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几乎与往常无异,众人纷纷在卯正时分去了荣养堂给沈老夫人请安后,孙子辈的自是结伴去了族学,而孙女辈的,则被沈老夫人留了用朝食,朝食过后,孙女辈的这才齐齐去了族中女学。

    只不过,如今八娘被禁了足罚抄,九娘又因热油烫了口舌,得休养月余,五娘又因年底便要及笄,留在府中帮衬着钱氏料理中馈。

    陡然少了三位姐妹,着实是少了几分的热闹,尤其是十娘感觉最甚。

    平日里,因着十娘贪嘴,虽老三房的姑娘们明面上不说什么,可言行举止中终归是避了些许,再有便是十娘的年岁是老三房几位姑娘中最小的,便是往年岁稍长的姐姐们跟前凑,却也说不到一块,玩不到一块,十娘心里不免叹气。

    可叹气归叹气,往日里,幸而还有一个九娘,不仅年岁相当,还处处多有容让,十娘虽年岁小,却也不是个傻的,更有陈婆子处处提点,自然晓得九娘一个嫡女,却对她一个庶女多有容谅,种种之下,十娘便越发的喜欢同九娘一处玩。

    但,不幸的却是,九娘病了,且病的不轻,说是没个把月,都去不了女学。

    扫了眼前头三三两两说笑着的几位姐姐们,与往日里一般无二的模样,十娘默默叹了口气时,也没了往日里叽叽喳喳的快活,再瞧一眼只比自己大了两岁的香姐,也不怎么搭理自己,只一个劲的往前头走着的姐姐们的跟前凑趣,心里头那股子失落就更觉显了。

    相对于十娘的叹息失落,钱氏把卢氏送出荣养堂的抱厦,又折回敞厅时,心里显然揣着事儿,与钱婆子对视一眼后,便也就发现原本敞厅里头服侍着的几个婆子与大丫鬟都不见了踪影,眼下沈老夫人的跟前只一个心腹妈妈万婆子服侍着。

    乍然瞧到这儿,钱氏的眼皮不由得一跳。

    她便是再蠢,也晓得,能在沈老夫人屋里头服侍的大丫鬟与婆子,无一例外都是心腹。

    往日里,便是连她这个老三房的当家主母,沈老夫人的儿媳妇都得给几分面子。

    若是寻常事,哪里容得将她们一个个都打发出屋子去,只留下万婆子一个。

    心里头急转了好几遭,且又存着事,再小心翼翼觑了眼上首端身坐着的沈老夫人,面容一如既往祥和的如同一尊弥勒佛的样儿,瞧到这儿,钱氏便越发忐忑不已。

    不过,沈老夫人却没给钱氏多少思忖的功夫,直接开门见山道

    “你说九娘病了,什么风寒得休养月余之久。”

    沈老夫人虽面色无波无澜,但言语之中却还是带了两分的质问,直将钱氏的问的心下一颤,原本钱氏还想着,昨个儿晚间九娘那一通闹,只怕将四老爷对她的信重情分都闹的少了三分,翻来覆去思忖了一夜,便也就想到了,委婉将此事告与沈老夫人知晓,好让沈老夫人规劝四老爷一二。

    不成想,还不等自个儿开口,沈老夫人却已然先一步开口问询自个儿,钱氏心下隐隐不安的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她终归是做人儿媳的,先前是被四老爷的愤恨怒火给骇到了,才想着借了沈老夫人的手熄一熄四老爷的火儿,好与她重归于好,但,终归是落了下乘。

    如今沈老夫人这个做婆婆的都主动开了口,那么她这个做儿媳妇的再顺水推舟,也便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心里头纵使有千万般的绕儿,钱氏面上却不露半点声色,而是毕恭毕敬又面带愧色的急步到沈老夫人跟前,眼眶也恰到好处的红了一红,又拿帕子掩了掩眼角,露出一副万分的委屈与心酸来。

    果不其然,瞧了眼钱氏这一副娇弱自责又有苦难言的模样,沈老夫人心里头将才压着的那股子火儿,已然熄了三分,而后又叹了一声,也便拉着钱氏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

    “自个儿生的儿子自个儿清楚。”

    一句还未落地,紧接着又是一声长叹,之后才又缓缓道

    “这么些年来,我晓得你是个好的,昨个儿我这里已经做了决断,依着你的性儿,是万万不敢对我有半点不满不从的。”

    钱氏立时惊的眼神一滞,这一刻,便是连同她那委屈万分红起来的眼眶都失了颜色,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的,嘴巴张了合,合了张,待到终于下定决心道出什么时,却偏生又被沈老夫人的眼神制止了下来

    “虽说事情是在梅家闹起来的,梅家多少也有几分招待不周的责任,可咱们沈家女的名声,哪里容得半点污糟,论起来,梅老夫人当真是帮了大忙了,所以昨儿个还未回府那会子,我便让赖婆子去告知了四郎,也便让四郎下了衙直接去梅家还这个人情,梅家也不多过分要求,只商量着咱们,梅家三个明年要参加春闱的孙辈,到时去京城直接住到大郎的府中,由着大郎亲自指导文章。”

    沈老夫人虽语气平平,但听了此番话的钱氏,却心间波涌滔天。

    一则是沈老夫人竟然如此直白的告诉了四老爷出奇愤怒的来由,当真论起来,昨儿个四老爷那一场发作,莫要说九娘,便是她这个嫡妻,也是半分没有知会的,还是在四老爷指责九娘的字字句句中,琢磨出了四老爷此番发作的一二来由,也便是四老爷突来的这起子怒火,着实让钱氏提心吊胆了一整夜,更甚还存了让沈老夫人出手的心思。

    二则嘛!便是吃惊于,此番为了还梅家人情,竟然动用了京城的大老爷,这如何不让人震惊。

    不过再仔细一想,钱氏便也就想明白了。

    梅家老夫人帮着压下此事,沈家女的名声算是保全了,这么大一个忙,只让大伯子指导梅家三个孙辈的文章。

    乍听上去,不免要觉着梅家当真是厚道宽容。

    但,若是有心人,再动些脑子,便晓得沈家这份还礼是多么的厚重了。

    要晓得,梅家自老爷子致仕回金陵养老后,虽有九个儿子,却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一地县令,或是冷门郎中,到如今孙辈,连同四娘即将嫁的梅家六郎在内,统共也只这么三个考中举人的。

    所以梅家这三位孙辈就是梅家日后的希望,而梅家虽有些关系,却远远不如沈家厉害。

    而如今沈家官位最高的便是老三房的大老爷沈立文,现任户部左侍郎,又因着沈家的族规,只衷心皇帝一人,不得参与任何关于皇子有关的派系,虽未有半点从龙之功,却深得当今圣上康元帝信重,又才四十有三的年纪,入阁拜相,那也是指日可待。

    而梅家三位孙辈住进沈大老爷的府邸,说是让沈大老爷指点一二,但,谁也不是个傻子,这哪里是要沈大老爷指点他们三个文章,而是想着以沈大老爷的身份地位,平日里来往之人,非同一般,这三位梅家的孙辈便是只远远的打个招呼,日后待他们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场,也算是有了个门路,便是半点关系捞不着,不是还有沈大老爷指点文章的师生情分嘛!

    别看沈大老爷户部左侍郎的位份,似乎比不得尚书阁老,但,谁人不知,沈大老爷出自沈家嫡支。

    沈家这两百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人脉,便是有脚指头想想也晓得何其庞大,姻亲,门生,故旧,可谓是遍布朝野也不为过。

    原本为还梅家人情,大老爷提携梅家三位孙辈一二也无关紧要。

    但,钱氏却深知四老爷的脾性。

    当初,四老爷能捞着金陵同知的缺儿,便是借了大老爷的光,又是留守在金陵侍奉沈老夫人,照看老三房子孙的,不成想,却出了差点累及沈家女名声的丑事。

    事情终究是被压下去了,四老爷本不该那般动怒,更不该插手内宅,执意要罚了九娘身边的两个奴仆。

    但,偏生梅家的三位孙辈要京城沈大老爷的提携,这便让原本就觉着闹出了事后,心有愧色又面上无光的四老爷,更深刻的觉着自个儿是个无能的窝囊废。

    想他一个留在金陵尽孝的儿子,本该由他护着子侄子女,却不成料,没能护好不说,便是出了事,也还得劳烦京城的大老爷。

    这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净,四老爷如何不怒,便也就有了昨儿个那一场风波。

    钱氏心里头一时涌起了千愁万绪,而沈老夫人却继续语气无波道

    “四郎觉着自个儿无用,便是连还个人情,还得劳烦他大哥,心里头的火气无处撒,偏生罪魁祸首六姑是老四房的,毕竟与咱们隔着房头,便索性将火气全部撒到了九娘身上。”

    “九娘到底是他嫡亲的女儿,如今出了事,罚一罚也是理所应当。”

    沈老夫人说到这儿,缓缓叹出一口气来,而后便径直端起桌上搁着的青瓷茶杯抿了口茶水,钱氏见状,立时便委委屈屈道

    “母亲当真火眼金睛,什么也瞒不过母亲去。”

    觑了眼沈老夫人不再言语,只拿着杯盖一下又一下的拂着杯中的茶叶,适才叹了声

    “老爷到底想着母亲已经做了决断,九娘也受了罚,便也就想着,九娘身边服侍着的刘妈妈与春草总归是不妥当,此前便出了玉哥儿的事儿,如今更是在梅家闹出了事儿,索性就换两个稳妥的来。”

    话到这儿,钱氏越发显出了好几分的难以启齿,就好似,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是多么的大逆不道一般,而后便弯腰屈膝的拿手轻轻抓着沈老夫人一只胳膊,适才面露几丝难堪又显出几分讨好的模样,也便道出了实情

    “只这九娘平日里乖顺胆弱的很,偏生昨个儿当着他父亲的面,却突然左性起来,为着护了那两个奴儿,竟喝了热油。”

    喝了热油的话一出口,钱氏自觉里子面子丢的一干二净,原本故作的委屈,此时也变成了十分的委屈来。

    而原本还平静无波一副弥勒佛样儿的沈老夫人,连着她身边服侍着的万婆子,在听到九娘喝了热油后,都不自觉的捂住了心口,而后不敢置信的瞳孔微微放大。

    万婆子便是再是沈老夫人的心腹,也终归只是个奴儿而已,稍稍震惊后,也便很快收敛了形容。

    但,沈老夫人却是钱氏的婆婆,立时就又担忧又着恼冲着钱氏而去的言语,不免也染上了好几分的急色

    “那九娘伤的如何了,那可是热油,月余后当真能好全,咱们沈家女可金贵着呢!你们一个个的,都做了些什么蠢事。”

    钱氏嫁得沈家来,何曾被婆婆这般指着鼻子骂过,立时就无地自容的扑通一声跪在了沈老夫人的跟前,一边掩面而泣,一边满含苦涩心酸与委屈道

    “幸而九娘年岁小,喝进嘴里头的热油也不多,只口舌烫伤了些,其他倒也无碍,用了张娘子祖传的膏药月余,便也就好全了。”

    听到九娘能好全,沈老夫人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

    “起来罢,错不在你,此事终归是四郎一时不忿罢了。”

    沈老夫人一句话罢,万婆子立时就上前搀扶钱氏起了身,后又轻手轻脚的去打了水来给钱氏净脸。

    “九娘到底年岁小,先前梅府的事儿,她也是受了委屈的,到底是顾忌着老三房与老四房隔了房头,四弟妹又怀了身孕,我免不了会多顾及一二,便也只能委屈了九娘。”

    又叹了声,眼中也便染上了几丝的无奈

    “九娘年岁小,觉着自个儿没错,却受了罚,一时觉着委屈也是有的,而我既是罚了她,后又生怕她钻了牛角尖,还特地命人熬了碗血燕粥作为补偿,想来,便是九娘不明白其用意,身边服侍着的管事妈妈也能揣摩出几分。”

    话到这儿,沈老夫人再看向钱氏的目光不由得就显露出了几分的恨铁不成钢。

    “四郎倒好,作为父亲,待嫡女严厉些,原也没错,毕竟是打发两个奴儿的事,可是九娘才将将受了委屈,他那边气不顺,便要立时打发了九娘身边服侍的奴儿,这不,平日里便是再好性儿的一个人,也左性起来了。”

    钱氏由着万婆子与钱婆子服侍着净了脸,并在沈老夫人的言语中羞愧的连连点头。

    虽沈老夫人口口声声责怪的都是四老爷,但钱氏并不是蠢的,这字里行间的,无外乎就是她作为九娘的母亲,四老爷的嫡妻,沈老夫人的儿媳,本该在九娘无过受罚后,不说告诉九娘受罚的由头,开解一二总要的,她却没能做到,更在四老爷要罚那两个奴儿时,没有顾及到九娘才刚刚受了委屈,劝解一二,倘能劝的四老爷怒火全消,亦或者果断时间再寻个由头将那两个奴儿从九娘身边撵出去,也就没了这一桩闹腾。

    明白了沈老夫人只字未提的隐含之意,钱氏莫名觉着自己有些委屈,九娘的过是婆母定的,九娘身边的两个奴儿是丈夫要撵的,便是九娘左性喝了热油也是九娘自个儿愚钝不堪教,为着两个奴儿便要死要活的喝了热油。

    这其间明明没有自己半点的事儿,却偏生在丈夫跟前落了个不可推卸的教女不当之责,又在婆母跟前落了个万事不妥帖之责,在女儿面前。。。

    一想到九娘喝热油的左性儿,钱氏便头痛万分的直想绞了她的头发做姑子去。

    任钱氏心底小心思不断,但面上却一丝半豪都不敢漏,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愧色与自责。

    “九娘年岁尚小,难免任人唯亲了些,如今遭了大罪,你们为父为母的,可不能在这个当口不顾她的意愿执意处置了那两个奴儿。”

    沈老夫人边说着话的空当便深深看了钱氏一眼,直瞧得钱氏心里直发虚,嘴里头直发苦,这才收回了目光悉心叮嘱道

    “九娘这么一闹,虽为人子女来说,她为了两个奴儿便损了自身,不孝忤逆了些,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九娘毕竟是咱们老三房的嫡女,沈家嫡女多矜贵,不用我多说,你也是晓得的,事已至此,便要往好处瞧了,至少那两个奴儿,日后服侍九娘,便也就死心塌地了,别为了两个奴儿,倒是本末倒置了,那便当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了。”

    一听到这话,钱氏目光下意识就朝身边服侍着的钱婆子瞟了瞟,这话,钱婆子昨个儿就提点过,如今看来,钱婆子的提点,总归是不错的,到底合了她婆婆的意儿,也便顺着意儿应了句

    “媳妇也是这般想的,虽九娘左性了些,却到底得了两个衷心护主的奴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话落,钱氏不免又想到了起初心底存了的心思,也便小心翼翼的补了句

    “只不过老爷,如今便是连媳妇也着恼上了,这原也是媳妇的不是,作为母亲,没能教导好九娘,确实有过。”

    沈老夫人叹息着摇了摇头

    “九娘到底年岁小,我瞧她平日里一直都胆弱,怯懦的很,作为沈家嫡女来说,的确是不妥,如今又左性了一回,你作为她的母亲,得更为用心才是。”

    钱氏连连愧色应喏,而沈老夫人岂能不明白钱氏的小心思,也便叹息了道了句

    “四郎那儿你且不用担心,待他下衙后,我与他说说也便就气消了。”

    得了沈老夫人这一句准话,钱氏当真是又喜上眉梢,也便压着心口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而后又听到沈老夫人嘱咐了句

    “万家二侄媳妇与你敏大嫂子相见恨晚,我瞧着香姐与他们家大郎也是极相配的,今日,你便去趟老长房,把这事与你敏大嫂子提一提,若两家能结了秦晋之好,也是桩好事。”

    钱氏是万万看不上香姐的,原先还担心自个儿婆婆想着帮衬着娘家人,便会舍出一个嫡亲的孙子。

    眼下得了这话,便是沈老夫人没有吩咐,钱氏心里头也千好万好,也便连对卢氏的成见都小了几分,一叠声的笑着道

    “哎哟!这感情好,母亲就放一万个心罢,媳妇一定不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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