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当冯太公在家中见到秦游恭敬地托着一个红布覆盖的漆盘走进室内时,那张宛如被晒干的橘子皮的苍老脸庞瞬间舒张开来,就好像是被放到水中泡了三天三夜一样。

    “现下算是有了你大父的六分模样。”冯太公赞许地看着秦游,发出满意的感叹。

    绝口不提已经亡故的秦扬,好似秦家就没有这个人。

    秦游并不接话,将手中的漆盘放到冯太公面前的桌案上,后退三步,俯身拜倒:“小子才浅德薄,侥幸救高君一命便得如此厚赠,心实不安。

    高君慨然有豪气,无愧侯门之后。小子不愿使他专美于前,好叫他知晓我汉中亦有男儿丈夫。太公年高德劭,信义昭彰,乡人皆颂之。

    今小子愿将这五金尽数捐出,为乡人行一二善事,还望太公成全指点。”

    冯太公不断轻捻着自己微微颤动的灰白胡须,显然是满意到了极点。

    不接他赞扬的话茬是孝顺,却直接在话中说成全指点,完全排除了拒绝的选项,间接回应了这份不见外的善意。

    冯太公并不意外秦游的选择。

    毕竟秦游就是个乡野黔首,高贲大模大样送来的五金只能全了他自己识才豪爽的美名,却忽略了另一个当事人秦游能不能守得住这份巨财。

    这也是绝大部分世家子弟的另外一个缺点,飘太久了不知道行走在地面上是什么感觉,下意识地只会从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单想着让自己的收益最大化。

    冯太公本以为秦游总要在见识过那些拐着八道弯的邻里旧识上门借钱的丑恶面目后才会找上门的,没想到秦游转天就来了。

    五块金饼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黔首百姓无疑是一笔能把人砸晕的巨款,可前提条件是要安于做一个黔首百姓。

    但很显然,以秦游目前展露出的资质手段,是绝不满足于此的。而想要求名得官,凭秦游的家世背景,五万钱无异于杯水车薪。

    所以还是把这五万钱捐出来造福乡梓为好,这样又多一重仗义疏财、不忘贫贱的名声,连带着还能再抬一抬送钱的高贲,进而也算是交好了高贲那位县尉父亲。

    至于找上自己,也是同样的原因。

    冯太公人老成精,门下的学生多有如秦游这般不甘现状的。都想通过读书受到贵人赏识,然后一飞冲天,成为坐车的贵人。

    不过到目前为止已经尽皆屈服于生活,不是在县中当了一个被上司挥来喝去的斗食吏,就是继承家族的生意,成为了账房管事。

    如果不遇到龙蛇起陆的大变故,他们这些人想要获得梦寐以求的阶层跃迁,少说还要奋斗个四十年。

    尽管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成功的被投资人,但冯太公却从不拒绝帮上一把。

    因为这是他信奉的生存法则。惠而不费的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呢?再说万一要是有个成功的,那就是赚大发了。

    冯家现在之所以能活得这么滋润,全靠着这几十年攒下的好人缘。

    作为被投资人,秦游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过冯太公还是很好奇秦游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毕竟这几天秦游所展现的应对手腕,完全超越了他的年龄。

    秦游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本乡水系不丰,纵天公作美,十年也有一二小旱,因而游愿凿井护粮。”

    冯太公一怔,连抚摸胡须的手都忍不住停了,好半晌才虚点着秦游笑骂道:“你这竖子,好深的算谋,吾岂是图这一二钱财之人?”

    秦游这才抬头作懵懂状,仿佛根本没有听懂冯太公在说什么。

    见他装样,冯太公也失了与他这个年轻人交流的兴趣,不耐烦地挥挥手道:“那就依你之意,过几天吾自会招聚乡老,言说此事。”

    秦游也不纠缠,冲着冯太公一礼后便倒转出门,正在门口弯腰穿鞋时又听冯太公问答:“时下乡里聚资买田买桑,俱要立石僤,刻下名姓,以彰德扬名。

    你一人独资,又尚未加冠,刻名恐折福寿。你且说来,想以何种方式传于后世,遗泽子孙?”

    这个问题时秦游没想过的,他站在原地想了半晌,露出一个冯太公看不懂意味的灿烂但带着强烈怀念的笑容:“那就在井沿上刻一个五角星吧。”

    冯太公拈须想了想,忽然赞道:“不料小子也有如此见地!而今五万钱可打五口井,皆刻一五角星,正合太史公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一说,大大有吉啊。”

    俯身穿鞋的秦游嘴角微抽,很想说一句自己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来着。但历史就是这么神奇,他也没办法,所以让这个美丽的误会持续下去也不错。

    冯太公似乎被这个话题给刺激到了,居然再度问向秦游:“本地风俗,凿井筑屋需束红布告知鬼神。游,你想在红布上绣什么?”

    秦汉之时的宗教还没有形成体系,大流还是三代的巫祝体系,信奉的是万物有灵,草木竹石皆可为神。所以像凿井筑屋这种改变地貌的事,均是有系红布这一章程。

    冯太公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这种事都是有着例行章程的,无非就是些什么家宅安宁、六畜兴旺、水流不竭的吉祥话,怎么能因为秦游出了一个刻五角星的好点子,就指望好点子源源不断冒出来呢?

    没想到秦游这次接话异乎寻常地快:“长者有问,小子不敢辞。若依小子之意,便在红布上绣麦穗与镰刀吧。”

    秦游终究没把锤子给说出来,毕竟在这个年代,锤子还没那么强势。

    冯太公稍一思索便连连点头:“凿井是为灌溉所用,的确适合绣上麦穗。可这镰刀又是什么意思?”

    秦游颇为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小子只是觉得这镰刀与麦穗不可分割……一时嘴快便说了出来。如您觉得有不妥之处,去掉便是了。”

    冯太公才不信秦游这个精似鬼的小家伙会无的放矢,但秦游实际的原因远跨千年,穿过历史层层的迷雾,哪里是他能想出来的。

    所以心态通达的他很快便作罢:“虽然与祭告鬼神没什么关联,却也并无什么不妥之处。凿井之事既是由你一力承担,那旁人便无从置喙。”

    秦游连连点头,像是把话听进去了,实则心中在遗憾早知如此,必定要把锤子提出来。

    有了这珠璧交辉的两件神器加持,不知道是不是存在万千神灵别说是不怀好意地来捣蛋,不被扫荡一空就是福大命大。

    每一件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这种顺畅感令秦游的心情变得无比愉悦。

    而他归家不久后联袂而来的冯氏兄弟,令他洋溢在脸上的笑容再度扩大。

    “阿旗,阿恒,你们两个怎么来了?如果你们有话对我说,先前怎么不把我拦下?难为你们还跑这一趟。”秦游语气亲昵,双手拢袖站定,浑没把两兄弟当外人。

    冯旗冯恒同样报以大大的笑容,抱着一个小木箱的冯旗先说道:“昨日随高君前来,逃了早课。若不是大父有话要我等传于大兄,我与阿恒还得在家温书呢。”

    “哦?太公可是有什么忘记交代了?”秦游疑惑,双眉拧成一个小小的疙瘩。

    冯恒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直接把冯旗抱着的小木箱,连同自己手里的几卷竹简一股脑塞到了不明所以的秦游怀中:“大父说阿兄你被生活磋磨太甚,市井气过重,需要读经好好涤荡一下。”

    “啊?”秦游大大的脑袋里是大大的疑惑。

    冯旗厚道,为弟弟做着注释:“大父说,大兄你方才送过去的那五块金饼换五万钱绰绰有余,这些零碎的五铢钱便退还于大兄。还有他必定会寻最好的打井人,一定能凿出五口井,让大兄你放心。

    这三卷竹简是论语的学而篇。大父说你基础太差,须从最简单的开始学起。若是有看不懂的,可以随时去家中请教他。”

    冯旗在来秦家的路上就被弟弟讲明了大父如此做的深意,所以此时只说那些可以摆在台面上说的。

    小木箱和竹简堆在一块,沉甸甸地很压手,而秦游则是兴味的一挑眉。

    备旱是他选择凿井明面上的理由,而真正的原因则是凿井很考验凿井人的眼力与经验,稍走背运,就是颗粒无收。

    于是这种存在概率的事,最容易出现黑账。

    如果冯太公胆子够大,完全可以装模作样凿出五个不出水的井眼,把大半钱财收入囊中,算是他在虚名之外送的另外一份暗礼。

    结果冯太公不仅态度鲜明的拒绝了,居然还把光明正大吞下的钱币兑换差值给退了回来。

    这就是冯家一个外来户能在成固县混得风生水起的内核所在吗?

    冯恒小大人似的声音适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兄,大父还说,要你不要想着拒绝。拿着这些钱去为自己和姐姐置办两身衣裳,不然到时候面上须不好看。”

    秦游还真想把钱还回去,让事情做到底的,但一想到芸娘那件补丁叠补丁,已经浆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衣裙,他还是把怀中的小木箱抱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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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可以看到我身后的这口井呢,就是昔年梁高祖亲手开凿,两千年井水不竭的梁公井。

    原井沿上刻着的五角星和文字,在京朝时被战乱损毁,建国后在一马厩中被发现,经修复的原件现存于国家历史博物馆,上个月的梁朝主题展览还在展出。

    现在这个井沿是京朝重立的,上面只刻了五角星,形状比原版的要稍大一些。据史学家考证,这个井沿是高祖首次展露出对五角星的强烈偏好,后来赤星军头顶的赤星也是由此而来。

    因为现在不是过年,所以大家是看到系在井轱辘上的红布已经有些褪色了哈,不过还是能清楚看到上面用黄线绣的镰刀、锤子与麦穗,同已经出土的诸多赤星军军服的设计理念是一模一样的。

    还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来这求一碗井水点在额头和四肢上,据说这样可以消病去祟,无灾无难。——探险旅游区up主·你说我走《城固行·梁高祖龙兴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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