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徵收到一封邮件,内容很简单只有三个字:书买到了。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没有回复也没有删除,只是退出邮箱,四周的白墙依旧沉默得守护他,围绕他。他摁了摁眉心放下手机将视线落到豆饭上。

    这碗是昨天剩下的,闻阿姨很热情地给他打包一份。分之前它落在相似的碗之间,现在却孤零零地摆在这张两米宽的木桌上。

    这饭是现成的,只要撒一点矿泉水再去微波炉里高火几分钟就能吃,甚至如果觉得缺菜冰箱里还有其他的食物。但这些都是她们三个做的,这几天自己只要把碗放到指定位置,发个消息等一会儿就有人来把碗装满,自己就像被定点投喂的野生动物。

    想到这里阮徵莫名地笑了一声,但突兀的声音散在偌大的屋子里连回声都无有。

    “叮。”阮徵的手机发出提示音,他眼珠稍稍抬起,看到一则关于港商巫由的视频访谈。他原本发誓不会再看关于这位巫先生的任何东西,但是今天手指却鬼使神差地点上去。

    视频画面展开,两个人坐,两人之外是连绵的青山,其间还有云雾围绕。可能这些年潮流变化,富商们的采访地也不再是金碧辉煌的家里,而是窗明几净追求自然的高端茶室。

    “您的接班人现在有考虑吗?”记者姿态很放松,看看窗外的远山貌似不经意地问。

    对面的巫由带着黑色粗框的眼镜,穿着灰色棉麻的衣衫,但他又不甘淹没于人群,所以在下巴位置的盘扣上嵌了一粒硕大的钻石。

    巫由听了问题先是笑着喝了一杯茶,然后略带刻薄地说:“新火新茶,味道不错。关于接班人问题现在没有考虑,我的公司现在正处于转型期,这是微妙又敏感的时期,所以还是由我来把握全局。”

    “巫先生就是有自信,不知两年前您说的那位低调的儿子是否会在公司走上正轨后接任呢?”

    巫先生瞥一眼记者,阮徵对巫由藏不住的怒火感到好笑。巫由肯定对“正轨”两个字是火大的,或许心里在暴骂,而且他骂人的思路是一惯,骂面前这个格子间上班的穷记者有什么资格说。只是现在公司需要一点曝光度,他还是得低头。

    “采访不如多问一些企业问题,我的儿子很低调,他致力于解决自然科学问题,甚至是解决人与宇宙之间的关系。而我也需要保证孩子的私人空间。”

    到这里阮徵忽然看不下去了,忍住把手机摔裂的冲动关闭了视频。他对巫由的了解比别人多一点,他是七十年代去港老金的人,先是下南洋,有了第一批资金以后又去国外发展,最后镀金来港稳住了脚跟。

    虽然巫由的经历看上去是漂泊的,但繁衍子嗣倒是一点也没落下,加上阮徵人数已超一打,多得超市里的促销啤酒。

    可惜的是再好的花没有土壤也会坏死、腐烂,巫由并不懂抚养小孩,他只觉得这么多人肯定可以选出一两个优秀的,他挑选的样子阮徵至今还记得,几乎可以称为一场初选。

    一堆人站在他空旷的办公室里待命,他抽着雪茄考核成绩。那一次自己发挥很不好,刚从乡镇中学转过去,阮徵的英语带着地方口音。

    “三个月。”巫由像颁布学习成绩一样下令。阮徵不明白,后面外教过来补课的时候他一度震惊,并试图在浅薄的心里编织理由,将一切合理化。

    阮徵额头的青筋暴起,每次回想这件事,特别是自己还一度试图接受过巫由他就觉得恶心。

    “叮。”

    阮徵点开手机,像是一场精心设计节奏的骗局一样他接到了母亲的消息。

    “小徵,学业完成什么时候回来,今年的海鲜不错,回家给你做避风塘炒蟹。你现在身体怎么样?能说话了吗?”她的措辞还是这样温柔的像寻常的母亲,但是阮徵却想呕吐。

    “治不好。”阮徵回复她。

    “可是我还想多分一点,这样下辈子才有保障,你很有天赋的不是吗?”

    阮徵从邮箱里导出一份账单发过去,那是母亲小时候给他算的账,去香港的机票钱还有读书钱。

    自己因为血缘而获得了良好的物质条件,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的,可是同时存在的还有这样一个扭曲的,如同哈哈镜一般的家庭,他不是《封神演义》里的哪吒,也无法忍受如此自戕,于是剩下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把这份账单还清。

    当然,这份账单也是他决定回复母亲的最后一条消息。

    阮徵伴着眼泪嚼下那碗豆饭,冷冷的饭却比港城的米其林还抚慰人心,除了有一点咸。

    吃完饭,阮徵很理智地做了一些运动排解情绪,其实今天本该是值得庆祝的,他拔除了一根刺,但是无人分享无人同乐,而他心上好似缠满了荆棘快乐只渗进来一点点。

    导师曾经说他像一个机器人,一直保持规律的作息,如果他得病大概都是健康病。私人医生却不停地警告他说他这是病态的,不敢松懈迟早会出问题,医生像持有读心术一般地刺破他的心思。

    是的,尽力保持健康就是惧怕生病,他有不得不永动的理由,这个理由强迫他自律。最近因为各种因素医生建议他换一个环境生活,或许可以去谢菲尔德,傲慢与偏见在那里拍摄,他也可以向达西一样行走在晨雾中,亦或是在科茨沃尔德金厄姆村庄住一段时间,融入一下自然。

    作为有些“刺头”的病人,阮徵反问医生:“这是你自己的感受方式吗?”

    而夏医生很有职业道德地朝他微笑并且承认,又问他:“不如你也告诉我你的方式?”

    阮徵依旧不配合,然后主动结束了需要深一分交流的治疗。

    算了,他不要再回想,事情已经过去执着不利于心理健康,过去吧,等天暗了他就可以服下药物然后睡去,仿佛短暂的离去。

    *

    晚上夜沉沉,河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四周没有一盏灯。

    阮徵四处望望,非常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获得了夜视的能力。他开心地从家里跑出来,河水不知什么齐平了陆地,他穿过晨雾,脚下的足迹像雨滴打在水面晕开了许多的涟漪。但是阮徵清楚自己的目标,所以他没有贪玩只是跑过河面,来到苏菱的家门口。

    她家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变作古代的门庭,大门他抬头都望不到边,阮徵伸出手敲了敲,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他又尝试喊苏菱的名字,可是依旧是无声。没有声音该如何呼唤你?阮徵急哭了,但嘴上还是一直念叨着苏菱的名字。

    忽然,从竹林深处起了一场大风,月光也被吹上云端,莹莹的月色顷刻间遍洒人间。借着月色阮徵还是看不到面前这扇门的尽头,好像门比月亮还要高。

    阮徵挫败地回转,他想去寻家里的座机,苏菱家的座机他背地出。

    是……

    是……

    是什么来着?

    阮徵抱着头不知所措,这时候脚下的土地忽然发生位移,苏菱的家待着自己的漂流,而自己的家则愈来愈远,阮徵跑了几步,却不敢再往前,因为他感觉水已经不同,再也无法承受自己的重量,他小心翼翼地将鞋面踏在水上,果然无所依托,只要他走就会沉没。

    可是风越来越大,天上皎洁的月色不知什么时候已转成寒霜。

    此时一直平静的水面却泛起涟漪,涟漪几乎化作浪头。阮徵注视着河水,里面忽然升起一轮圆月,圆月散发着淡淡的温暖的光辉。

    “苏菱!”阮徵喊它。

    圆月却没有理会,它履行自己作为明月的职责一点点升起,离水面愈来愈远,也离阮徵愈来愈远。

    “苏菱!”阮徵义无反顾地扑上去,人却落入水中。

    “咕噜噜”耳边是无数气泡上升的声音,阮徵闭眼又睁眼,眼前是苏菱缓缓下沉的模样,他抬头看看,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白日,水面上还洒满了桃花。

    可是阮徵像是被定在了此刻,只能看着苏菱一点点沉没,沉入河底。

    “苏菱!!”阮徵被自己的声音惊动,醒了。

    这个梦实在太复杂太恐怖了,阮徵看着落在床单上的日光怔怔地想,但片刻以后他又猜测或许是因为日光扰乱了自己的睡眠。

    疲惫地走进卫生间,阮徵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犹在。他忽然像领悟似得明白,自己痛恨的父母身上的“表演行为”,他身上也有。这一刻阮徵似乎终于看到了苏菱面对自己时的视角,别扭的示弱还有诡异地隐瞒。

    “嗡嗡嗡。”

    阮徵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昨天被连续冲击两次,他很理性地调成了震动模式。可是这一次又是什么?阮徵排除了选项,知道不会是他和她,但是打开手机的时候阮徵还是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力。

    “阮徵,我用我妈妈的手机拉个群,我妈说有事总不跟你说你肯定要憋坏。”闻阿姨的头像旁边吐出这样一个气泡。

    “我还以为她已经拉群了。”这一句似乎是她本人。

    他仔细看看,是一个新的四人群,苏菱也在里面。然后她很快在群里发言,虽然只有一个表情,是一只小兔子在草地上奔跑。阮徵看着心里软软的,也酸酸的。

    不对,等等!

    他刚刚是不是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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