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花叶落到阮徵的桌上,他坐在小书房桌前发呆,光流淌过他皮肤,带来一丝轻微的灼痛。

    阮徵脑海里转了一圈“能量的级联从外层空间降落”又捕捉了这之中的“脉冲产生与粒子消亡”,但一双凡人眼最后看见的还是在于光明本身,但经过仔细地思考照亮就会变得不寻常,它是在无数反应的叠加之下产生,无比神奇。

    窗外的风吹来月季的香味,阮徵觉得满足,其实这间屋子交付之前他没报什么希望,但负责人意外地真诚,屋子造得很好,就连他并不抱希望的月季也种了下去。

    现在月季盘绕在深绿色的细条铁栅栏上,花朵十分繁茂,每天都有花落下,每天也有花开放,好像这场花事永不停歇。

    对着月季发了会儿呆,他拿出一个平板,找到闻莲的发视频的网站然后点进去。这个视频是他们三个一起去录的,一次没有录完,后面有一次去还带了闻妈妈。

    起因当然是征集诗歌,因为考虑到很多人对这个活动带有点胆怯,亦或是不知道怎么写,所以几个人准备录一个类似闲谈的入门。

    但是谁作为视频里那位老师呢?大家思考了一下。

    本来是选择苏菱的,但是她方言不好,本人也推脱了这项工作。后来庞姨和闻妈妈建议问问高太公,苏菱为求保险和高太公聊了一会儿,发现高太公大概在旧社会的书塾上过课,讲到他的老师苏菱有点懵,最后发现给高太公上课的是自己的先祖。

    正式去录的那天,高太公特地收拾了一番,穿上了一件有些破旧的中山装,面上全白的胡子也打理过,虽然年迈,但精神气不错。

    有时候他讲话的时候会微微侧头,苏菱说有时候会幻视书的封面图,阮徵问她什么封面?苏菱说梁漱溟,有一本书他双手交叠头微微乡下。或许人的衰老让面容具有一定相似性吧,她补充一句。

    录像的工作并不很顺利,因为高太公年岁太大,说一会儿就要休息停顿,苏菱说不着急,时间有的是,太公可以慢慢来。

    他们录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但是最后剪辑出来的视频长度其实只有40分钟不到,也就是现在放在网上的这个视频。

    阮徵还没见过成品,他用手指点开,找了个架子摆着开始“上课”。

    框起来的这么一个画面里,高太公坐在椅子里。那画面里显示出来的布局很传统,靠墙一个略窄但很长的案几,墙上摆着些泛黄的画,案几上有几个瓷瓶装饰。长几前是一个桌子,桌子两旁是两把椅子,椅子对着光源,高太公满是皱纹脸就清晰地成像在屏幕中。

    他先说自己的少年时光,那时候还是旧社会,他的父母已经找好了先生,先生很严肃年纪也很大,家里的书多得像山,走进去人的顽皮习性就给压倒。

    但也有没压倒的时候,高太公说。那个时候就要先生拿戒尺打手心了,和自己同班的还有个女孩子,人聪明学得快。自己不行,属于能把七旬的老先生气得蹦起来的那种冥顽不灵的臭石头。

    当年蒙学背的就是《三字经》、《千字文》,开始学诗就是要背《笠翁对韵》。高太公笑说其实写诗也不难,加点自然风物就行,自然风物依四时而变,它们的变化会让诗歌有生命力的。

    后面他讲了些当年那些想写诗的瞬间。

    第一个说的是“在河之洲”。以前的水乡不这样,现在已经是填土建造过的样子,当年哪里会是这样?当年楼高一些就能跳远很远,看到左右的水道,若晴天尽目远眺目光可跨百里,心情激荡。若是雨天望出去,云水茫茫雾气袅袅,心情一下就低落下来。

    又讲也不怪现在的人写不出诗,大家住行之间就像是鲁迅先生说的四角天空,只不过放大一些,所以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名山大川,生活不止眼前一面。

    扯出去几句,他再把话拉回来,高太公说那时候自己的父亲是个商人,有段时间去外面做生意就把自己放在乡下住在表哥家。

    表哥家有一块地在水泽之中,平时没什么人上去,植物长得格外茂盛,高高的芦苇叶飘啊飘,还有蔓延到水里的植物,水波一下一下得洗涤出最新的绿,他也喜欢去摸一摸水中的青苔,柔软光滑。也不知道是谁在小洲上做了一个钓点,背着陆地,面向广阔的水域。

    高太公说自己会坐那个钓位,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又感慨自己那时候年岁小,不怕蛇虫,总是饶有兴致的看天地。

    表哥的父亲显然讨厌这种行为,他是个严厉又多话的大人,听说是前朝秀才,平生最爱子曰诗云,恨不得把身边的人感化成圣人,好像自己就是带七十二贤人的仲尼。表哥逃不开父亲的培养,他却可以逃,毕竟他是商人子,沂水春风没吹到他。

    夏天他总是自己游过去,鞋子一系挂在晒成麦色的脖颈上,两只脚踩在湿润又绵软的泥巴上,偶尔有种子和石头硌了脚,挖出来抡圆双臂投入水里。

    那一路上他的脚印就像滚印章一般落下,一直通往水里。高太公说那时候水清鱼也多,一口气憋下去可以抓鱼,但要量力而行,抓大鱼容易被一尾巴扇懵。

    小时候的日子就是随意虚掷,好像采一张荷叶盖脸上就过了夏天。但而入水和摘荷叶的时候是他最想写诗的时候,水波是嵌入地图的翡翠,甚至胜过翡翠,人投身其中一切栩栩如生,岂不比死物雕刻强?

    可惜那时候对韵都背错,诗歌只能算打油。虽然写了好多张,但表哥读书读到“梦入芙蓉浦”的那天,高太公就把自己那些不入流的句子一下全撕光了。如今岁月倏忽而去几十载,偶尔会后悔没把童稚文字留下来。

    他第二个说的则是古怪传奇似得故事。

    他说自己小时候看到过大蛇,碗口粗。据说他父亲那一辈就看到到过它,那是一条极其聪慧的大蛇,盘踞在废弃的木头船上。人一靠近就溜走了,还曾经有北边来的捕蛇人想捉住它,但捕蛇人来的那些日子里,大蛇一次面也没有露过。

    从此大蛇的传闻就愈发多样,还有人说大蛇是受伤的龙,在这一片水泽修养。

    高太公说到这里笑笑,说自己顽劣,吃过给大蛇的贡品。这件事后来被自己的父亲知道了,父亲和大伯两个人恼怒无比,把他绑在大蛇尝尝出没的地方,一棵年岁颇大梓树旁。

    或许那时候有大哭过,但是现在只是记得夜空明亮,小时候的夏天都会直接躺在桥上睡,所以可能绑一夜也无所谓。最后他话锋一转,说到幻想之兽,他说现在的孩子大概不会相信这些。但这有时候也是理解古人的一个难点,到底是试图解释世界,还是归为封建迷信,这里的处理需要一些生命体验。

    这里是剪切过的画面,其实高太公在这之中还讲了自己飘飘的灰色长衫,穿上大人衣服以后自己有一段时间再不相信这些东西,那段时间也是自己的诗歌最干巴无趣的阶段,直到遇到自己的夫人,想象再次流动起来。

    他又仔细讲了两个人在沪上的一些时光和遭遇,苏菱那时候听得特别入神,这些特别仔细的细节对阮徵来说有些许陌生,所以他一面听一面分神看她。

    录制完阮徵问苏菱,如果要是她去讲诗会怎么说?

    苏菱当时在喝水,面颊鼓鼓瞪大眼睛,她马上把水咽下去问阮徵:“不知道,还没考虑过。”

    “那你现在会考虑一下吗?”阮徵轻轻试探。

    苏菱转转眼睛问:“那就考虑一下。”她低头思考了片刻后猛然问阮徵:“你是想考我的专业水平吗?”

    阮徵摆摆手说没有,要是你不想思考就不要想了,只是穷极无聊所以问一问。

    本以为话题就到这里结束了,哪知道苏菱真的想了,那天吃完晚饭遛弯的时候她忽然问:“阮徵,在你心里诗歌是什么?”

    “优美的能无视使用方法的文字?”

    阮徵当时大脑有点短路,但回复的心情又太急切所以说了个出口就会后悔的答案。

    苏菱听了没有笑他,只是忽然领悟什么似得说:“我刚才一瞬间居然完全想的是中国传统文学,这样思考是不是太狭窄了?”

    “不管了,在我心里诗歌就是一段咒语亦或是一把钥匙,念出来就可以打开某个瞬间,它突破了时间的桎梏。啊不是,这样个想法应该给所有文字。所以诗歌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诶。”苏菱自问自答。

    她的唇齿之间还有些未能消散的青梅与桂花的气味,是的,她喝了青梅救,可能今天喝得太多,说话的停顿语气都带着醉拳一样飘忽不定的气质,但是阮徵很珍惜,也很喜欢。

    不需要太过学术的定义,甚至不需要说明,这个当下就是阮徵心里的诗歌。

    是这种容易消散却试图抓住,这种仔细感受又害怕失去,这种不可重复又无数次迸发的瞬间。

    “阮徵,你会参加诗的征集吗?你会写诗吗?”苏菱歪头问他。

    “会。”阮徵回答得异常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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