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瓜子不炒不香,感情不吵不深。秦游和燕芸将话说开之后,是田鼠不拎到屋后去杀了,谈话的氛围也温馨起来。

    秦游蹲在角落,手法娴熟地收拾着一切,头也不抬地说道:“五口井的大致范围已经确定了。里中也要凿一口,便于日常取水。

    井人选定了几个容易出水的地方,我挑了一个距咱家最近的。若是真能凿出水来,将来你去打水也方便些。”

    燕芸眼中现出明显的惊喜来,手在围裙上反复搓了好几次才小心翼翼问道:“真的吗?”

    自立门户固然让她呼吸到了名为自由的空气,被浩瀚的温暖包裹,但生活上也确实带来了很多不便。

    其中之一便是距离里中原有的那口井太远,往返三次将家中的水缸装满要多费许多时间与气力。如果能距离能近些,那真是再好不过。

    不过旋即她又担忧起来,犹豫道:“可游哥你这么做,会不会太招人眼了?”

    阿母可是从小就教他们浇地要浇透的道理,主打一个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就把事情做绝。

    里中就他们这一户离群索居,却偏把新井的位置选到这,难免会污染那捐出去五块金饼的成色,闹出假公肥私,邀买名声的话柄。

    秦游随手自码得整齐的柴火堆中抽出一根引火的干草杆,剔出齿缝中不知何时卡进去的麦麸皮,爽朗笑道:“水在哪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这两日我随那凿井的老者遍寻全里内外,也学了不少窍门。这里中,还真就只有咱们这一片凿出的水的可能性要大些。”

    左右是夫妻闲话,燕芸手中动作不停,随口接话道:“游哥你只是看看就学会如何寻水了?那今后是不是也能凿井了?”

    秦游听得燕芸打趣他,哑然失笑,没好气的把手中的草杆朝她的方向一丢:“去,哪就这么容易了?”

    甭说是这年月,就是到了秦游穿过来那个时代,专利技术权也是存在的。现在这年月掌握一门技术是真的能吃上几辈子,讲究的是父子相传。否则不到最后一口气都要留一手,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秦游能跟着凿井人四处晃悠,还得靠着他是出钱大金主的面上。

    然而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秦游又怎肯露怯,所以搜肠刮肚把自前世那些“杂书”上的知识尽量总结出来:“按那位凿井老者的说法,咱们这有汉水流过,是不缺水的。缺的是一双找水的眼。

    咱们里从前有个七水的名,西山下头又有水有潭,本就是个出水的好地方。选定的那个井眼潮气很重,又很难上冻,周边长得草里还有稗子,如果能打出水来,应该是甜水。”

    燕芸已经听得呆了,不知道是因为秦游这幅侃侃而谈的模样,还是被无法理解的知识冲刷了头脑。

    低着头的秦游却一无所觉,末了还嘿嘿笑道:“这是天定的地方,与我无关。再说里中人口蕃息,却因着那口井的缘故,统统聚在东边。长此以往,不是好事,太公早有革弊之意。

    况且我素来顽劣,最是不合群,不偏着自家一点,那些人恐怕也不习惯。”

    不知何时,燕芸停下了手中忙碌的动作,望向秦游的双眼中眼波流动,似乎有什么复杂难言的情绪在酝酿。

    说出的话仿佛穿过了重重旷野,连她自己都不知晓到底会飘向何方。

    “游哥,你,变了很多。”

    秦游的手一顿,但瞬间就如常运转起来,语气同方才一般无二:“是吗?人经过事,总是会变的。”

    燕芸虚幻的声音凝实了一些:“那,还会变吗?”

    秦游的手稳稳地,把从田鼠腹中掏出的肺肠扔到另外一边的木盆中:“不会了。”

    “那就好。”

    短短几句话,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好像又什么都说了。

    燕芸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更活泼了些,也同秦游絮絮叨叨说起一些自己获取到的消息。

    “游哥,早间你出门时,里东头的牛虎来了一趟。”

    “他来做什么?”秦游情不自禁皱起了眉。因为他记得无论是自己还是已经死去的父亲,都同这家人没什么私交,最紧密的联系还是这家前些日子从他这买了一些熊肉走。

    燕芸的情绪还是愉悦且活泼,俏生生道:“没什么。就是他想问问游哥你,要不要用耕牛与铁犁。他可以忙完自家的地之后,帮咱门一把,不要钱。”

    燕芸将不要钱三个字咬得格外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秦游,似乎只要他点头同意,就会立刻蹿出门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牛虎是平山里中数得上号的富户,可以说除了冯家,就属他家。五口之家足有地百余亩,所以有余钱添置价格不菲的铁质农具与耕牛。

    力田那也有官府为劝农发放下来的铁质农具与耕牛,免费发放给百姓使用。可是僧多粥少,加上避免不了的个人偏好问题,如果非要就较真,很可能等到翻年,这些好东西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所以不是几家人共买一副犁耙,用人力代替畜力,轮流拉犁,就是凑钱去租如牛虎这般底子厚的人家中的富余畜力。

    牛虎家有两头成年大牛,两头小牛犊。在包草料的前提下,大牛租一日六枚钱,小牛租一日三枚钱。秦游手上那点说少不少,说多不多的地,四头牛耕种效率全开不过是不到两天的事。

    当食利阶层愿意放弃将手从眼前的钱堆中拔出来,握上门把手,那一定是房间内存放着价值更高,更被他们觊觎的东西。

    吕不韦昔年视嬴异人为奇货,可居之。所以他现在也是被牛虎视为奇货了?

    难怪自他做下杀熊之举后,阿旗与阿恒就再没有为他的欠债表示过担忧,甚至任由他做出一系列离经叛道之举而不加丝毫提醒。

    因为两汉的好名声,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用。名、财、官形成了完美闭环,再通过血脉与姻亲代代相传巩固。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行差踏错啊。

    牛家这座庙太小,容不下他。

    秦游心中想着事,即便面上没有表现出什么,长久的沉默却令燕芸感到压抑,忍不住出声打破寂静道:“游哥,你要是不同意,那就算了。但咱们也是要买一副犁的,地中的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别看铁器已经推行了几百年,可即便到现在也是铁比人金贵,所以合用铁犁的几户人家中提供铁犁的人家,或是出资最多的人地位要高上一截,其余人家会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秦游今后要去行商,负责家中耕种事宜的燕芸的确需要人搭把手。毕竟经济状况还没好转到能像冯家那样有着佃户大奴,顶多在农忙时请人,有能帮忙的负担会更轻。

    不过明白此节的秦游还是没说话,脸上神色变幻,意味莫名。

    就当燕芸准备强制通过自己这个提议时,秦游终于露出一个苦笑:“好。不过拉犁的事你不许去做,我会去和太公商量,租牛用上几天。”

    冯家在冯良、冯翼接连出仕后,已经陆陆续续收了近五百亩良田,家中甚至专门养着几头牛以比外面稍低的价格租给本里里民,所以在里中的话语权才那么强。

    关系关系,总是越走才会越近的。

    燕芸闻言未露欣喜,而是担忧不解地望着他:“游哥,你刚才是不是在想什么?”

    秦游微微摇头,将所有外露表情收好,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

    他总不能说自己刚刚在考虑要不要把曲辕犁给复刻出来吧。毕竟现在还是直辕犁的天下,相较于曲辕犁更重、更不容易掌握,效率更低,属于全方位落后的版本。

    最重要的是,沉重的直辕犁需要两头牛拉动才能犁地,而曲辕犁只需要一头!能够大大解放不丰富的畜力,得到的结果便是更多人能够吃饱穿暖。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因为他的名声初步累积已经完成,而且如果不出大的意外,有了堆肥池的加持,田中必定能够丰产。这样就能初步达到被赏识拔擢的门槛,至少一个斗食吏是跑不脱的。

    如果再把曲辕犁抛出来,那就会变得过犹不及。很可能因为干出的事情过于专业,被推到专业技术官位置上去。

    一旦身上被打上这种印象,想要洗掉就要付出多倍的努力,还有极大的概率不成功。

    因此秦游决定自私一把。

    这让他的心情有些挫败,实在没想到我真的有一头牛的故事主人公是自己。

    哦,还有既然如此,绿肥计划也得暂时停滞,哪怕他如今根本不认得那些能够固氮的豆科植物是什么模样。

    燕芸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情绪,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担忧地问道:“游哥,你的心情不好吗?”

    秦游缓慢呼出一口气,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目光变得冰冷幽深,用磨得锋利的石匕划破拎着田鼠的脖颈,鲜血随即汩汩地冒了出来。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会把这些顾虑通通砸碎。就像,宰了这只田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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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后说,父皇并非从来都是这么坚毅果决,有着处变不惊的雍容气度。

    父皇在年轻时,其实也不算年轻,就是我现在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彷徨感叹,多思忧愁,晚上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想一些有的没的,她直到现在才能理解些许的问题。

    对,烙饼。我喜欢这个词,生动又形象。父皇总是这样,嘴中跑出莫名其妙,又精准有趣的词,就是除了母后,父皇很少同旁人说。

    都怪那些拖着长胡子,成天找事的御史,明明小时候父皇还纵着自己在未央宫里到处乱爬,给自己举高高来着。

    假如我拿这些事问父皇,父皇一定会不承认的吧。

    但我的父皇,一直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昭阳公主原稿残件修复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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