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直到天光大亮,街头巷尾升起袅袅炊烟,才揉着眼找了个路边摊子坐下。

    馄饨很圆,汤汁很鲜亮,她吃进嘴里却木木的,尝不出味道。

    她大口地塞着馄饨,豆大的泪珠却源源不断地砸在碗中。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在听到他说那些话的刹那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现在他走了,又像心脏缺了一角,呼呼地往里灌风。

    原来在她算计着官位,算计着出路时,他独自想了这么多。

    失落感像无边无底的海,没过胸腔,盖过喉咙,令她窒息。她竭力想去抑制心头的悲伤,却因吃得太急而干呕。

    直到一块白色手帕递到面前,她希冀又不敢相信地抬头,却在看到来人的手时心里涌上更大的失落。

    那不是他的手。

    “擦擦吧。”

    万御之见她面上闪过失望,也没多问,只跨过木凳坐了下来。

    鱼听雪背过身擦了眼泪,在看到她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时才从悲伤中抽出神来。

    方才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竟忘了去找她和卫衡。

    “抱歉,方才有些失神,没来得及去找你,”她又叫了碗馄饨,推到她面前,“阁主没受伤吧?”

    万御之随手搅拌着汤汁,淡声道:“没有,血是尹青山的。”

    “你杀了他?”她心头一惊,尹青山参与铸造伪|币一案,罪责重大,牵涉颇广,得移交朝廷处置。

    “没杀,”她轻笑,狐狸眸子中却闪着狠厉的光,“不过也快死了。”

    她这话说的平静无澜,像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鱼听雪缩了缩脖子。

    江湖儿女江湖了,果真是亘古不变之理。

    “他走了?”

    万御之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她却神色一黯,抿唇“嗯”了一声。

    “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陪你处理这个烂摊子呢,”她促狭地看了过来,“毕竟他那么喜欢你。”

    “你怎么?”鱼听雪诧异地睁大眼睛,搞不懂是哪里出了问题,竟让她能有拓拔晗会喜欢她这个“大男人”的错觉。

    血腥味丝丝缕缕地飘进鼻孔,万御之眉心皱了皱:“我与他相识八年,若是看不出来他喜欢你,眼睛真是瞎了。”

    “可我是男子啊。”她说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万御之慢条斯理地擦着身上的血迹,道:“可他不是断袖。”

    “你叫什么名字?”见她张嘴就要来,她晃了晃食指,“别说你是祝迎朝,我不信。”

    鱼听雪张开的嘴缓缓闭上,神情尴尬,拘谨地抚着衣服上的褶皱。

    她倒也没催,只是也没“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

    相对无言半晌后,不再刻意粗着声线的温和嗓音响起。

    “鱼听雪,”她弯了弯唇,“凛冬未至霜飞晚,留得残竹听雪声①。”

    她伸出葱白的手指,笑意婉约:“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鱼听雪,西楚人士。”

    万御之擦衣服的手一顿,抬眸看向她:“明朝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遍地骨②。”

    她淡漠的眉宇染上笑意,蓦地敛了锋芒,握住了她的手:“名字很好听,与你很配。”

    鱼听雪面上闪过惊讶,片刻后又开怀笑出声来:“多谢。”

    “你是我见过第一个做官的女子,”血迹已经干涸,万御之索性放弃了挣扎,眉间隐见烦躁,“你很厉害。”

    她笑着摇了摇头:“运气好而已。以后会有更多女子入仕从商,扬名立万。”

    “希望如此。”

    说着她余光不知瞥到了什么,带笑的面色淡了淡。顺着她的视线转头,便看到卫衡阔步走了过来,只是他身旁那人却有些出乎意料。

    竟是多日不见的莫乘风。

    “郡尉,龙泉营的人已悉数拿下!”卫衡远远地就抱了一拳,满面笑意,罕见地多了些意气风发之态。

    鱼听雪笑了笑。

    也是,番禺郡的二把手,更甚者还能再进一步,如何能不意气风发?

    “军侯辛苦了,”她站起身走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回头我批些银两,带兄弟们好好吃一顿。”

    说着她看向一言未发的莫乘风:“先生怎么来了?”

    视线又在他跟卫衡身上转了转,神色不解:“先生跟卫军侯认识?”

    莫乘风沉着脸点点头,再未开口。

    她不置可否地眯了眯眼,转身朝万御之颔首道:“今日多谢阁主,我先回去处理巴勒等人,改日亲自登门道谢。”

    只是她刚跨出一步,面前便横出一道长臂,血气的余味直往鼻孔钻。

    鱼听雪笑意莫名地看向长臂主人:“卫军侯这是何意?”

    卫衡收回胳膊抱拳,脚下却一步未退:“京都急召,命郡尉即刻返回。”

    此话一出,鱼听雪面色瞬间寒凉下来,眸光逼人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王上急召,命您即刻返京,”他说着从胸口掏出密信,双手递到她面前,恭敬却不容拒绝,“还请郡尉不要为难属下。”

    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看向莫乘风:“先生?”

    莫乘风神色闪过不忍,避开她的视线,默然点了点头。

    “呵呵,”她眉间浮起克制的怒气,竟是被气笑了,“便如此迫不及待吗!”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会被传召回京,却从未想过他会如此着急,急到不给她将番禺烂摊子处理完的时间。

    好一个飞鸟尽,良弓藏!

    “王上这么确信我的贱命能威胁到西楚吗?”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看向莫乘风,“还是先生也是如此觉得?”

    莫乘风长叹一口气,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安抚:“王上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

    “只是什么?”她胸膛起伏剧烈着,语速又急又快,“只是想用我的命来向西楚示威,用我的血来祭奠战场上死去的漠北将士吗?”

    她越过两人往另一侧走,冷声道:“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卫衡眉头一皱,竟扯住了她的胳膊:“属下虽不知您到底是何身份,但王上说了,您必须即刻返京,还望郡尉不要为难属下!”

    只是他刚握住就被重物击中手背,吃痛下松开了手。

    一直沉默的万御之站起身来,神色冰冷:“卫衡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她说不去,你聋了?”

    却在接收到鱼听雪的眼神时扯了扯嘴角:“放心,他敢强迫你我就弄死他。”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再配上她那副散漫神色,任谁都会觉得她是在开玩笑,卫衡却控制不住地汗毛直立。

    这女人就是个疯子!世上就没她干不出来的事。

    但王上也说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将祝郡尉带回京。

    如是想着,他招了招手,转眼间神刀营的士兵就将几人包围了起来,眼看万御之的眸光一冷,他急忙退了出去。

    “祝郡尉,得罪了。”

    “我看谁敢?!”

    未等万御之有所动作,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鱼听雪震惊地回首,看到街头站着的男子时鼻子一酸,眼中浮起泪花。

    万御之抬起的手放了下来,后退两步坐回去,神色不耐:“拓拔晗,你这家伙还算有点良心。自己的人自己照顾,别老让我处理你这些破事,烦都烦死了。”

    拓拔晗松开马缰,信步走了过来,看到鱼听雪红着的眼睛时神色骤冷,眼神如刀般看向卫衡。

    “卫衡。”

    卫衡神情疑惑,努力思考着“拓拔晗”这个陌生中又带着一丝熟悉的名字。

    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这一声喝令吓得他心头一跳,抬头看到他阴沉的眼神时过往对这个名字的记忆突然涌现,瞳孔瞬间变大。

    拓拔晗。

    这不就是二殿下!

    就是那个战场之上所向无敌,十五岁靠万人坑战役一战成名的军事天才拓拔晗吗?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面色发白:“属下有眼无珠,竟不知二殿下大驾光临,殿下恕罪。”

    拓拔晗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沉声问:“密信给我。”

    卫衡忙不迭地将密信呈了上去,胆战心惊道:“实在不是属下故意为难,而是王上信中三令五申,无论如何都要让祝郡尉回京。”

    话音刚落,便被迎头扔来的竹筒磕中脑门,带出了丝丝血迹,他却没敢去擦。

    “我若不呢,”拓拔晗隔着袖子握住鱼听雪的胳膊,嗤笑一声,“若我今天偏要带走她呢?”

    卫衡咬着牙跪直了身子,赴死般闭着眼道:“殿下,这是王上的召令,难不成您要违抗王令?”

    话音刚落,周围几人皆眼神不善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他不由地低下了头,攥紧了衣袖。

    “你怎么回来了?”见他神情阴沉,像是下一瞬就要抬脚踹出去,鱼听雪忙扯了扯他的衣袖。

    闻言他敛去眸中戾气,低头看向她:“我想了想还是不能把你扔在这个满是豺狼虎豹的地方,你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你说对吗?”他又看向莫乘风,一字一句道,“莫先生?”

    莫成风冷哼一声没说话,一拂衣袖走向馄饨摊子,竟是叫了碗馄饨。

    摆明了不愿再管这里的烂摊子。

    他这一系列操作看得卫衡目瞪口呆,讷讷道:“莫先生,你这是。”

    莫成风沉沉地瞥他一眼,呛声道:“吃馄饨,看不出来?”

    “可王上说让你接手郡守一职,把祝郡尉带回京的,你现在?”卫衡先前还意气风发的神情变得尴尬,很有些骑虎难下。

    “我又不想当官,没了就没了呗,”莫乘风吸溜了一口汤,斜眼觑着他,“你想当你就自己把她弄回去啊,王上若是看到你本事这么大,肯定就升你为郡守了。”

    “一郡之守,大官!多么光宗耀祖,下去见了老祖宗还能吹上一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这话说的平淡,却处处透着阴阳怪气。

    鱼听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对他的那点怨气倒是散了个干净。

    卫衡白净的面庞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梗着脖子没搭腔。

    拓拔晗冷冷瞥他一眼,抓着她的胳膊往回走:“你跟我去边境,别跟这些人打交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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