意为之,与她相处并不轻松。此时的她显然便对江意没有什么好颜色,只自顾收回目光,扫视了眼在场的众人。

    众人无不胆寒,纷纷暗恨起今日为何要出门。齐瑾也并没打算为难他们,只笑了笑,道:“曲水流觞,本宫也来试试。”

    她身后的宫人也不是摆设,只一言落下,便皆动作了起来。不多时,她便舒舒服服地在池边落座,不知有意无意,座椅正放在齐珣的四轮车旁。

    连江意也被恭敬地请了起来,给她搬了把紫檀的木椅。他们三人一字排开,自然而然地高了底下跪坐的众人一头,却再无一人敢多话。

    这群人的身份家世皆不凡,但正因如此,才无人敢在鱼凉得罪齐瑾。他们三人无需亲自动手,木盆停下时,自有宫人上前捞起其中的茶杯,为三人奉上。

    自齐瑾现身,场上便安静非常。雅是雅了,却少了些乐趣。齐珣自方才起便一言不发,江意想瞧他一眼,便听另一侧的齐瑾轻笑了声,侧眸看向她。

    “这是舍兄,自小便身子不大好,这两日倒是劳烦你看顾。”

    她们中间还隔了个齐珣,江意有些尴尬,齐瑾却仿佛没看见这个人。她也没想到,齐珣,可不就是她逃婚的那个夫君吗?

    她在这无措地摩挲手中的狐狸假面,齐珣则更是百感交集,恨不得重回两个月前,应下这门亲事。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暗暗叹了口气,瞧向身旁鲜活生动的小公主。

    当日被指婚时,父王曾问过他的意见。他自知时日无多,既不愿耽误了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又带着两分文人的傲气,不肯将正室之位这般许给一个从未谋面之人。

    她的花轿到鱼凉时,他自然收到了消息。他没打算去迎亲,峣城令此人便是他们寻好的靶子。

    只是当日拒婚有多干脆,如今便有多少懊悔。若是应下这门亲事,是否便能将这只小狐狸绑在身旁?

    他病了多年,自打见到这人,便已有许多龌龊偏执的想法滋生。无论他是生是死,她都不能离开。和亲的公主鲜有能重回故国的,哪怕是给她豢养十个八个面首,他也绝不会放她离开鱼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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