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快到就寝的时候,宫中又传了宵禁的令,连偏远的长宁宫,都加派了不少人马,杨如璟在寝殿内,都能听到外面佩剑碰到盔甲的声音。“为何戒备如此森严?”杨如璟眉头微蹙。

    “这倒是不知,只是傍晚那会儿,奴才去膳房核对明天的菜时,听膳房的人说皇上头疾又发作了,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小琪为杨如璟整理着床铺,“听说啊……皇后娘娘前去侍疾,皇上都没有传见。”

    “父皇头疾是越来越严重了。”杨如璟道。慧德太子过世之后,父皇大病一场,而后就经常犯头疾,头疼时,连着几天都不能上朝。她小时候,总觉得父皇也算是个勤政爱民的天子,可是大哥去世之后,便总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大兴土木,提高赋税,出兵北越,广招美人,荒淫无度,宫中器物一年比一年豪华,但是天下怨言一年比一年大。

    还记得为大哥守灵的那一天,五姐杨如瑶只因瞌睡了一会儿,就被父皇重罚,胡贵妃跪着求了父皇很久很久,父皇都没有消气,五姐,可是父皇最喜欢的女儿啊。

    天热了,小琪为她换了新的被褥,她做事情心细,但不算利索,杨如璟看着怕是还要再弄一会儿,索性就摇着扇子转了出来。

    院中有几个侍女在纳凉,她才走过去,大家就散了。

    她便寻了个藤椅,坐在一旁,今日在琼华殿中的画面一幕幕如同走马灯似的落在她脑海中,无论是精妙的冰船,还是稀世的鹦鹉,再到后面,她想见父皇便随时能见到。这些于她,都是太遥远的事情了。

    她只知道如瑶受宠,可这个宠字,对她来说也是陌生的,虚幻的。直到今日,这些画面真实的在她眼前发生她才终于发现这长宁宫到底有多么冷清。

    一个没有感受到过温暖的人,是不会觉得寒冷的,可是如果她见过感受过触摸过,那寒冷就会愈发刺骨。她闭上双眼,有人爱着,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不必掩饰,不必收敛,不必权衡,也不必有任何担惊受怕。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来,分外舒服,她睁开眼,见是凌霜寻了一把扇子,在为她扇风,她握住了凌霜扇风的手,轻声道:“如果娘还活着,那该多好。”

    凌霜苦笑:“后宫纷争,阿莹活不了的。”

    杨如璟看着凌霜,却有不解:“娘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凌霜跪在了地上,不再说话。

    “娘到底是怎么死的!”杨如璟喊道,声音竟有些尖锐。

    “公主何苦要问……”凌霜闭上了双眼。

    “你若不说,这世上,就真的没有人知道了。”杨如璟看着她。

    “没有人知道了……”凌霜苦笑,“知道又能如何呢?”

    “是萧皇后,对不对?”杨如璟看着她。

    凌霜眼中一丝慌乱,杨如璟贴近她低声道:“对不对?”

    “那日是十月初三。”凌霜惨笑,“阿莹病重,萧皇后探视,晚上阿莹便殁了。”

    两人相顾无言,杨如璟看着院中的桃树已经花落殆尽,她看了良久,起身道:“和我一起去走走吧,凌霜。”

    她已经积攒了太多的恨,无人可诉,无计可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母亲、文莺、小山、闻先生……还有自己。一点点累加,她看着狭窄的天宇,惊觉,这里也许是如瑶的家,但是只是她笼子,或者更像个吞噬人生命的巨兽,把那些年华、命运,苦与痛,纷纷搅在一起。

    她回头,看着寝殿旁边的那一盏灯笼,摇晃着温柔的光。多么温暖,又多么遥远的光啊,她苦笑,想起今夜是苏文莺的头七,便带了一壶酒,和凌霜一起去宁德宫。

    七天前的那一场大火,天人相隔。

    大火之中,苏文莺尸骨无存,她的骨灰就在寝殿中,今日一过,她这无人收殓的妃子,便只能被葬在南岗了。

    她坐在废墟之上,那颗梨花树已经在大火中被烧毁,她对坐着已成枯木的梨花树,曾经白花如雪,一树绚烂,如今只是断壁残垣,枯枝无言。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往外看,是一队禁军。

    领头的是个年轻将领,他向杨如璟行了个礼道:“皇上有宵禁令,还请公主回宫。”

    月光下杨如璟看着他,认出了他,曾是扬武院靖和七年春试骑射第六名,她微微一笑:“卢隐,请容我,再和文莺喝完最后一次酒吧。”

    卢隐看着她,有一刻失神。

    今夜下弦月,如一勾镰刀,尖锐的角挂在天上,照着废墟之上的白衣女子。

    她将一杯酒倒在梨花树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而后,她从发间取下一枚簪子,敲击着酒杯,低声唱到:“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馀。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唱到第二遍,她的眼泪滴落在酒杯中。

    她连唱几遍,后面声音越来越清亮,不似之前哀怨婉转,后面玉簪敲击之声,铮铮而响,竟有金石之音,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散,她唱着,直到杯中只剩下了最后一杯酒。

    她起身,将那杯酒放在了树下,擦了擦脸上的泪,柔声道:“文莺,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她目光看着远方,没有焦点,喃喃道:“如果……如果今生我还能去江南,我再去看你。”

    说完,她转过身,缓步走到卢隐前,她不施粉黛,白衣纷飞,轻盈几步,似姑射仙子,步步生莲,卢隐有些恍惚,只听得她道:“多谢卢将军了。”

    文莺,希望你爱的人,能听到歌声找到你。

    “不敢。”卢隐低头道。

    “劳烦卢将军送我回宫。”杨如璟道。

    “是。”

    一队人马消失在甬道上。

    人散尽后,一个白衣少年,轻轻地落在了梨树前,他拿起了树下的那盏酒杯,一饮而尽,他转头,看到寝殿中放着的玉盒,他上前抱在怀中,轻声道:

    “阿姐,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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