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方蒙蒙亮,秦游提着家中最后一个完整的陶罐,里面装着满满一陶罐的鸡汤,不疾不徐往冯况的家中走去。

    初春的清晨,还有些没有散尽的雾气,带来湿冷的同时,还把肉汤的香气不断往鼻腔中引。

    秦游咽下因生理本能分泌的唾液,着实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馋肉的一天。

    这具充满活力的少年身体,还是太缺油水了。

    不过一想到昨日夜间和芸娘缩在一处狼吞虎咽,最后还互相劝着少吃点,免得滑了肠子,秦游就弯了嘴角。

    虽然该做的事一件都没做,但他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

    秦游悄悄把自己的目标做了修改,不再仅仅是自己活下去,而是要同芸娘一起把日子过好。

    拆分为具体小目标,今日就是先把冯家搞定。

    说起来秦冯两家也是世交。

    两家的交情是从秦游爷爷那一辈开始的,彼此的起点其实差不多,都是左冯翊在籍册民的家中次子。

    彼时凉州羌乱,战火绵延至汉中郡,前后虽只一年,但汉中民口大量流失,朝廷为抵御边患,便从民口繁多的左冯翊中征召青壮进行移民实边。

    须知左冯翊是天子脚下,世家豪族无数,早已把能刮分的良田给分了个干净。两人俱是能看清世道的聪明人,知晓家中无权无势,即便成丁后能分到田地,也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

    继续留在左冯翊,是一眼能望到头的苦日子。

    索性把心一横,直接去官府报了名,而且很鸡贼的报的是戍卒的名。

    彼时汉中郡虽被称为边郡,也有着守御任务,但汉军从不是白给的,两人报名时就已然将兵锋推回了武都郡一线。所以汉中郡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酱油郎角色,总体还算安全。

    于是老哥两便在同一口锅里搅了两年的勺,苦过、累过、哭过、笑过、也醉过,最终平安无事地到了成固县开枝散叶。

    不过之后的人生境遇就开始拉开差距,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儿辈的资质不同。

    冯家那位老爷子子嗣缘要厚些,至今育有三子。

    少时家境更好的他识得文字,懂得用算筹,哪怕是从军,也凭着一张好口舌,混得了屯中记功的位置,捎带着拜师学习了部分军法,让冯家有了家传。

    等到了成固县,这位老爷子又厚礼卑辞,用学到的这部分军法与县中一家掌有部分董律的世家做了交换,得到军民两法俱通的美名。

    在才经战火洗礼,十室六七空,文风不盛的成固县,已经算的上是有数的文化人了。

    不过老爷子知道自己根基浅薄,所以几次三番以年岁已高,从军时受创颇多,不堪任事为由,不应县中和郡中的征辟。

    在秦游看来,大汉的征辟风气很怪。

    一方面士子要有名声才能获得关注,得到伯乐赏识,最后达到出仕为官的目的,所以博名的手段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另一方面,坚持不做官的人名声会被越抬越高,获得越来越多的征辟,很有些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的意味。

    总之冯家老爷子到最后也只是在年满五旬后担任了本乡三老一职。

    这只是个荣耀性的职位,主要是彰显他的德高望重,可以在县廷力有不逮的地方调解乡间纠纷,稳定社会秩序。

    倘若朝廷下诏征求民间意见,县廷会先来拜访老爷子询问。

    不过在秦游的记忆中,老爷子并不自恃身份,生活的重心更多放在了教子授徒上。

    老爷子二十余年养望和教子的效果十分显著。

    长子冯良跟着郡兵曹椽去京师服了兵役后就没回来,说是获得了北军一位校尉大人的赏识,被拔擢为了军正,秩比百石。

    虽只百石,但也不再是斗食小吏了,成功把冯家从乡野土豪变为了寒门士族。

    于是等冯家最为出色的二子冯翼到了可以出仕的年纪,素有爱才敬贤美名的县君就发来了辟除书,将冯翼辟为门下主计吏。

    这个职位具体官俸是多少秦游并不清楚,但冯家那几个比他年幼的小子为了炫耀,曾对他说过“门下主计吏,非县君心腹不可为也”。

    秦游搜肠刮肚,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官制都拿出来做了一番比对,最终得出冯翼如今担任的职位类似于机要秘书的结论。再往上一步就是类似秘书长的主簿。

    不过冯翼升任主簿这条路基本是断绝的。一来是家声族望不足,二来就是现今担任主簿的是跟着县君一同上任的南阳郡乡人。

    冯翼的才干放到处于帝国西疆的汉中郡是出挑的,但和处于中原腹心之地,名士辈出的南阳郡士子比,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如果没有硬扎的功劳,冯翼很难再获得拔擢,极有可能会在主计吏这个职位上终老。

    相较于走上仕途,把腿上泥巴洗干净的两位兄长,冯家幼子冯况就显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烂泥扶不上墙了。

    秦游昨晚在抱着哭累了的芸娘沉沉睡去的时候甚至在想,冯况说不定就是命运大神对冯家运气的纠偏。

    不然也不会让原主生出此人还不如阿父,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的少年意气。

    秦家老爷子不识字,也天生对文字少根弦,所以哪怕同样在军中待了两年有余,能认得的字也只有自己的名字和军旗。

    前者是因为大汉为了降低一点文盲率,强制要求士卒领赏钱时必须签自己的名字,后者是因为作战时必须随着军旗冲杀,违反军令是要掉脑袋的。

    不过东边不亮西边亮,老爷子在药理上有常人不及的天赋。哪怕汉中郡那时是个酱油郎的角色,但仍旧会有小股的羌贼骚扰,和活不下去的流民入山为匪,这个时候就需要戍卒去征剿。

    打仗就免不了受伤,尤其是他们这种披甲率几乎为零的大头兵。

    等到受伤时,别说是老爷子这种只跟着巫医学过三个月,主要负责熬煮汤药,依靠俺寻思之力的二把刀医士,就是劁猪匠他们都敢试一下。

    在从来不缺患者的高强度训练中,老爷子的进步飞快,到戍卒期满的时候已经成了能十活六七的全能型医士,当时的曲军侯还恳切地请老爷子再多留两年。

    老爷子婉拒,选择同冯家老爷子一道来到平山里安家。

    老爷子心里清楚得很,甭管他医术多高超,手底下救了多少人命。不识字就是不识字,贱役就是贱役,一辈子都没有像老友那样出仕的机会。

    所以干脆趁身体还好,为儿孙置下一份产业。再借着与冯家老爷子的同袍之情,救命之恩,央求他教导儿孙,争取三代之内把腿上的泥巴洗干净,至不济也要成为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地主。

    谁料人算不定天数,秦游的父亲秦扬实在是不争气,不仅把老爷子不喜欢读书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在冯家学习时字没学到几个,和年纪相仿的冯况架倒是打了不少,恶劣的关系一直延续到成年后。

    还没有遗传到老爷子对草药的识别,药理运用的天赋,和人命为贵的一颗慈心。

    老爷子不是没想过好好教训儿子成才,无耐膝下就这么一根独苗,一要管教,老妻便以身回护。几次三番下来,孩子便失了敬畏之心,变得无法无天起来。

    老爷子没办法,只得强压着儿子学了一门木匠手艺,好多一份谋生的本事,不至于只靠在土中刨食。又舍去面皮,为独子求了一门好婚事,指望今后岳家能帮衬不成器的儿子一二。

    等到秦游出生,就更是将一腔慈爱全数倾注在秦游身上,可惜长久的劳作拖垮了老爷子的身体,就在收养燕芸那个荒年,老爷子撒手而去。

    秦游也逐渐被志大才疏的父亲教得牛性左心起来,认为冯家只是比他多了一个好大父,而且门槛高,少去自讨没趣。

    但对于换了个芯子的新秦游来说,一切都不是问题。

    在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就不要谈什么尊严。

    秦游无视了周遭乡人那些仿佛能凝成实质的鄙夷目光,只在心中斟酌着等会见到冯况后该如何说。

    不意即将到冯家时,忽听得一声喊:“大兄!”

    抬目一望,正看到冯家半人高的院墙上正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正欢快地冲他招手。

    这是冯况的次子,冯恒,年十二。

    说来也怪,秦扬与冯况斗得乌眼鸡似的,可冯况的两个儿子打小就是秦游的跟屁虫。

    尤其是冯恒,哪怕被冯况三天两头找茬揍,耳提面命不要跟着秦游晃悠,免得被他被秦扬那个匹夫笑话,但还是不改初衷。

    所以秦扬见到冯恒也是真心欢喜,急行几步欲要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却忽地想起了什么,赶忙停步。

    不出秦游所料,冯恒的声音落下去没多久,冯家院中就传出一个威严浑厚的男声:“恒,有客来访,不可如此无礼。”

    随后秦游就见到一个黑衣高冠,须发茂密,佩长剑的国字脸男子。

    心中暗道一声糟糕,在昨日听到芸娘说柴火是恒帮忙扛回来时,就应该想到是这尊大神回家了才是。

    但事到临头,也避不开了。

    所以秦游恭恭敬敬朝着这位冯家当代家主冯翼行礼:“游拜见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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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翼字云松,汉中成固人也,初为县吏,有威严,明法度。——《梁书·卷六十七·列传第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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