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未化,元宵已至。

    因着今年西楚和漠北联姻之事,此次的元宵佳宴操办得格外盛大,鱼听雪更是一早就收到了请帖。

    母亲因不满皇帝所为,称病推掉了此次宴请,但她作为此次宴会的主角,却是无论如何都得出席。

    申时一刻,她便已到了宫宴处,刚跨进殿内,众人的眸光就落在了她身上。怜惜有之,幸灾乐祸有之,事不关己亦有之。

    鱼听雪视若无睹,嘴角噙着微微笑意,袅袅婷婷地走向席位。

    她今日穿了一袭暮山紫暗花团纹软烟罗大袖衣,再配以金镶珠宝半翅凤簪,更多了几分端庄贵重之感,无端地叫人移不开眼。

    刚走到席位坐下,李红绡便迎了过来,略微圆润的脸笑得真诚,坐在她旁边关心道:“听闻鱼夫人卧病了,现如今身子还好吗?”

    鱼听雪笑着点了点头,温声道:“母亲身子还好,就是风寒引发了旧疾,休养几日也就没事了。”

    “唉,什么感染风寒,要我说,夫人就是气的,”李红绡一脸愤愤,一手握拳捶在另一手心,压低声道:“陛下舍不得公主,非要让你去和亲,夫人着急郁闷,可不得生病。”

    鱼听雪扯了扯她的衣袖,不赞同地摇头,步摇微晃:“别说这些了,小心隔墙有耳,届时再给李大人招去麻烦。”

    李红绡吐了吐舌头,又凑近她神秘兮兮道:“我给你亲手做了件首饰,权当离别之礼了。”

    “呦,这不是我们鱼相千金吗?”

    她刚要问是何物,身后一道略带幸灾乐祸的清丽声音响起,她眉头微不可察地拧了起来。

    来人赫然正是西楚公主永乐。

    永乐是皇后嫡出,母家手握重兵,无疑是这西楚最尊贵的女子。可鱼听雪亦是出身百年士族,其父更是当朝丞相,出身亦不低。

    可最让这位公主挫败的,当属年少时二人共同在书院求学的日子。鱼听雪不论是在礼仪规矩、诗词撰写还是文章见解、时政分析,无疑都比她更有可取之处。

    当时的老夫子还赞叹鱼听雪“生为女儿身,才比男儿高”,若是男子,未来成就绝不比其父低。

    是以她一直暗中与其较劲,可从未胜出,见了面免不了阴阳怪气几句。

    虽说鱼听雪未有与其比较的心思,可又不是泥塑的菩萨,哪里又没有脾气呢。积年累月下来,二人见面便冷场。

    她坐着没动,恍若未曾听到永乐说话。

    “哦不对,”永乐似才反应过来,一脸懊悔道,“你现在可也是公主了,都跟本宫平起平坐了。”

    鱼听雪抬手倒了盏茶,茶水嫩黄中泛着点青,味道清淡怡人,她抿了一口,眉目微敛。

    她越云淡风轻,永乐火气越大,语气亦愈发刻薄。

    “你命好,一介朝臣之女也能赐封公主,鱼听雪,你是不是得感谢本宫把这个和亲机会让给你?”

    鱼听雪并不想搭理她,可李红绡坐不住了,蹭一下站起身,敷衍地行了个礼,杏眼瞪得溜圆:“殿下,做人可不能过河拆桥。若不是听雪,去和亲的就是你,是你该给她道谢吧!”

    永乐嗤笑一声,讥诮道:“要不是本宫,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是公主。君臣有别,臣子之女永远是臣子之女,你说她该不该感谢本宫?”

    李红绡气得呼吸都粗了几分,她不懂这人是怎么做到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分明占尽了便宜还一副施舍了别人的模样,真是令人生厌。

    “你!”她刚开口,便被不知何时站起身的鱼听雪拉到了身后,顺带着原本要骂出口的话都咽了下去。

    鱼听雪松开手,理了理袖子上莫须有的褶皱,冷眼瞧着她:“永乐,做人还是厚道点的好,免得什么时候跌落云端,陷入泥潭时被人人践踏。”

    “那是你该考虑的事,”永乐凑近她耳边,嘴角噙着笑,低声道,“希望日后你还能有今日风光。”

    语罢退后一步,拍拍她的手,仪态万千地回了席间。

    李红绡气得低声咒骂,鱼听雪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这副模样又不是一两日,与她置气,何必呢?

    温言劝了她回去,刚提裙坐下,便感觉到大殿门口有人在盯着自己,疑惑抬头,竟是拓拔晗。

    他今日着一袭墨绿色大袖长袍,领口袖间绣着繁复的金色滚边腾纹,微卷的头发用一顶银冠高高束起,多了丝往日不曾有的矜贵冷冽。

    她又迅速挪开视线,那日这人莫须有的颠倒是非,无端地让她心生厌烦。

    拓拔晗嘴角浮起一丝淡笑,亦收回视线,抬脚走向另一边。

    不消片刻,西楚帝后也到达了宴会,见完礼后歌舞声起,众朝臣推杯换盏,宴席间弥漫着酒香。

    鱼听雪颇觉烦闷,想要起身溜出殿去透口气,却被倏然而起的一道身影打断。

    那是……方尚书?

    方旭一身朱红朝服,“咚”一声跪在了大殿之上,不仅歌舞暂歇,连上方的西楚帝都被吓了一跳,惊讶地看着他。

    “方爱卿此为何意?”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直起身后中气十足道:“臣有事要奏。”

    西楚帝看了眼拓拔晗,语重心长地说:“方爱卿有何事不如明日早朝再议,元宵佳宴,漠北使臣尚在,太过失礼了。”

    拓拔晗未曾起身,俯首接话道:“陛下言重。许是这位大人有什么要紧事?”

    西楚帝抚了抚额,摆摆手道:“罢了罢了,爱卿有何事启奏啊?”

    “臣要奏,燕北王徐峥居功自傲,枉顾我朝律法,未得召令便擅自带兵离境,”他拂了拂衣袖拜了下去,“臣请求陛下褫夺徐峥藩王爵位,遣回燕北,永世不得入京!”

    此话一出,醉意朦胧的众朝臣醒了一半,颇觉震惊地望着他。

    虽说燕北王徐峥是当今皇后嫡亲兄长,亦为皇帝继承大统立下汗马功劳,可西楚自古以来便有藩王无召不入京的规矩,更遑论是徐峥这个异姓藩王了。

    那他今日无召入京是为何意,要造反吗?

    西楚帝捏了捏额角,面上神情被烛台遮掩,看不太清。

    “尚书怕是忘了,藩王每三年便要入京述职,”鱼言哲放下手中酒杯,调侃道:“况且徐峥入京的消息又是如何传到尚书耳中的,我也挺好奇的,不如您给解解惑?”

    方旭冷哼一声,呛声答:“藩王是每三年便要入京述职,可距他徐峥上次入京不过两年,这还不是无召入京吗?”

    “自燕北入京,玉门关可是必经之地,鱼言哲,你那好儿子就是驻守玉门关吧,可别说未曾给你传递消息?”

    “行了!”

    “老匹夫,你还我爹命来!”

    一高一低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不过前者属于忍无可忍的西楚帝,后者则属于骤然出现在大殿门口的男子。

    鱼听雪原本就微蹙的眉头此刻直接拧紧,难掩震惊地看着门口披麻戴孝的徐山洲。

    她已四年未曾见过他,可在她的印象里,徐山洲一直是一个温文儒雅、春风和煦的男子,哪里是如今面如土色、犹如乞丐的模样?

    “陛下,”侍卫连滚带爬地进了殿,磕头道,“奴才拦不住世子殿下啊,陛下恕罪。”

    西楚帝抬了抬手,他又快速消失。

    徐山洲跨过门槛,一步一步像是要去寻仇的恶鬼,在场众人心里无不嘀咕,唯有鱼听雪眼底是遮掩不住的心疼。

    她与徐山洲自幼青梅竹马,亲近如兄妹,他这副模样无疑让她心如刀割。

    方旭指着一步步走来的徐山洲,落井下石道:“陛下您看,徐山洲这小子都回来了,徐峥肯定也返京了。”

    西楚帝尚未说话,徐山洲便一把将他揪了起来,低笑道:“我爹是返京了,你想见见吗?”

    “老夫才不屑于跟他这个莽夫见面,”方旭一把拂开他的手,徐山洲又面无表情地将他脑袋掰向门口。

    “放开老夫!”

    漆黑的大殿门口响起脚步声,随后一个黑漆漆的木棺被人抬着进殿,徐山洲一把将他推了过去。

    “徐峥在里面等着你呢。”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徐峥死了?

    方旭撞到木棺,又面无人色地弹跳开来,仿佛那口漆黑棺木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恶鬼。

    鱼听雪心里咯噔一下,看着那口漆黑的木棺双手不由发颤,视线在徐山洲和木棺之间来回转,见他面上痛苦不似作假,才不得不承认那口木棺里躺着的就是那个顶天立地、威震八方的男人。

    徐王爷真的死了?他这么容易就死了?

    曾经在万人坑中都能爬出来的燕北王徐峥,死了?

    她摇了摇头,不肯相信。

    其余朝臣更是被眼前的一幕刺激地说不出话来。有人蠢蠢欲动想要上前一探究竟,看看那木棺中躺着的到底是不是徐峥,也碍于徐山洲要杀人的眼神,只能待在原地伸长了脖子张望。

    “行了。”西楚帝猛拍了下桌子,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山洲你说。”

    徐山洲踹了一脚方旭,他的脑门磕在了木棺上,瞬间叫嚷起来:“徐山洲你个混账!”

    他却不管他,只掀袍跪倒在地,平静道:“两个月前我与父亲从燕北返京,在经过泉州时被人暗算,父亲中毒身亡,而射中父亲的箭矢之上,是方家的族标。”

    他抬头看向西楚帝,神情平静,言语却疯狂:“请陛下为我父亲做主,我要方旭五马分尸,要他子子孙孙为奴为婢,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你你,”方旭指着他的背影骂不出话来,气得面色涨红,最终也只是憋出来一句:“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徐山洲突然站了起来,一把拽过他的衣领,掏出半根箭矢来,“这不是你方家的族标吗?”

    隔得有些远,鱼听雪眯了眯眼,看到那箭头之上刻着两个套在一起的方框。

    的确是方家的族标。

    方旭一把夺过,震惊道:“怎么会?”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陛下,老臣冤枉,老臣怎敢暗算徐峥!又怎么有那个本事杀了他啊!”

    鱼听雪眉目微敛,心下有些不信,那是人屠徐峥啊,是横空出世、碾压得草原各部族抬不起头来的燕北王啊。方旭一介文人,哪里有那个本事杀了他。

    她抬头看向对面的鱼言哲,只见他也一副沉思的表情,思忖半晌似是下了决心,抬头看向西楚帝。

    “陛下,臣以为此事颇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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