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蝉鸣不断。

    顺心居正房内室的六角青油小灯还未熄灭,八娘坐在四开光刻了五福祥云的黄花梨木墩上,左手的胳膊肘撑在黄花梨四方桌上,左掌心微微托着腮,面上一派的笑意,显然是,这几日罚抄以来,最为高兴的时刻了。

    “呵呵!这才几日功夫,又受了凉,旁人相信,我是不信的。”

    “必定是九娘那蠢丫头,又犯了什么蠢,否则,这早也不着凉,晚也不着凉,怎般好端端去了一趟清正堂的功夫,便着了凉,还请了张娘子来,只怕这里头闹着什么鬼呢!”

    马婆子脸上堆着笑,又连连点头顺着八娘的意儿道

    “姑娘说的时,只是这天儿已将将到了子时,姑娘还是早些歇着罢”

    马婆子说着话的功夫,两只手已然扶着八娘,立时就要服侍她歇下。

    但八娘却一把拂开马婆子的手,面露两分不悦

    “睡睡睡,族规跟女戒还有几十遍没抄,我哪儿睡的着。”

    心中无名火起了一阵,忽而八娘又瘪了瘪嘴,露出一脸的委屈来。

    “今个儿她们一个个都去了梅家赴宴,偏生只我一个没去,那些个人,都是些眉眼高低又攒着一颗七窍的心,只怕等我抄完族规跟女戒,解了禁足的那一日,再没人看得起我了。”

    马婆子到底是八娘的乳娘,打小瞧着她长大的,立时就心疼的将八娘揽在了怀里。

    “老夫人只是私底下罚了姑娘,明面上只说姑娘病了,姑娘且想开些罢!瞧瞧九姑娘,这一病再病的,都没半个人说嘴,哪里又有人嚼姑娘的舌根。”

    八娘眼中含泪自有道不尽的心酸委屈,而被八娘惦记着的九娘,此刻已在刘妈妈与春草的服侍中,歇了下来,只是睁着一双水润润的杏仁大眼,黑漆漆的眼珠比那夜空中的星星还晃眼。

    刘妈妈红着眼眶万般爱怜的抚了抚九娘粉嫩嫩的脸颊,又虔诚的双手合十嘀嘀咕咕道了声

    “阿弥陀佛,苏老祖保佑,万幸姑娘没伤着嗓子,不过这嘴巴里头着实被烫的不轻,老奴便是万死,也愧对姑娘呐!”

    那厢蹲在脚踏上的春草也眼眶红红,眼中更是布满了愧色与坚定跟着道

    “姑娘大恩大德,奴婢绝不敢忘,以后单凭姑娘吩咐,便是肝脑涂地,奴婢也绝不说个不字。”

    此刻的九娘,嘴巴里的烫伤虽还痛着,不过张娘子那祖传的秘方药膏抹了后,疼痛倒也减了大半,只不过因着舌头也伤着,倒是开口的声音,染上了含糊不清。

    这会子侧眸对上刘妈妈与春草满是虔诚真挚的眸光,九娘方才将一颗心揣进了肚子里,虽遭了罪,却终归是保住了刘妈妈与春草两人,这通罪也算是受的值当,心里头这般想着,嘴角不免也就微微上扬。

    “夏花已经被撵到了庄子上,如今还想把你们两个喂了热油撵出去,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是不应的。”

    瞧着九娘眸中闪过一丝阴鸷,刘妈妈心下猛的一跳,随即想到九娘不顾一切的喝下热油的那个画面,刘妈妈便是再觉着九娘小小年岁,心思不该如此,也还是觉着九娘再好不过了。

    叹了一声,刘妈妈虽然一颗心偏着九娘,却也晓得再容她说下去,便又该激起她那阴暗的心思来,也便改了话头道

    “张娘子说了,姑娘每日抹几遍那祖传的药膏,左不过一月,不论是嘴里头的伤还是手上伤也便就好全了。”

    “只不过,这养伤的一个月,姑娘每日只能吃些清粥小菜,还得吃饭便服汤药,可怜见的,便是女学也去不成了。”

    听到女学去不成的那一刻,九娘心头莫名闪过一丝的欣喜,也便应了句

    “女学去不成倒是再好不过的喜事了,若然可以,我便一直在屋里养着伤才好呢!”

    见九娘越说越不成样子,刘妈妈叹了口气,心里自来晓得她,惯是个喜欢窝在如意居里头养兰花的,只不过,再想到那些被糟践的兰花,刘妈妈也便替九娘委屈了一番,也就岔开了话头。

    “此番迎喜手上烫的也不轻,虽说以她的身份不缺药膏使,可,姑娘半点表示没有,只怕会让人说嘴,不若姑娘送些张娘子开的祖传药膏,再赏些汤药补品,也算全了姑娘的面子。”

    刘妈妈一心为九娘打算,想着迎喜手上那两块鸽子蛋大小几乎脱了皮的烫上,一来不忍,二来,毕竟是九娘撞了那么一下所致,倘半点安抚没有,只怕心里会留根刺,日后没得在钱氏面前说九娘的是非。

    但,九娘听了刘妈妈此番主意,只冷森森的哼了一声

    “哼!她算个什么东西,我便是东西再多,烂了坏了也不给她半点。”

    瞧着九娘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刘妈妈怔了片刻,也便好笑道

    “姑娘这又是生的哪门子气,迎喜平日里待人都是笑脸迎人,待姑娘也是一团和气,从不揽是非的,此番她手上的伤,毕竟因老奴与春草而起,她又是太太能说着话的大丫鬟,姑娘可不能左性了。”

    哪里晓得刘妈妈不劝还好,这一劝,直劝的九娘横眉倒竖,眼里更是透出丝丝的怒气与阴戾

    “我怎般就左性了,她们那帮子人,哪一个不是父亲与母亲的帮凶打手,只一个吩咐,也不论谁是谁非,立时便去端了热油来,要不是我阻止了,现在只怕你们两个的命都不晓得在不在了。”

    “我当时只喝了那么一小口,便觉着痛的快死了,父亲与母亲却还让你们两个喝下那么一大碗的热油,更是说的好听,留你们一命,当真将一碗热油喝下肚,痛都痛死了,便是张娘子再有祖传药膏,又哪里能抹到肚子里头去,只怕你们两个都是要死的。”

    九娘气呼呼的说了一通时,早已涕泪交纵,而刘妈妈与春草也禁不住热泪滚滚,三个人抱头痛哭了一阵之后。

    刘妈妈一边打了水来替九娘擦脸,一边还是软着声音劝道

    “姑娘听我一句劝,此番我与春草有错在先,老爷跟太太毕竟是姑娘的嫡亲的爹娘,只有为着姑娘打算的,姑娘哪里好记恨自己的爹娘的。”

    刘妈妈半点不给九娘说话的机会,一边拿湿了的帕子轻柔的擦拭着九娘嫩生生的脸,一边继续往下道

    “且不论迎喜,便说说钱婆子,今日倘不是得了她的情,只怕姑娘这热油也是白喝了一遭,我与春草早就是死人一个了。”

    “那么多只耳朵听着,钱婆子的人情,姑娘还是不还。”

    见九娘默不作声,只一味气的两颊鼓鼓,刘妈妈又接着往下道

    “钱婆子的人情要还,迎喜的伤也要顾,还有,待姑娘伤好些了,还得去清正堂给太太与老爷赔个不是,想来,姑娘在女学中学的人情世故这门课业,便也就这些了。”

    钱婆子与迎喜,提起来这两个人来,九娘都气鼓鼓的不甚欢喜,更别提还要给钱氏跟四老爷赔不是了,立时便激的九娘恨恨道

    “凭什么,我只是想保住待我好的人罢了,父亲母亲何曾有半点顾念我是他们的女儿。”

    九娘呵呵冷笑一声之后,眼中的阴鸷更甚

    “说起来的确是钱婆子求了情,可是当时我听的真真儿的,耳朵并不聋,脑袋也没有那般愚钝不堪。”

    “父亲母亲是为了我才放了你们两个一马嘛!不是的,是担心处罚了你们,我到时候闹起来,会妨碍姐姐与兄长的前程。”

    “呵呵!父亲母亲自来就是偏心的。”

    吸了吸鼻子,九娘不顾刘妈妈满脸的惊愕与心疼,声音便怎么也收不住

    “都道是指头有长短,可是父亲母亲打小就将姐姐与兄长看做掌中宝,又何待我青眼有加。”

    “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不如姐姐刚跟兄长聪慧,丢了他们的脸面,不得他们的欢心也是常理,可是为何处置我身边服侍的人,也容不得我说个不字。”

    “当初的夏花便是如此,现如今更是还要将你们两个一并处置了,明明祖母已经处罚过了,便是连祖母也觉着我受了委屈,偏生他们都觉着是我的错。”

    “便是这一次是我故意让六姑姑出了丑,那么从前在女学里头呢,是六姑姑她一次又一次的羞辱我,明明他们什么都晓得,却没一个为我出头的。”

    “他们不出头也罢,一味说我不尊长辈也好,谁让他们是我嫡亲的父亲母亲呢!我便是说个不字,都是忤逆不孝。”

    刘妈妈一颗老心几乎被九娘这一叠声的痛声陈述给骇的又疼又紧,而后只微微摇了摇头,心疼的了不得。

    可是九娘却似乎越说越来劲,这一刻,她心底隐隐压着的那股子阴郁暴戾好似全然从无形的牢笼中挣脱而出,再开口时,便半点顾忌也无。

    “呵!这次他们顾忌着姐姐与兄长的前程,饶了你们两个一命,若然他们不依不饶,我便要他们付出同样的代价。”

    “让他们也尝尝,被人迫着将身边一心待他们的人,一个又一个灌了滚油通通撵去庄子上等死去。”

    “我才不管承不承人情,又是不是因着我伤了手呢!”

    “又不是我的人,为何要管那些个,那些个通通死光了,母亲才晓得心痛呢!”

    “呵呵。。。”

    瞧着九娘的面色已然不似起初时那般的沉痛与委屈,而是布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薄雾。

    这一时刻,哪怕是年岁小小的春草也隐约觉着九娘的心思越来越不对劲了,但,只稍稍诧异了会子,春草便径直忽略了九娘的变化。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左右她家姑娘都能为了她们喝热油了,还有什么,是她们不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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