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霜雪般洒在庭中,寒凉似水。江意被这人从暖融融的怀里放下,呆愣愣地落在地上,又受了冷风一激,便眨了眨眸,清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地揽了揽披着的斗篷,一只手便探了过来,为她将皱起的部分细细理平。

    她是自小便被人侍候惯了的,因而分毫也未抗拒,从善如流地站在那里,任由身后人为她打理仪容。水眸中光波流转,江意想要回头看他,那只手却带着止住的意味搁在了她的肩上,示意她侧过脸,望向面前的一室宫灯。

    “你到家了。”

    她许多年未曾走出过这座宫城,因而即便是夜半惊觉,也从未设想过这样一幕。临行前被赐下的宫殿内灯火通明,恍若白日,身着燕汜宫裙的婢女不时途径殿门,由月色与烛火影影绰绰地映在庭中。

    她在燕汜王宫里从来无人过问,但在出嫁前的那夜,承华宫内也是如此。新住进的寝殿每一处都让她感到陌生,殿中的烛火彻夜不熄,她侧卧在里间的床榻上,只得见婢女衣袂如蝶翼翻飞,自殿门前隐隐穿梭。

    好似犹在梦中。

    江珩掌权,自然不会亏待了他们的家人。江意微踮起脚尖,抬眸朝殿内瞧去,正见一道小小的身影趴在窗前,扬起脑袋看向天边皎皎的弯月。

    那是江楚。

    她许久未曾归来,乍然看到翘首以盼的胞弟,便下意识地弯起唇角,朝着殿门走了小半步。

    肩上的那只手几不可察地一顿,修长的五指微蜷,随后便稍稍抬起,缓缓收回。

    好似没了桎梏,江意便依他所言,向着面前灯火通明的宫殿走出一步。身后陡然传来一声闷响,小公主脚下顿住,迟疑着折身回望,却见先前还端正站着的那人此时已然躬下身去,一手扶住身侧的墙面,低垂着眸,看不清面上神色。

    即便家人正在眼前,江意也无法再走下去了。她脚步一顿,近乎惊惶地回身跑向晏玦,使力搀住他不住向下歪斜的沉重身子:“晏玦!你怎么了?!”

    双眸像是蒙上了一层纱雾,阵阵晕眩发黑。他习武多年,已许久未曾有过这般经历。

    晏玦紧咬住牙关,一手撑上墙面,尽力不让身体全然倚靠在小公主身上,顺着她的搀扶缓缓卸力,使自己坐到地上。

    喉中好似堵了什么东西,翻江倒海般地疯狂上涌。晏玦压下心底的起伏,用力握上腰间的太阿剑柄,向外拔了拔,五指却脱力地发着抖,没能将剑抽出。

    他双目涣散地看向手下的太阿,小公主会意,忙将他的手轻摘下,自己则伸手握上太阿剑柄,为他磕磕绊绊地将剑取出。

    她不懂晏玦此时拔剑要做什么,却见他微微喘息了几声,一手有些不稳地接过太阿,另一手拿指腹在剑尖轻抹,沁出一丝血珠来。

    剑刃锋利,他显然也早有预料,任由寒铁划破肌肤。江意为他小心托住太阿剑尾,他便以受伤的指腹握住剑柄处垂下的玉玦,内里的蛊虫闻到血腥味,通身散出莹莹的红光,在玉玦内蠕动了起来。

    江意抿着唇,蹲在他的身旁,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异象。晏玦也无心再防她,只安静地垂下眼帘,紧握着手中的残玉。

    月上寒枝,周身都昏昏沉沉的,每个思绪都模糊不清,仿若陷入了朦胧深沉的好梦中。不知过了多久,江意托着太阿的那只手有些酸了,不适地揉捏了两下。

    蛊虫的精血顺着指腹沁入,晏玦这才略微清醒了一分,勉力睁开双眸,松开了手中的玉玦。太阿被他拿起收回,在江意满面的忧色中摸索着归了鞘。

    周身的无力感已阔别多年了。晏玦放任自己倚靠在身后的墙面上,一只微凉的手探来,为他拢了拢肩上披着的外氅。

    睁开双眸,便正对上小公主严肃板起的面容。江意看上去比他还要忧心,一双眉蹙起,眼底透着几分不安,见他抬眸望来,紧绷着的神情也无分毫松懈。

    晏玦还有功夫微弯起唇,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江意却已然气极,一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袂,闷闷地问他:“你怎么了?”

    晏玦轻咳了几声,江意便如临大敌般紧张地蹲在他的身侧,试探着伸出手来,帮他拍了拍胸膛,顺了顺气。晏玦心知自己是连日赶路,未免力有不逮,便将她乱碰的手从身前取下,搁在掌中,轻轻摇了摇头。

    “……无事,阿意。”他微睁开双眸,看向身侧,顿了顿,低声续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江意从未见过他现在这般模样,好似已然睡着了,无知无觉地倚坐在墙边。他们离得太近,近到江意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吐息,安稳而舒缓,眉宇间却刻着道淡淡的褶痕。

    即便已然累极了,他仍不能全然松懈下来,好似有什么东西一直紧紧缠绕着他,令他无法安眠。就如同……

    就如同那日,客栈所见一般。

    晏玦安静地闭着双眸,透着几分毫不设防的脆弱。若非五指还松松地拢着江意的手,便真如已然入梦了般。江意想起那一日,想起他口中的呓语,便不自觉地垂下眸,反手轻轻握住他的五指,细微地摩挲了下。

    这只手修长如玉,却覆着层薄茧,是寒夜中难得一见的暖意。江意拿指腹轻抚过他的尾指,如愿触见了那道凹凸不平的印记,比起周遭肌肤的质感显得微硬。

    许是她在此处停留的时候太久,那只手被她摸得微痒,便悄无声息地覆了过来,反手包裹住她的。

    江意被他陡然的动作一惊,有些被逮到的心虚,立时不敢妄动。等她再抬起眸时,晏玦却已睁开了眼,定定地瞧着她,一言未发。

    江意不自在地动了动,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晏玦却垂下眸,吐息渐沉,指尖轻碰她的素手,随即缓缓松开。

    手已暖得温热,晏玦又抬起眸,替她将碎发挽到耳后,面色平淡,只微弯起唇角。他自己的额发纷乱,披着的外氅也垫在身下揉作一团,看着比平日更慵懒柔和些,却恍若未觉。

    江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眸中却只见小公主的簪髻未乱,衣裙也完好,唯独裙摆处沾染了些地上的土尘。晏玦便示意她站起身,伸手抚上她的一节裙摆,用上了些内力,为她震去衣角处的浮尘。

    直到江意通身都周整鲜亮了,他这才收手,抬起眸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面色苍白如纸,江意便不忍拂了他的意,直至见他轻轻颔首,低声道:“你的家人还在等你,阿意。”

    “去岁中秋时,我将燕汜霞裙月帔的公主带走,今日便也送她周全齐整地归家。”

    “……回去罢,阿意。”

    江意闻言便拧起眉,不认同的神色近乎摆在面上。晏玦却只低垂着头,微颤的长睫覆下,敛去眸中的沉寂。

    “我怎么走?”江意伸手扶上他的肩,弯下身来,迫使他抬眸与自己对视,“你想让我一个人回去,留你在冷风里坐一宿?”

    “你如今这副模样,叫人怎样安心?你可曾想过,即便我回到宫里,仍免不了挂念你,想着你是否已然好些了?是否已然离去了?想着宫城内守备森严,他如今又使不上力,不复以往那般身手,被人捉去牢里可怎么好?”

    “你以为一个人留在此处看我回家,我便会高兴了?你告诉我,若是我今日不管你,你要往哪里去?”

    她离得太近了些,眸底的嗔怒近乎灼到他的面庞。他望着她那双漂亮的水眸,僵硬地抑制住心间的迷蒙暗色,乖顺地回话,吐出的话语却不尽如人意:“我有自己的事要做。靖水的晏府还……”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便被小公主凶恶地打断:“狡辩!你连起身都难办,还怎么往靖水跑?随我回去,我可不想明日过来,见到你被冻作冰人!”

    她鲜少这般激烈地同人争辩,不过几句话,双颊便已又急又气地染上绯色。江意不再多言,心知这人是个执拗葫芦,与其训他两句撒撒无用的火气,还不如先做些什么,把他找个地方安置为妙。

    晏玦还要开口,一只小手便已覆上了来,强硬地捏住他的双颊,将他半张着的两片唇捏得翘起。整治了他,江意这才撒手起身,提起裙摆小跑到殿门前,扶着门边往院里探头望去。

    承华宫内仍点着灯,夜深天寒,屋外守夜的宫人也已进屋去了。

    今夜理应守岁,历年的此时,燕汜王皆会留在王宫主殿,斟酒燃烛。今年的燕汜更迭了权柄,江珩虽还未即位,却已担起了王侯的责任,留在主殿过夜。

    而满宫之内,能得知晏玦身份并施以援手的,算来算去,便只剩下江珩了。

    她离开燕汜王宫时日不短,早已不知宫内的守备何时更替,该巡哪条道路。更何况以晏玦如今的情形,留他独自在这,遇到何事都无法让她安心。

    所幸宫内还剩一人,便是窗前正同样探头探脑的江楚。

    江楚并没望向这边,江意便猫起身形,从宫门前的地上捡起一小块碎石,朝着窗前的树下掷去。

    她力道不够,那石块便没能扔到树根,只堪堪擦到地上的一截枯枝,发出一声轻响。这声音倒也吸引了江楚,小孩拧着眉望来,却见门前一道黑乎乎的人影,正朝他鬼鬼祟祟地招手。

    小孩的目力极好,一眼便望见那道人影像极了他的阿姊。还没等他欢呼出声,人影便已朝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招招手,示意他出来。

    江楚不疑有他,扯了个谎忙不迭地跑出宫来,一头撞在了江意的腰身上,双手紧紧抱住她的一条腿,仿佛生怕姐姐跑了。

    他从小便被教导了礼仪分寸,撞来的力道并不重。江意便将他带远了几步,弯下身揉了揉他的脑袋,低声嘱咐道:“小楚,姐姐需要你帮个忙。”

    江楚问也不问便连连点头,只顾抱着江意的腿,由她拉着到了晏玦近前。江意本要将晏玦介绍给他,以便他给江珩传话,却见江楚一看清有外人在场,便规规矩矩地松开了扯着江意的那只手,躬身施礼道:“晏大人。”

    他的声调还带着些孩童的稚气,很好辨识。晏玦本正低垂着头,闻言抬起眸来,却见前几日见过的小孩正站在自己面前,身后还跟着满面疑惑的江意。

    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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