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

    拓拔旭眼尾发红,动容地望着漠北王宽厚却不再挺直的背影。父王总是这样,为母妃遮挡多年的风雨,宠爱无边,对他给予独一份的偏爱。

    对他而言,他不单纯是一国之君,也不是一家之父。更似智慧无边的先贤良师,像参天大树下提供养分的根须,像沉默不语却遮挡风雪的山隘,值得他一生追逐和仰望。

    柔妃和拓拔翎早已被先前的突发状况吓得瘫软在地,美丽面庞上不见一丝血色,漠北王弯腰扶起了二人,轻声安慰了两句。

    众位大臣见此状况心下便不太高兴,一代枭雄怎能被儿女情长所困,况且她来自西楚,谁知道心底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只是他们也只能在心底发发牢骚,毕竟谁都记得四年前因着柔妃宠冠六宫,后宫怨愤波及到了前朝安定,赵御史在光钦殿磕头磕到死,也没能动摇她一丝一毫的地位。事后也只得到了王上的“厚葬”二字。

    所幸柔妃似乎并没有其他心思,这些年来除了引得众妃怨妒、后宫不宁以外,还算忠实。否则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哪怕是冒着被诛九族的风险,也得除掉她。

    “这……”磕头磕破了脑门的老臣迟疑地看了眼断裂的香烛,提了建议:“王上,不若再上香一次,请示天意,也好叫三殿下的储君之位名正言顺,否则日后难免落人口实。”

    这话虽存着些私心,却到底也是真正为漠北着想的,其余众臣也纷纷附和。

    拓拔旭不愿叫父王为难:“父王,儿臣愿再次请示上苍,如若儿臣并非天定之人,自当退位让贤。”

    漠北王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胜有声。随后便在众人的注视下再次点燃玉烛,插到了硕大铜炉中,而此次的玉烛燃烧得很正常,烟雾向上方飘去,烟灰掉落在炉中。

    “无甚异常,诸位可放心了?”漠北王面上浮现笑意,看向臣子的眼神都和善许多。

    “老臣已无异议。”那位老臣额头凝结了一大块血迹,被身侧学生搀扶着,面色苍白,担忧之色退去不少。众人亦纷纷表示赞同。

    “嘭嘭嘭——”

    连环礼炮在天际炸开,轰隆声音响彻在大半个呼兰城中,经久不歇。

    此时,呼兰城郊。

    一名棕发微卷的紫衣男子端坐在纯黑烈马之上,面无表情地遥遥望着王宫的方向,待看到礼炮在天际爆开,便调转马头,向南方疾驰而去。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同一地点处又有一辆低调简朴的马车驶过,方向略有偏差。

    **

    盛夏的尾巴悄然离去,金秋便循着微凉的雨丝无声降临。

    七月初五,了忧酒馆。

    番禺郡最隐蔽的一处酒馆里,今天一改往日门可罗雀的冷清状态,几乎座无虚席。那些来迟了未曾抢到位置的,便闹着让老板在馆外街道上支起了凉棚,打定主意不能白跑一趟。

    若要问为何?

    那便是这了忧酒馆的老板花重金请来了西楚名号最为响亮的戏曲班子,今日要在这酒馆里登台唱戏。

    酒馆内人声鼎沸,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却在左侧角落里,坐着一青衫男子,安稳沉静,周遭吵嚷与他格格不入。男子面容普通,勉强称得上清秀。

    面前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碟拍黄瓜,外加一瓶白瓷酒蛊,酒蛊之上画有一副风吹竹影图,风雅至极。男子抬手倒了一盏,仰头慢饮。

    “这沈老板真是大手笔啊,此次能请来孙班主,肯定花了不少银子。”

    “谁说不是呢?这孙班主名满天下,每次出台都不下这个数,”瘦高男子说着神秘兮兮地伸出五个手指。

    同桌饮酒之人讶异道:“五十两?”

    “五百两!”瘦高男子摆了摆手,扔了粒花生米进嘴,愈发吹嘘,“可你们知道这孙班主出台价格为何如此高吗?”

    “为何?”众人一时都被他所言吸引了注意力,放下手中物什侧耳细听。

    青衫男子亦侧了侧身子。

    瘦高男子清了清嗓,瞬间成了周围焦点:“这孙班主台中有个花旦,姓甚名谁不知道,虽为男子,却以美貌风情冠绝天下,很多达官显贵都是奔着他的名头才不惜重砸千金,只为一睹绝世容颜。”

    “你吹呢吧?一个男人能美到哪里去?太假了。”

    众人一片唏嘘之声,摆摆手坐回了原位,根本不信他所言。瘦高男子见无人信他,竟急红了眼,当即就要拍桌而起。

    “你们这些。”

    “别说了。”他正要怒声喝骂,身旁一人眼疾手快地拉着他坐回原位,压低嗓音提醒道。

    “郡丞和尹帮主、肖帮主来了。”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喧闹不停的酒馆瞬间安静了下来,齐齐望向出现在门口的三道身影。

    魁梧壮硕、高矮不一的三道人影有说有笑地走向酒馆最前方,在一张朱红漆木桌前坐了下来,而桌上已不知何时摆满了上佳酒菜,周围还有一圈侍女。

    众人见这三位并未寻人晦气,便放松了许多,酒馆内再次有了吆喝划拳声。

    肆意开怀的笑声自三人桌上传来,在吵闹的酒馆中格外明显。青衫男子望着三人背影眉头逐渐蹙起。

    左边那人她曾有一面之缘,正是当初拓拔晗在番禺教训过的郡丞巴勒,那旁边之人想来应当是这城中的两大帮主了。

    而这个青衫男子,自然就是南下赴任的鱼听雪了。那日她偷梁换柱换了个身份前往番禺,路上足足走了一个月,前日才刚到番禺。

    听闻今日了忧酒馆的老板请了孙班主,便寻思来碰碰运气,打探一下城中境况。

    “各位兄台,”她召来小二又拿了几蛊酒,凑到了方才那桌人跟前,笑眯眯道:“小弟刚到番禺,人生地不熟的。敢问刚才进来这三位都是什么人啊,我看大家都挺怕他们的。”

    瘦高男子睨了她一眼,略带不屑道:“西楚人?”

    “是的,小弟来漠北做生意,途径此地稍作歇息,”鱼听雪笑脸诚挚,拔开瓶塞给桌上几人各倒了盏酒,几人面色这才好些。

    瘦高男子仰头闷了口酒,烈的脸红脖子粗:“好酒!”

    顺带着看鱼听雪的眼神都不复先前的挑剔,他抬手拍了下她的肩膀,大着舌头道:“小兄弟你可记住了,这三位可是番禺城中的‘皇帝’,你千万别去触他们的眉头,否则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哦,”鱼听雪故作惊讶地看了眼三人,压低声问:“这三位到底是何许人也,竟值得兄台这般赞赏。”

    瘦高男子尚未接话,旁边一独眼男子便淬了一口,愤愤不平:“什么‘皇帝’,就是一群杂碎!官匪勾结,仗着官威和帮派势力在这城中作威作福,老天怎么不降一道雷劈死他们!”

    “小点声小点声!”瘦高男子忙捂住了独眼男子嘴巴,胆战心惊地望了眼三人,见无甚反应才放下心来。

    鱼听雪心下愈发沉重,看来这城中的势力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错综复杂,官匪勾结,也难怪这里成了漠北最乱的一片地方。

    只是她面上笑意仍旧真诚,瞧不出心内所想。

    “唉。”瘦高男子叹了口气,眉头皱在了一起,愈发像个猴子。

    “那个白头发的是郡丞,名唤巴勒。瘦高那个是鱼龙帮帮主,尹青山。矮胖那个叫肖石宇,黑云寨寨主。这是城中最大的两个帮派,他们三个人狼狈为奸,在番禺城中可无人敢惹。”

    “这巴勒可是朝廷钦派官员,竟也毫无作为,同他们一道欺压百姓吗?”鱼听雪面上现出些不忿,拳头在桌上砸了一下,“真是枉为父母官!”

    独眼男子嗤笑一声,竟现出些悲凉来:“朝廷钦派?父母官?”

    “小兄弟,那是你们西楚所为,”他烦躁地灌了口酒,“番禺这块鸟不拉屎的破地,早在很多年前便被朝廷放弃了,不然也不会将江湖势力驱逐到这里,任百姓生灭。”

    鱼听雪抿了抿唇,无从反驳。毕竟据她目前所了解到的,的确如此。

    漠北王登基初始,突然大刀阔斧地改革,一众江湖势力散得散、逃得逃,最终也只有番禺这个地方接收了所剩不多的江湖人马。经过数年的休养生息,反倒是成了这里的心腹大患。

    她抿了口酒,醇香美酒在舌尖炸开,却颇觉得几分苦涩。

    她摇了摇头,也不知该如何评判他的这一行为。这一举措致使很多城镇都不再受匪莽惊扰,可后果却需要番禺郡来承担,虽然总体上利大于弊,可番禺却何其无辜。

    “朝廷不会放弃番禺。”她喝完一蛊酒,也只能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同桌众人古怪地看着她,毕竟她一个西楚商人,有何立场、有何底气说出这句话?

    只是还不待他们发问,便被前方的吵嚷吸引了注意。鱼听雪也转身看向戏台。

    只见戏台上伶人尚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尹青山却毫无顾忌地拉扯着一位花旦,要将他拖下台去,嘴里还兴奋地辱骂着。

    “你个不知好歹的贱人,能被老子看上是你祖宗八代修来的福分,还敢拒绝老子?”

    鱼听雪看不见花旦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面上令人窒息的绝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随着摇晃的脑袋四处掉落。

    “瘦子,这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个花旦吧?”独眼男子震惊地看着台上发生的一幕,转头看向同样瞪大了眼的瘦高男子。

    瘦高男子收回视线,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也没见过啊。”

    “可惜了,”独眼男子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被这家伙逮到手里,他有没有命活都两说。”

    “真是可惜了。”说着他似是不忍再看,转回了身子,闷头灌酒。

    花旦惊慌的惨叫令吵嚷的酒馆安静了下来,于是愈显凄厉。

    鱼听雪的眉心越蹙越紧,放在桌上的手逐渐握成了拳。

    “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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