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离开燕汜太久,江意陌生的事物太多,也不只眼前这一件了。

    倒是晏玦,只在一瞬的讶异后便敛起了方才那份哭笑不得,倚坐在墙根略一颔首,同江楚见礼。

    小楚抬起脑袋,挺直了腰板,却也不敢再缠在阿姊身上,只乖乖背起手站在一旁。有外人在场时,小孩便端出了燕汜公子的架子,江意好笑地上前拍了拍他的头,掌心却正陷进软乎乎的兜帽里,摸不着他的脑袋。

    江楚还想躲,头上顶着的一团绒球却被人揪住,提溜着到了近前。被人制住,他这才乖乖仰起脑袋看向阿姊,江意便微俯下身去,指着晏玦对他细细嘱咐:“阿楚,姐姐要你避开人去主殿找哥哥,可能做到吗?”

    江楚点了两下脑袋,她便略微定下心来,续道:“见到了哥哥,你便将这位晏大人的处境告诉他,让他派人来接应。要记得,这番话只有见到了哥哥才能说,其余人若问你,便只需说:你是来寻哥哥的。”

    她怕小孩传不清话,便将这些都一一教他,直至见他说得有条有理,这才放他跑开。

    承华公主本应和亲在外,这番烂摊子江珩还未腾出手来料理。江意的身份眼下还见不得人,江楚却不同。江珩的胞弟要来寻他,料想也无人敢拦。

    晏玦见她连江楚都叫来使唤上,很有些过意不去地轻咳了声。江意怕他出了事,中断了话头回眸看去,却见他正抬头望来,温声道:“其实,我也能试着站……”

    他若是真能起身,也不至有外人在场时还倚身墙上。江意心知他在逞强,又气他分毫不把自己的身子搁在意上,只不留情面地回了句“闭嘴”,便重又看向江楚,教他温习方才学过的那句。

    江楚被塞进了满脑袋的话术,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往主殿方向跑去了。江意这才轻吐口气,折身走到晏玦面前,拎起裙摆,坐在他的身侧,抬眸看向深沉的天幕。

    从此处正可以望见天边的一弯皎皎明月,微光如水一般倾泻而下,萦绕住宫城的每一处玉砖。星点灯火自月下的殿内流出,映在她的水眸深处。

    殿外的他们,殿内的母妃,正奔跑在宫道之上的江楚,正斜倚于主殿窗前的江珩,也与宫城外的燕汜万民一道,共赏着同一轮明月。

    江意抬眸望向弯月,晏玦便微侧过脸,看着她满映月辉的双眸。

    她的眸子随着鸦睫扑落,如星辰般一闪一闪。许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小公主侧目望来,一双眼眸清亮澄澈,一如他们初见那般。

    晏玦看着她,江意便微敛起眸,将垂在身侧的裙摆拢在怀中。

    “中秋那日你带我离开,是我应允了的。”

    “今夜你送我归家,也是出于我的意愿。”

    裙摆上重又沾了些尘土,她只是看了眼,便抬起眸,露出一抹浅笑来。

    “那么长的衣裙,总会有弄脏的时候,我并不在意。”

    “我只是想说……你不欠着我什么,也不必为这些事感到抱歉。”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譬如跟着你逃婚,譬如要你带我回家,譬如……”

    夜已深了,小公主有些困倦地掩住口,眨了两下眸,余下的话语便听不真切,好似晚风送来的低声喃喃:

    “……譬如三更半夜不回屋守岁,反倒陪你坐在好冷好冷的寒风里……”

    话音渐沉,一颗脑袋不由自主地向着一侧歪斜,却在下一刻被人轻轻扶住肩头,揽向身边。

    不多时,身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可惜小公主已然睡得安稳,分毫也未察觉。

    身后披着的外氅被晏玦解了下来,拿内里干净的部分给江意围上,只露张小脸出来。她的发髻也被压得散乱了,晏玦垂眸看去,她只回以一声声清浅的吐息。

    此处离主殿还有些距离,江楚来回应当还有段时间。江意闭起双眸倚在晏玦身上,晏玦有心送她回去殿内,想起她方才的一番话,手下动作却又微顿。

    的确……他只一心想要她回到高处去,回到爱她的人身边,却未想过她本就从那里离去。只一墙之隔,她若想回家,自然会回。

    可她愿意陪着自己。

    这份思绪并没使他过于欣喜,晏玦双眉不自觉地皱起,目光落在她垂落的一缕青丝上,心间一下下地猛烈跳动,在周遭无边的静寂里格外明显。

    一只手揽过那缕微翘的青丝,将它轻轻掖在围着的外氅中。他垂眸看着怀中的公主,只觉出热烈的波澜与不安。

    他应当高兴的,因为明月无需他抬手,便自己落入了怀中。

    可他又怀着满心难以抑止的惶恐不安,只因他不知该如何留住月亮,唯恐日出之时,明月便会弃他而去。

    她一向很有主意。

    夜深了,他也疲乏地闭起了双眸,只留神听着周遭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辘辘的车轮声,晏玦睁眼望去,两匹黑马拉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到了近前。

    车还未停稳,江楚便迫不及待地从车内跳下,满面焦急地扑到江意身前。

    小孩扒在车窗里看不清江意的脸,只见阿姊如昏过去了般,一颗脑袋都倚在晏玦身上,一动也不动。但还没等他哭出声来,一只手便骤然抵在他的额前,止住了他往前的势头。

    江珩自车上走下,便见晏玦正一手按着小孩的头,垂眸去瞧怀中安睡的江意,低声嘱咐道:“轻声,你阿姊睡着了。”

    江珩摆了摆手,身后的马夫便低声应诺,自行驾着车远去。

    江楚焦急万分地站在一旁,江珩看了眼倚坐着后墙的晏玦,便走上前几步,半蹲下身去,轻轻掀开了围在江意身前的外氅。

    小公主闭起眸斜倚在晏玦身上,长长的鸦睫垂下,睡颜安宁。许是觉察到有人惊扰,原本舒展着的眉眼微微蹙起,无意识地侧过脸去,将半边面庞都埋在了晏玦怀中。

    看不清她的脸了,江珩不由得双眉皱起,瞥了眼仍坐在地上起不来身的晏玦,便伸手将那件外氅彻底摘下,搁在一旁。

    他一下马车便瞧出这外氅形迹可疑,覆在江意身上格外惹眼。总算如愿将外氅剥离,他又伸手去搂江意的腰身,想要将她从晏玦怀里抱出,却被斜地里伸来的一只手止住。

    江珩总算舍得自江意身上抬起眸,与手的主人无声对视。晏玦方才也只凭着本心出手挡了一下,见他看来,手下动作微顿,便蹙起眉低声问道:“你们来时,也没带上几个宫婢吗?”

    江珩眸光闪动,心中明白他的意思,却只低低地冷笑了声,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事。

    “我是她的兄长,送她回宫有何不可?”

    晏玦眼底便沉了几分怒意:“你兄妹二人也皆不是孩童了,一个及冠的哥哥怀抱着妹妹,让人看去成何体统?”

    江珩闻言微眯起眸,目光落在晏玦正揽着江意肩头的那只手臂上,冷眼睨他:“那不知晏大人年方几何?我家江意尚未出阁,便被你揽在怀里,披着你的外衣,又是哪里的规矩?!”

    夜色昏沉,江珩本还未察觉什么,但盯着两人紧密倚靠着的身子,越看越觉得颇为怪异。

    晏玦毕竟习武,即便今日体力不济,他不愿松手,江珩也抢不过来。更何况他仍顾及江意,担忧冷风吹久了伤着身子,暗沉的眸光落向这两人,下颌紧绷,最终还是低声怒喝道:“江楚!过来。”

    小孩被二人的交锋吓得缩在一旁,猛然听到哥哥发火,赶忙跑到近前。江珩也不看他,只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倚坐墙根的晏玦。

    “让江楚来抱,这下你可满意了?可愿把江意还回来了?”

    怀中的江意指尖微动,似是要醒转。晏玦垂下眸,安抚般地在她肩头轻拍了两下。

    久违的无力感又一次裹挟了他。他也仅能抬起眸,看向江珩,淡声道:“自然。”

    一如八年前的那一日,他仍旧无能无力。十几岁的少年什么都守护不了,但至少眼下,他还能做些什么。

    他不知江意本就想要回家,他只知一旦将她交给江珩,她恐怕便再难出宫。

    江楚年纪不大,力气也小,必然只会抱着江意到承华宫内歇息。整座燕汜宫城都是江珩的治下,他若想要藏起一个人,谁也不那么容易找到。

    目的达成,他便不再纠缠,任由江楚试探着上前半步,自他怀中将阿姊轻手轻脚地抱起。

    殿门就在不远处,江楚便抱着安睡的阿姊先行摇摇晃晃地离去了。晏玦看出小孩身上有些习武的痕迹,不至于抱不住江意,便重又收回目光,看向江珩。

    “还需劳烦世子殿下给我找间住处。此行一路劳顿,还要在宫内叨扰几日。”

    江意离去,江珩的面色便也和缓了几分,只分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先前应允之事仍旧作数,开春便叫飞鸿卫送你北上靖水。”江珩微勾起唇,露出个敷衍的笑意,从未如此企盼过开春,“宫中有的是住处,只是内眷颇多,还请晏大人平日安分将养,切莫四处闲逛。”

    晏玦颔首,同样微微弯唇,笑意温和。即便当下站不起身,只能倚着墙面仰视对方,他也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只会跪地恸哭的少年。

    他更清楚应将什么呈给外人,他们不会怜悯他的痛苦与疲惫,这些只会让他们知晓,此刻的他脆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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