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岁暮,昭帝赐下的御笔“福”字也传入各宫。六宫内各色宴饮不断,纪沅却皆不必出席。

    自她记事以来,一直都是如此。宫宴也无需去,问安也无需去,如非闷得慌想自行出去瞧瞧,无人会强求她踏出宫门。

    她见过的人很少,除却身侧侍奉的宫人,存留心底的便只昔年宫宴所见的江氏兄妹,与数载前偶然造访的红衣少年。

    ——便也无人会在垂泪时紧握她的手,这般笑着告诉她:

    “你的眼眉那样好看,不该敛着呀。”

    腊月廿三这日,昭帝率众出宫祭祀。

    本朝后位空悬,四妃九嫔便暗地里皆争着抢着随帝出巡。宫内难得清闲,纪沅便劝着江意搁下琴,随她一同在各处走走。

    夜色浓时,她们在宫门前分别。长廊上点着几盏华灯,天边星子也寥寥。江意坐在窗前,轻叩两下窗沿,院中便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凉风自窗吹入,一道黑影循着风声陡然现身窗前。小公主正支起下颌望着天边的银月,见他来,便自身旁摸出一封信笺,一只素手越过窗子递到他的面前。

    暗卫领命,便朝着江意略一拱手,矮下身形,为她将窗子掩上。江意忙叫住他,抿了抿唇,露出一抹笑来。

    “今夜谢灶,宫内自有值卫,不必在此守着我了。信笺也不必急,只需何人去往燕汜时,替我带句话便好。

    愿兄长岁岁常乐,顺遂安康。”

    帝都久违地见了暖阳,燕汜亦然。今冬的天气比往年更暖些,墙内一株千年古木老干虬枝,枝桠上团着几簇白花,清冷的风卷过,便纷纷扬扬地飘落,洒在树下的棋盘之上。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拂过,将落雪扫于案下。院中设着一张石案,案两侧各坐了一人,正执子对弈。

    院门并没掩上,戴着红兜帽的孩童从院外一蹦一跳地跑来,不防正见哥哥的院里来了客人,忙收敛了歪歪扭扭的身形,端端正正地朝着二人行礼:“兄长。”

    小孩垂下脑袋施礼,一双眼眸却还不住偷瞄着另一侧的黑衣人。江珩微弯起唇,伸手隔着兜帽摸了摸他的脑袋,嘱咐道:“这是晏府的少主,该唤作晏大人。”

    小孩懵懵懂懂地依言照做,晏玦便带着笑颔首应下。江珩收回手,自顾往棋盘上落下一子,微抬起眸看他:“这是小楚,我与阿意的胞弟。”

    江楚此番是奉了母命而来。江珩自掌权,便鲜少再同宫内其余人来往。他的母妃顾氏与胞弟江楚也皆被暗中护下,避免有人从中作梗,以此要挟。

    今日适逢谢灶,顾氏便有意请他来宫内一同用饭。无需小楚多言,江珩也心知,今夜他的父王也必然在席。

    他对这位父亲并无多余的情感,可惜难拂母妃好意。江珩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便先打发了江楚回去复命,自己则将手中棋子归在一旁,看向对面的晏玦。

    晏玦便也放下手中余子,抬眸笑道:“你倒清闲,平白无事也拘我在此半日。千山被你搅成了一滩浑水,脱不开身,若仍有旁事,直接说来。”

    江珩闻言也不气恼,只略一勾唇:“年后三百余日供你差遣,何必急于一时。”

    晏玦垂下眸,将案上棋子各自归整好,“晏府与先帝的约定你也不是不知,哪还有三百日。最多不过半载,晏府若仍做不出隐退之意,便是平白给他人递刀子了。”

    收拾已毕,他不经意间仰起头,望向燕汜的天。此处便是燕汜王宫,江意长起的地方。

    燕汜并不常落雪,天色总是淡淡的,日光与飞云在枝叶间四散开来。江珩也不阻止他走神,只在他收敛神思时,噙着笑叹道:“快过年了,找你来只是想着,母妃与小楚都念叨着阿意呢。”

    晏玦看向他,他搁在石案上的手便不紧不慢地轻敲两下,“阿意年纪还小,从未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一年终了,帝都到底不是归处,是想劳烦你走一趟,带她回来看一眼。”

    晏玦微蹙起眉,抿唇不语。江珩站起身来,轻笑一声:“且宽心,自然不会平白耽搁了你的大事。靖水正是混沌之时,不必心急,静观其变最好。待到开春那日,我的飞鸿卫可借你半支。”

    他似是笃定自己的要求不会被拒绝,只略一摆手,不等晏玦的回应,便径自迈步出了院门。猫在树后的一只红兜帽被他逮到,江楚也不顾哥哥似笑非笑的目光,只管抱住他的腿,急切地仰起头:“哥哥,姐姐还会回来吗?”

    “自然。”江珩伸出手,把他自己蹭掉的兜帽重新扣上,揉了两下,“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小楚,来时母妃又是怎么交代的?快些去,再晚上几分,哥哥也救不了你。”

    江楚“啊”地惊叫一声,扶着兜帽忙不迭地跑远了。晏玦从身后的院内走出,江珩回头瞧他,勾唇道:“如何?我观今日天色正好,适合启程。”

    晏玦摇了摇头,抬眸看向他,并没提及玉玦碎裂之事,只淡淡地道:“可以是可以,只是沿途琐事繁多,送来的时日不敢担保。”

    江珩微皱起眉,将信将疑地瞥他一眼,却还是应下了。

    事关晏府存亡,晏玦从未对旁人说起过玉玦之事。看今日江珩的反应,他应当也并不知情。没了母玉,他不便再肆意动用雁翎诀,去往帝都便远不如江珩所想那般简单。

    即便如此,他的一身轻功却也抵了些用处。凉月如水,流光入牖,晏玦赶到帝都宫城时,宿云已然微淡,皎月映着的那张床却空空如也。

    他心间不由得一跳,淡漠的眼底划过难以抑制的惊惶。周遭并无暗卫潜伏着的气息,即便明知大内守备最为森严,晏玦还是下意识地快走几步,直直越过院墙,往前院赶去。

    前院的窗子开着,一个披着霜叶红斗篷的身影正坐在窗前。一轮银月悬在空中,檐上不时滴落融雪的泠泠声响。风也是凉的,江意紧了紧披着的斗篷,抬起眸,却见月上跳下一道黑影,衣袂翻飞,转瞬间便到了近前。

    城楼报出五更鼓响,江意眨了眨眼,怔怔地朝外望去。

    前夜刚刚寄出的信笺,问候远在燕汜的母妃兄弟,今夜便等来了意料之外的接应之人。她从未想过此时此地与他相见,但他似是总如流云一般,不知来路与归处。

    目光在窗前相逢,江意便站起身来,朝他笑意盈盈地张开双臂。

    “晏玦!你来接我回家。”

    晏玦此刻并不清楚她的意思,只是见她朝自己伸出手来,便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借力将她从窗内带出。

    江意宛如腾空飞起一般,被他轻巧托着稳稳落在窗外。小公主只睡了半宿,此刻一双水眸中却全无倦色,只余亮闪闪的光点,微仰起脑袋问他:“我们即刻便走吗?”

    晏玦招架不住她这副模样,无奈地弯起唇,点了点头。他还没发觉自己一字未说,小公主便已然知晓了他的来意,只顾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嘱咐道:“抱紧我。即刻便走?”

    江意刚要应下,却又猛地拽住他的衣袖,抬眸看向他:“等等……我还没和阿沅道别。”

    晏玦顺着那股力道低头看她,江意便自顾自地喃喃道:“想来年后还会再见,她大约还未醒,只给她留封信好了。”

    他明知这话是试探,却好似说不出否定的话。他不忍那双灵动的眸中溢满失落,便温声回道:“的确。”

    燕汜于她是家,却也可能是禁锢的牢笼。江珩准许她回去,却未必愿意应允她重新出来。

    晏玦却并不在意,只轻轻松开了她,由着小公主跑回屋内。江意得了他的保证,唇角便扬得更高,飞速进屋写了封信搁在窗边,拿镇纸压上。

    一切事毕,江意才重新跑回屋外,紧紧抱上候着的那人。

    即便明知是情势所趋,晏玦还是不由自主地僵住了半边身子,一手克制地揽上她的腰身,另一手不自然地垂在身侧,指节轻蜷。

    待她抱好了,晏玦垂下眸,却正与江意抬起的眸光相对。小公主眸光明澈,此刻正若有所思地看来,将脑袋轻靠在他的身上,低声道:“要我怎样抱着?如从前那般吗?”

    他们相见约莫已有百天,晏玦最初并不在意她如何抱着自己,左右不过拎着个人,这人是男是女、或丑或妍,于他都没什么分别。

    可日子越久,他便越发不堪忍受。江意的双臂环上来,脑袋凑上来,连同自己手下揽着的那截腰身,都如同给他施了咒术,令周遭三尺的肌肤都好似失了知觉。

    他习武多年,自然知道这般僵硬有多么危险。但凡怀中人生出半点歹心,都可能趁他失了防备,直接伤及他的肉身。

    但最终,他也只是轻咳一声,略有些含糊地应道:“……是。”

    手下揽得更紧了些,江意明白将要启程,便自觉地往上拱了拱,更钻进他的怀里。晏玦再开口,本该清润的声调却掺进了几分沙哑:

    “抱紧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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