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冷极,寒山道上渺无人烟。点点微凉落在发间,江意若有所感地抬起眸,一侧小脸紧贴在男人身上,看到飘落在黑衣上的白雪,随着身下人的吐息不住起伏。

    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江意缩在这人怀里,却分毫觉不出寒意。如刀的冷风皆被拦在身外,纷扬的飞雪尽数落在晏玦的外氅上。江意呼出一口白气,暖融融的,好似仍窝在罗衾里,仍身在睡梦中一般。

    晏玦并没同她说起此行的路程,江意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睁开双眸时,天已然亮了。

    万木凋零,枯草凝霜,千山城的千川百河都落了雪。江意有些懵懂地被放了下来,仰起脸看向身旁的晏玦,晏玦则垂下眸,只伸手拂去江意发的一小片枯叶,以目示意她跟上自己,便径直推开晏府的府门,迈步往里走。

    千山城的晏府,江意并非头一回来了。她抿了抿唇,便敛起眸中神色,亦步亦趋地跟在晏玦身后。

    晏玦走得并不快,江意跟得便也轻松。待到一处小院,晏玦伸手叩了两下院门,那门便“吱呀”一声,从内里缓缓启开。

    晏玦并不防备她跟进来,却也并未出言相邀。江意脚步一顿,微探身往院内瞧了瞧,踌躇了瞬,还是提起裙摆快走几步跟上。

    院内候着一小童,只八九岁模样。晏玦径自走到院内的石桌前,打开桌上的木盒,将盒内的物件取出。江意正凑到桌前,抬眸望去,赫然便是那对许久未见的赤阑镯。

    她一下怔住,若有所思地看着晏玦拿起赤阑,收到怀中的布包内。那小童便朝着二人施了一礼,恭声道:“少主,此物是元仪殿下前日遣人送来的。”

    晏玦颔首应下,侧目嘱咐道:“镯子我取走,将此盒拿去烧了。莫声张。”

    小童应诺,晏玦这才放下心来,目光落向身旁的小公主,温声道:“走吧。”

    他取出赤阑镯时并没避着江意,江意明白他的意思,便乖顺地跟着他往府外走。晏府内并不太冷,他们走着的小路上却半条人影也无。

    到了府门,晏玦照例将手按在门上,轻轻覆上了门内的明纹。江意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袂,由他带着打开府门,回到城外的檐下。

    赤阑镯正收在晏玦的怀中,觉察到衣袖上小小的拉拽之意消失,他便转过身来,看向身后的江意。

    她生得好看,面上神色却是淡淡的,只一双秀气的眉微蹙。鸦睫敛下,江意默默地垂眸思索,连何时松了些扯着他衣袖的力道也不清楚。

    雪下得紧了些,晏玦取下外氅抖了抖上面的落白,重又披回肩上。江意抬起眸来,正对上他冷寂的目光。

    他好似总是笑着的,走在她身前的步伐沉稳而舒缓,垂眸同她交谈时,声调也清冽温和。这样种种总会使人迷离,忘却他其实身居高处,也忘却他其实加冠不久,年纪不大。

    两人对视了一瞬,目光毫无征兆地交汇在一起。江意垂在身侧的指节微弯,揽了揽自己长长的衣袖,眸光转而投向一旁的两级短阶,却并未见到她侧过脸前,那人眸中消融的落雪。

    她的回避之意太过明显,晏玦眉心一跳,下意识地不愿见到她眸中的防备之色。

    江意低垂着眸,紧了紧裹着身子的霜叶红斗篷,却不知面上的几分不悦被人尽收眼底。身前静寂了片刻,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随即眸光一晃,一个眼熟的布包被递到她的面前。

    江意蓦地蹙起眉抬眸看他,晏玦便微弯起唇,带着笑道:“愿意拿着,就给你。”

    江意将信将疑地接过,动了动唇,刚想开口,便觉出头顶传来熟悉的力道。是这人又轻车熟路地揉上了她的脑袋,得了便宜还要蓄意调笑她:“本就是要拿给江珩的,你既愿意捧着,便放你那好了。”

    小公主这才明白自己误会了他,这人并非是要独占赤阑镯,也并非有意试探她,但……谁准许他不事先说清楚?

    赤阑镯本就是燕汜的物件,昔日齐瑾托她带给江珩,她懵懵懂懂地应了,随后竟不了了之。

    镯子没拿到,哥哥也不见踪影。那时的她并不知镯子仍在齐瑾手里,难得有件江珩留下的信物,依着这人的脾性,又怎会轻易放手。

    此番辗转靖水,是池步月遣人自鱼凉将赤阑镯拿了来,安放在靖水晏府,借晏玦之手交与江珩。

    齐瑾是否知情,察觉信物失窃后又该如何恼怒,这都不是小公主应当忧心的。江意只双颊微微泛红,迟疑着接过布包,在深冬的雪日里甚至隐隐觉出几分热意。

    晏玦见她垂眸抿唇,一言不发,只将怀中布包揽得更紧,便心知小公主是略感羞惭了。雪势渐小,他也未再多言,只无奈地轻笑了声,替她掖好散开了一角的布包,唇边弯起:“那便好好抱着,走罢。”

    这一路走了许久,其间他们还在客栈休憩了几晚。其余的时日,江意困倦了便缩在晏玦怀中,默默闭起双眸,而晏玦却始终未曾停步。江意无论何时迷迷糊糊地醒来,都能觉出耳畔飒飒风响,日月不时流转,已然又过了一天。

    燕汜的雪已然止住了,都城曲间遍地张灯结彩,是终年难得一遇的热闹景况。自城门到燕汜王宫还有段距离,江意抬起眸,轻声让晏玦将自己放下。

    天色暗淡,焰火与爆竹却昼夜不歇,映得好似白日。人潮如织,江意却分毫不觉得推攘,路旁的商户与游人皆带着熟悉的笑意,秉着熟悉的口音,是她十数年间在那座高塔之上见惯了的、燕汜的岁暮。

    燕汜的王宫里矗立着一座高塔,每逢年关,那些公子公主便会登上高塔之巅,与百姓同享元日。

    今夜的她并没站在塔上。江意抬眸看向遥遥的宫城,子时将至,那座塔上已然聚起了不少人。站在最前方的身影颀长,手中端着酒盏,看不清眉目。即便如此,她也心知,那便是她的兄长江珩。

    江珩筹划了千百个日夜,便是为了眼下的这一刻。不止燕汜,他垂眸看向脚下的王城,仿若天地都伏在高塔之下。

    不止燕汜。

    子时,宫城内不绝于耳的爆竹声暂歇。此时本该由燕汜王出言激勉臣民,位于众人之首的却并非王,而是王的三子江珩。

    他非嫡非长,却无人对他的僭越之举提出异议。江珩微眯起眸,将手中酒盏搁在宫人捧着的银盘中,不发一言,只略一抬手。

    自高塔之上,腾起冲天的炽烈焰火。

    刺破夜幕的绚烂宛如伊始的钟声。散落的光点还未落尽,曲间城内的市井喧哗与爆竹噼啪便旋即续上,仿若方才那一刻的静寂从未出现。

    江意便也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随着万民一同翘首望向那座城中的高塔。

    她不再站在塔上,喧闹重起后,江意后退了半步,便正正好倚在了一人怀中。犹带着雪意的桃香几不可闻,又好似久久萦绕在这人身间。

    晏玦低头,看向怀中的小公主。只消伸出手,便正能将天边的明月揽了满怀。

    岁暮的晚风太冷,而他也的确如此做了。枯叶自枝头飘零,周遭纷扰不似人间,而小公主却只披了件斗篷,怎么抵得了寒风。

    街角一处焰火腾空,他便极自然地捂上怀中人的双耳,将那些尖锐的爆响遮在身外。

    江意微动了动耳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心下微颤。

    晏玦的照料一向周全,这些举动都并非第一回了,她应当很是习惯。但许是此时此地实在殊异,周遭尽是成双的爱侣与哄闹的家人,月色也是冷的,卷着寒意迫近,使她不由自主便贪恋起了身后的温热,想要离得再近些,更近些,如同来时那样,蜷在暖融融的怀里,仿若天地间的喧嚣皆与她无关。

    不知过去多久,江意低垂着眸,不知周遭的爆响早已偃旗息鼓。晏玦如梦方醒般抿起唇,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松开了捂住她双耳的手。

    那手随着主人的意愿不甘地缓缓落下,却又中途微顿,不着痕迹地拐了个弯,转去了怀中人的腰间。

    这几日,晏玦每每揽在她的此处,便是打算带她离开。江意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地伸出手,乖顺地环上他的腰身。

    晏玦便弯起唇,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露出笑意来,紧了紧抱着她的力道,带着她转过街角,自无人处飞身跃起,上了屋檐。

    怀中抱着个人并没影响他的轻盈,不过几个起落间,他们便远离了坊市,到了寂静无人的地方。

    远处便是矗立于宫内的高塔,江意认得,探出脑袋来看了看,便又安心地缩了回去,抱紧了晏玦的腰身。晏玦并未多言,却轻车熟路地自僻静处潜入王宫,随后自檐上跃下,稳稳落在院外。

    江意好似更重了些,晏玦便心知她已然困了,轻手轻脚地将她放了下来,解开小公主仍紧紧环着自己的纤细双臂。

    他即便有心直接将人送到卧榻之上,她的兄长江珩也不会乐意。属于她的承华宫内仍奉着宫灯,漫布廊下屋前,宛若天边指引她归家的点点星辰。

    是有人在屋内等她。

    子时已过,她不知归期,却仍有家人奉灯待她。怀中公主会有自己所爱之人,也从不乏爱她之人。

    她并不属于他。

    他好似从未深想过,这些念头却在此时前所未有的清晰。将她带到燕汜,放她归家,便是将她交还给她的父母兄弟。或许一踏进宫门,重新回到爱意中来,她便会幡然醒悟。这些时日的温柔相待并不如何珍贵,她有很多。

    可他能给的东西很少,相貌与权力皆不属于他,那颗心便是他的全部。

    宫灯执拗地明着,仿若整夜都不会熄灭。晏玦看向怀中的江意,目光一寸寸黏住她,透出藏不住的温柔与贪婪的炽热。

    终了,他也只是垂下眸,敛起那些阴霾,将她温声唤醒。

    江意睁开双眸,他便松开虚握着她的指尖,帮她摇摇晃晃地站稳,带她看向宫门与明灯,然后告诉她:“你到家了。”

    小公主愣了愣,有些呆呆地微张着唇看他。晏玦却并未回望,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后退半步,朝着殿门微微抬起下颌示意,声调蕴着些暮冬的凉意。

    “很晚了,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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