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月白如雪,清寂冷辉洒满青石台阶。鱼听雪的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尚能看到她抱膝而坐的身影。

    青音的字字句句就像古寺洪钟,在自己脑海里一遍遍回响。

    作为女子,她已比大多数人幸运,出身显赫,有机会读史明理,自该为她们走出一条路来。作为读书人,她亦有责任去教化百姓,为苍生谋一份安稳。

    命若浮萍又如何?

    今日落子生根,谁又能知晓来日是否可以开花结果呢?

    她嘴角露出笑来,熄灭了烛灯。

    翌日一早,她前去母亲院子,却被告知母亲一早便入了宫。她又套了车去宫门口等候,虽说母亲未曾留下片语,她却能猜到母亲是去求太后了。

    只是这天家旨意,又怎么可能朝令夕改?母亲不是不懂,只是仍旧想用尽一切手段留住自己。

    鱼听雪对这并无多少留恋,只是舍不得双亲。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可自己这何止远游,此一去恐怕今生都再无相见的可能。

    临近晌午,未见母亲出来,反倒是皇帝身边的内侍走了出来,见鱼听雪等在一旁,立马堆起笑走了过去。

    “奴才见过公主殿下。”说着便作势要跪下去。

    鱼听雪忙伸手虚扶了一把,温言道:“公公不必多礼。”

    “哎呦殿下,您在这就好了,奴才不用再去相府跑一趟了,”内侍满脸堆笑,老脸上布满了褶子,“您快随奴才进宫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陛下因何事寻我?”鱼听雪说着摘下腕间镯子,塞到内侍手中,忧虑道,“我母亲一早就进宫了,莫非是母亲出了事。”

    内侍不动声色地将镯子收了起来,闻言摆手道:“丞相夫人正在太后宫里喝茶呢。可陛下找您奴才们也不知道是为何事。”

    “多谢公公了,劳您带个路。”

    听闻母亲没事,她总算不再惊慌,落落大方的跟在内侍身后进了宫。

    一路七拐八拐,内侍带着她到了承德殿,这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她在门口站立许久,才被传唤进去。

    殿内亮堂如新,皇帝坐于宽大桌案后的椅子上,正埋头批改奏折,身后是摆满了书籍的书架。

    听到脚步声他停下笔,眸光锐利地看向鱼听雪,她站在距离五米的地方,平静地与其对视,也未曾行礼。

    似是过了许久,又似只是一瞬,内侍出声提醒她。

    鱼听雪垂下眼皮,遮掩住眸中情绪,双手提裙跪倒在地:“臣女鱼听雪拜见陛下。”

    “起来吧。”皇帝又恢复了慈和的模样,指着一旁的椅子让她坐下,鱼听雪摇头拒绝。

    皇帝轻叹一声,眉间神色似是极为愧疚:“公主年幼,让你代替和亲委屈你了。”

    鱼听雪笑了笑没说话,她今年十七,公主可只比自己小一岁。

    皇帝抬手屏退了众人,温和道:“你可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朕尽量满足你。”

    她刚想说没有,又心念一转,俯首恭敬道:“陛下,臣女的母亲尚未有诰命加身,臣女此去恐再无归来之日,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母亲。”

    皇帝点点头:“是该如此。”

    他起身从桌案后走出,话锋又一转,似诱惑似威胁:“鱼听雪,你可愿替朕做一件事?”

    她尚未回话,他又自顾自道:“如果西楚能拿到漠北的边防图,那便可以最小的损失攻下漠北。”

    “而你就是西楚的大功臣,届时朕可许你一切要求,不管是太子妃之位,还是你鱼家世代袭爵,朕都可以满足你。”

    “鱼听雪,你愿意做这个大功臣吗?”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威压十足,不容拒绝。

    鱼听雪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后背出了层薄汗,她向后退了一步,盈盈拜倒:“臣女愿为陛下效劳。”

    她今日要说出不愿二字,恐怕连承德殿的门都走不出去,母亲也会被自己牵累。

    而至于他所许的那些承诺,更是无稽之谈。在西楚攻打漠北时,自己就要第一个被杀掉示威,又何来日后的太子妃,爵位世袭呢?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双掌轻拍,门外走进来一黑衣女子,神情冷漠。

    “这是飞鸢,日后在漠北,便由她护着你。”

    “是。”鱼听雪低垂着头,神情冷到了极致。

    **

    东街大使馆。

    霞光透过窗格照进屋子,地面上形成斑驳影格,自成画卷,可屋子深处却显得有些幽暗,不甚明朗。

    拓拔晗坐于桌案后,仔细擦拭着手中之剑,似是出了神。外面走廊传来轻微响动,不知藏身于何处的荆乌幽幽出声。

    “莫乘风来了。”

    他擦拭的手一顿,随后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门扉“嘎吱”一声,门口出现一道麻衣身影,身材干枯瘦小,头发灰白,脸上覆着一个玄铁面具。

    他合上剑鞘,抬头看着这个向来寡言少语的老者。

    此人他并不了解,只知晓多年前他凭空出现在漠北,只借一条收剿江湖势力之策一跃成为王庭座上宾,地位尊崇。

    而漠北这些年蒸蒸日上,亦得利于此人的治国良策。此次父王不知何意,竟将他也派了出来。

    “莫先生找我有事?”

    莫乘风的腿脚有些不好,短短几步路走了许久,他坐下歇了口气,嗓音嘶哑地问:“殿下下一步欲待如何?”

    拓拔晗起身提起茶壶,走到他面前倒了一盏,恭敬递给他:“莫先生以为如何?”

    “我刚接到消息,徐峥已出了燕北境,不出十日便要抵达太安城,”莫乘风端起茶盏吹了吹茶叶,又道:“今日晌午赐封公主的诏书也已下达。”

    他坐在了桤木桌子另一侧,试探着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尽快辞行返回漠北?”

    莫乘风嗤笑了一声,似是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幼稚,他反问:“殿下觉得徐峥如此急于回京是为何?”

    拓拔晗手指在桌面轻敲,眯着眼道:“徐峥这老匹夫向来视我为死敌,一直都想弄死我,此次匆忙返京,估摸着是想把我的命留在太安城。”

    莫乘风一瘸一拐往外走,嘶哑声音传了过来:“殿下比大殿下聪明上不少。”

    **

    入夜,亥时。

    鱼听雪侍奉母亲吃完安神药汤,关门出来刚想回房,便被父亲身边的随侍拦住。

    “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鱼听雪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往书房走去。泠泠银霜洒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略显孤寂。

    随侍推开门,她跨过门槛走进屋内。

    烛火昏黄,光影摇曳,鱼言哲坐在桌后捧着本书在读,头发花白。

    “父亲,您找我?”鱼听雪压抑着心头的酸涩,扬起笑脸,上前将烛火拨亮了些许。

    鱼言哲似是才注意到她来,“哎”了一声,放下手头的书,站起身到了桌榻旁,招了招手。

    “听雪啊,来陪爹下两盘棋,”他将棋盘寻了出来,摆在桌上,笑呵呵道,“咱父女俩好久没下棋了。”

    鱼听雪夹了两块银丝碳放进火炉内,又将茶壶架了上去,不一会水便滚开了,捻了两簇茶叶进去,茶香四溢。

    她倒了两杯放在桌上,坐在鱼言哲对面,佯怒道:“是啊,爹爹太忙了,都好久没陪我下棋了。”

    “是是,怪爹太忙了,该罚,”他摸了摸鱼听雪的脑袋,看着她一脸怒意的模样,又似回到了小时候她抱着自己的腿撒娇的样子。

    “那爹爹一会让我三步?”鱼听雪眨了眨眼,狡黠道。

    鱼言哲却已经落子了,捻着胡须道:“那可不行,我们听雪的棋艺可不差。”

    鱼听雪微微一笑,也落了一子。

    “听雪啊,此事你是怎么想的?”鱼言哲喝了口茶,眼睛盯在棋盘上,听不出情绪地询问道。

    即使他没说什么事,她却知晓。

    鱼听雪紧随一子,沉默着没说话,屋内一时间只有茶水咕嘟声和落子声。

    “我幼时读书,读到孟夫子的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那时只以为是有钱的人应当接济穷苦人家,而这么多年我也的确是如此做的。”

    她又落了一子,围棋之上白子已被黑子包围。

    “可如今我已懂得了它真正的含义。达者,济天下,可何为天下?家国吗?”

    她摇了摇头,否定了这句话。

    “天下者,宇内四方。”

    “漠北贫苦,物资稀缺,所以才野蛮,而这并非他们的错。漠北要治国、要教化,便需要读书人。”

    她抬眸一笑,绝代风华。

    “而我,也是读书人。”

    棋盘之上白子突围,黑子已败。

    “爹,你输了!”

    鱼言哲开怀大笑,一把将手中的棋子扔进篓内:“对咯!我们听雪读书何止不差,甚至比这世间多数男儿读得都好。”

    又突然眉头一皱,无奈道:“起码比你不成器的哥哥读得好。”

    鱼听雪想起那个为了逃避读书而远遁边境的兄长,也无奈苦笑。

    “你能想通就好。”鱼言哲伸手烤火,先前的郁闷一扫而空,胸中是从未有过的舒爽。

    “爹从未以寻常女子的规矩去要求你,便是希望你能不被世俗所缚。此次远嫁漠北,看似死局,可谁又说不能成为你遇风化龙的那股风呢?”

    鱼听雪笑着点头,轻声呢喃。

    读书人,兼济天下。

    立于高位者,才可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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