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病人需要静养、家属心情需要平复和患者家糟糕的经济状况,秦游以家中还有农活要忙为由,婉拒了任仲的热情相邀。

    因为秦游又是主动减诊费,又不肯留下来吃饭,老实本分的任仲一家人便将满腔的感激之情,尽数倾注到了还不懂如何拉扯的曹服身上。

    满满一包果脯、三个还带着热乎气的鸡蛋、两个颜色鲜亮的鸡毛毽子,以及一个粗糙原始的小竹哨。

    曹服初时还有些拘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笑得牙不见眼,手指也把构成毽子的柔顺鸡毛摸了又摸。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靠自己赚来的礼物!

    得亏秦游还在她身侧,支撑住了她所剩不多的理智,否则她就要许下每隔两日就来复诊的承诺了。

    饶是秦游坚决推辞,任仲还是坚持要将秦游送出里。到最后甚至把“秦君莫不是认为本里鄙薄无礼,所以才不允吾相送么”这么顶大帽子给扣了上来。

    时人重名声胜过性命,贵如三公列侯,也有大把为了名声而自杀的。所以秦游只得压下肚腹的轻微抗议,挂上谦恭和煦的笑容应付一道道好奇的目光。

    好在任仲那个与秦游一般年纪都幼弟是个十分外向开朗的e人,一路上无需秦游开口,就完成了“寒暄+讲解+给拉生意”等一系列操作。

    于是乎在秦游自己还没认清谁是谁,说出的话拢共不到十句的情况下,脑门上就多了一个神医的名头,收到众多听起来很有那么一回事的口头邀请。

    秦游忙中偷闲瞄了一眼口齿清晰,正在滔滔不绝讲述的任季。

    很聪明嘛,说的话虽然多,但里民们最为关心的诊金多少问题全被打哈哈混了过去,这是看出了我重实际盛于虚名,不愿断了我的财路?

    果然,一个大家庭想要在这个物质并不丰富的时代生存下去,必须得有一个能支棱起来,能扛事的。

    任家这两代,应该就是这位任季了。

    一向不太喜欢,也不擅长人际交往的秦游也乐得配合任季划水。神医不神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都是潜在的五铢钱啊。

    哪怕不找他治病,好好刷脸熟,今后卖药丸也成啊。

    芸娘可是最喜欢攒钱数钱了。

    孰料就在即将出里之时,任季脸上洋溢的热络笑容忽然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能冻结空气的深重寒意,与浓厚恶意。

    这是发生什么了?秦游那叫一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欲问上一两句,就听到了任仲强行摁捺怒气的声音:“秦君,季情难自禁,万望勿怪。”

    秦游心中暗暗咋舌,能让任仲这个老实人如此生气,有点本事啊。

    因为信息不充足,所以秦游也猜不到其中到底发生来什么事,但他选择相信任家两兄弟的人品,所以他默默地加快了脚步。

    他今天就是一个受邀而来诊病的医士,如今任务已经完成,只要能出得里去,之后闹得无论多沸反盈天都与他无关。

    然后他就没能走出里门,确切来说,是只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里门被人给堵住了。

    里监门是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在看着那个堵在里门不走的年轻人时,被风霜描摹出的众多沟壑愈发深刻,双眉拧到一处的力度足能夹死苍蝇。

    “发,汝也是加冠成人的男儿丈夫,怎能像稚子孩童一般,如此顽劣不晓事!”里监门口气十分严厉,末了还用脚尖踹了踹犹如一滩烂泥坐在地上的年轻人。

    毫无意外地没有踹动,甚至连表面的敷衍都不愿展露。

    被叫做发的年轻人人如其名,有着一头十分茂密浓厚的头发,就是明显地疏于打理,以至于一缕缕成结的乱发覆盖了半张脸,完全看不出相貌如何,仅有一阵阵十分接近饭菜发酵变嗖的酸味持续不断传入鼻腔。

    若非秦游能清楚看到一只只虱子在发间钻进爬出,恐怕已经去寻亭长报案了。

    曹服则是在看到其人满不在乎地从身上,从发间抓出三五只虱子,赏玩后又毫不留情的捏死时,厌恶情绪达到了顶峰。

    从前的她即便是沦落到晚上要偷偷去井中打半桶水混个肚饱的境地,也没这么邋遢过。

    “好臭,好丑。”曹服很聪明,也很听话地没有把这两个词给说出口,用手稍稍盖住鼻子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而后像是被吓到一般稍稍往后退了两步,她可是一直记得阿兄的话,这种人可是瘟疫源泉!

    秦游也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任由这个已经被他定义为垃圾堆的人掀开头发观瞧。

    任季到底年轻,没能忍过这阵沉默,被捏得青白的手指节咯噔作响,喉中发出愤怒的声音:“司马发,你不要欺人太甚!”

    司马法似乎额外享受旁人破防爆发的模样,闻言不仅不怕,还努力直起腰,把干瘦的胸膛使劲往前挺了挺,故意说道:

    “怎么,你任季又要仗着家中人多,欺负我一个孤儿?

    你打你打,乃公今日就坐在这不动任你打,看乃公有个三长两短,你能不能脱得了律法去!”

    在看到任仲按住弟弟的肩膀,令他无法动弹后,嘴角的笑容愈发浓郁,气焰愈发嚣张,啧啧连声;“瞧瞧,任季你瞧瞧,还是你兄长识大体顾大局啊。你该多学着点。”

    嗯,自我定位还是很准确的,这个用自己性命威胁他人的贱嗖嗖模样的确有够孤儿的。将一切都纳入眼底的秦游,此时在心中做出来点评。

    司马发这幅混不吝滚刀肉的模样唬得住老实本分的任仲,涉世未深的任季,却奈何不得经岁月沉淀的里间门。

    但听里间门一言喝住了这场即将被点燃的争斗。

    “发,昨日汝已以相争崴脚为由,在里中各位长者的见证下拿了一百五十钱去,约好既得偿金,今后各走一边,再不相扰。如何今日又在此堵了里门?

    你今日若不说出个是非缘由,休怪今后再不叫你。”

    司马发嚣张的气焰戛然而止,秦游叹为观止地看着其人迅速地切换成一张谄媚的笑脸:“别啊,仲父,你可是看着我长大的。”

    一边说居然还一边作势去抱里监门的大腿。

    里监门忙不迭的闪开,口中半点不客情地说道:“你阿父若是泉下有知,必定会后悔当年为了留下香烟后代,没把你给溺死在河中。”

    司马发也不恼,只是重新靠回了里门上,等着其人气消得差不多了才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说道:“仲父明鉴,那任家小儿虽抢了我的鸡子,但他毕竟是垂髫小儿,又呛水遭了鬼神报应,侄儿大人有大量,既收了他任家的钱,就绝无怨尤,不会再去找他家麻烦。

    只仲父你也知道,侄儿向来是靠披麻戴孝,出殡扛幡混口饭吃。这脚扭了吃不上劲,着实费事。如今听说任家请来了神医,便想着一事不烦二主,想求他给我看看。”

    他这话虽是冲着里监门说的,一双眼却不离任家兄弟和秦游,明显是想逼迫任家兄弟替他出了医药费。如若不然,再讹点小钱换酒喝喝。

    所以他还是胆子太小了,早知任家还能拿出请医士的钱,他昨日就该要三百钱的。

    三百钱呐,足够去城中的女闾点上一个全新的,如花骨朵一般都小女娘了。

    绝对不比面前这个差!

    他不忘用眼神狠狠在曹服身上刮了一圈。

    里监门再度斥责道:“你求医便求医,如何堵住里门?”

    司马发振振有词:“仲父你瞧这任家兄弟黑心烂肺的模样,怕不是盼望着侄儿早死呢,哪里会让侄儿去请医士。若不是今日正好撞上,您还舍得让侄儿一脚深一脚钱去看?”

    完美逻辑。

    秦游目光下移,在他的腿上逡巡,很快便找到了脚踝处的明显凸起。

    的确是脚踝肿了。

    曹服与他相处日久,隐隐能把握到他的心思,想了想还是发出细微的声音:“阿兄……”

    然后又因为羞愧低下了头。

    阿兄教导过她,医者仁心,无有高低贵贱之分,哪怕没有求上门,但看见了能搭一把手就搭一把手。

    她这么劝阻,有违阿兄教导。

    可她实在是不想阿兄救这么个无赖。她方才在任家煎药的时候把来龙去脉都搞了个清楚,分明是这司马发以大欺小,为了个鸡子(鸡蛋)就推搡阿麦。

    末了还倒打一耙,非说那鸡子是他的,阿麦因为嘴馋和他争抢才跌倒的。

    结果这无赖还闹死闹活从任家讹了钱去,刚刚还用那么下流的眼光打量她。

    凭什么这世上是好人受欺负,这种色痞恶棍合该缺胳膊少腿,举幡摔盆都做不到,最好是被发放去做城旦舂。

    很明显,任家兄弟两个和他是一样的想法,但刚受了秦游大恩的他们没有资格让秦游止步。

    里监门看着秦游缓缓踱步至司马发面前,阳光铺满了背部,令面容显得格外阴鸷。

    司马发被完全笼罩在了秦游的影子之中。

    秦游毫无芥蒂地按上司马发肿胀的脚踝,嘴中状似随意地问道:“听司马君的言谈,似乎是读过书?”

    司马发沉浸在秦游这么快就范的欢乐情绪中,闻言摆摆手,故作矜持地答道:“不敢当,只是先父在时,胡乱读了几本。”

    秦游忽然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司马发已经将挨打挨骂刻入身体,立刻嗅到了不一般的气息,警惕道:“你说什么?”

    “我最近也读了些书,可以同你讲讲道理。可你应该是你讲不通道理的,那正好我也略懂一些拳脚。”

    秦游说的话没人听见,因为司马发的痛苦吼叫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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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把梁朝中期的卫弩,据传是曹服委托致宁侯南笙设计,由配备禁卫军的克敌弩改良而来。

    别看仁心营在梁朝军队中处于后勤保障的二线部队,组成人员也以女性偏多,但从梁朝建立到灭亡的时间里,战绩一直不比一线野战末流部队差。

    梁军内部一直有个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的说法,这xxx都干不过,自己去仁心营报道吧。

    而很有意思的是,属于仁心营的卫弩,都会在准心这刻上一个德字,这也是史学界区分卫弩与克敌弩的重要依据。——懂点历史的小董·《趣侃梁朝之以德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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