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石块土方如同滚滚洪流,挟带着汹涌不可抵挡的气势直落而下,所过之处,片草不生。如同一条十几米宽的,光秃秃的泥黄色的巨蛇从山顶迅疾爬过,原本满山葱郁苍翠的植被全部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而在这条毁天灭地的可怕怪物前方仅仅几米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正在不要命地往前飞奔。

    起初,他身形迅捷,即使背上还有另一个人,也丝毫不减其势。

    这人正是秦越,每每在即将要被巨蛇吞噬的那一瞬腾空跃起,如青萍掠于岚水,如腾云荡于碧空,堪堪逃过巨蛇尖利的牙齿一般往前冲出一些距离。

    然而,随着时间延长,这样的奔驰令他损耗巨大。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前额上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不仅如此,他感觉双腿越来越吃力,四肢发软。

    他的心里渐渐蒙上一层阴影。

    难道今日真的要折在此地?

    他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不被泥石流吞没,全仗着他过去大半年日复一日地努力修行,费尽千辛万苦才终于形成的一点点内息。

    可是方才的疾行,这些内息已经几近全无。

    秦越咬紧牙关,将自己逼到极致,又窜出去几米。然而付出的代价是脚下踉跄了一下,身后的巨蛇随即奔涌着追了上来。

    双腿重逾千斤,每迈出一步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苍天不容他!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与绝望自他心底深处慢慢升起。

    他的眼前一片迷雾,他是天之骄子,拥有至高的权力。遥想过去的岁月,他操持国事,励精图治。亲率几十万大军,击退敌国,数次征战而身不倒。

    可苍天戏弄于他,莫名地将他送到这个时空,令他失去一切。

    他曾经怒过,骂过,怨怼过,哭过,疯过,放荡过。

    在这里,他卑微如一粒小小的尘埃,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他的无助,直到他遇到了另一个错位的人。

    于是他重燃斗志,接受一切;他重振旗鼓,忘却过去,认真生活。

    可为什么老天还要三番四次地戏弄他?

    他已经都认命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难道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才肯罢休?

    既如此,为何当初要给他呼风唤雨的力量?

    他的前生,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百姓。为何在他即将成功的时候将他狠狠地拽下悬崖?

    为什么到了这般境地,这天地仍不容他?

    为什么就连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农夫的机会也要剥夺?

    他已经奔跑到极致了,四肢仿佛已经失去控制,只是僵硬地重复机械的动作,随时都会被身后的泥石流吞没。

    然而他不甘心,再次强行提气,又瞬间冲出去一丈余,身后的山石如影随形,紧紧追赶。

    秦越又一次提气,“哇——”,一股剧痛从胸腔深处爆开。

    他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薄而出。血迹飞溅得老远,有几滴溅到他的脸上,顺着眉骨流下来,遮住前方的视线。

    前方的景象已经看不清楚了,眼前是一片片红雾弥漫,他甚至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

    他死死地盯着未知的远方。恍惚中,前方的山壁上,隐隐约约有一个黑点在跳跃。那黑点渐渐清晰,看着眼熟,是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他冰冷的心有了点些微的热气,他知道,那是苏南,有着和他一样的错位的人生。

    她的身影轻快,背着一个满满的大背篓,在雷公山的陡峭山路上四肢并用地向上攀爬。

    他贪婪地看着她。她的姿势有些可笑,梳着两条小辫在她的脑后支棱着。他曾经很多次在她未曾察觉的身后,默默地看着她,观察她。

    她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宽大衬衫,深蓝色的布裤子,空荡荡的裤腿在风中晃呀晃。

    他贪婪地睁大双眼,他想追上她,牵着她的手,与她同行。

    一抹难以名状地疼痛,如同针扎一般令他喘不过气来,他的心底涌起了无限的悲凉。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她了。

    他跑不动了。

    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脑中刚浮现这个念头,前面那个身影突然转过身,大大的眼睛笑盈盈地看他。

    心更痛了,无法抑制。

    “秦越。”

    是他如今的名字,她在叫他。

    他握紧拳头,屏住呼吸。

    “我们一起试一试。好吗?”

    她的眼里有星星,是他曾经追逐一生的淼汉星光。

    他双眼通红,血色聚于眼底,凝成滴。

    好!

    长啸声起,慨然于天地。

    长久以来一直按压在心中的那股深深的恨意,在这声长啸中转化为一股足以毁灭天地的强大力量,在他的胸口横冲直撞。

    这一刻,满腔的愤懑与无法言说的悲壮尽数褪去,随着这声长啸抛洒到无尽的碧空。

    “去你妈的狗天,老子绝不认命!”

    戎马半生,功业未竞。他绝不可被这区区无名山石掩埋,决不能在这无人知晓的乡间野山之中,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吼声直出胸臆,回荡在山间,响彻四野——

    世间事,净是奇妙。

    生既是死,死既是生,死生之循,是为本源。

    怪事发生了。

    随着秦越的这声怒吼,一股汹涌而蓬勃的热流自他的丹田部位猛烈爆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流转至他全身,及至四肢百骸。

    这是一股久违的的力量。

    这股力量如此强大,令他瞬间冲出去数丈。

    秦越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情况搞得万分震惊。

    刚才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可思议的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刚才那种精疲力尽到极点的衰败感一扫而光。现在的他浑身都是强大的气息,无限力量遍布周身。他不敢置信,尝试性的在虚空轻轻一转身,面向身后滚滚而来的泥石流。

    秦越看了看双手,泥石流越来越近,他皱了皱眉,试探性地将右手举起,在空中轻轻一拍,他的身形瞬间高涨,泥石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挡了一下,奔势在空中凝滞了一瞬,随即四散开来。

    没错了!他确实恢复了原来的力量!

    这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巨大的狂喜随即袭来,他顾不上思考,只想尽情地挥洒着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喜。

    他突然往后暴退,同时在空中数次挥动,随着他的动作,泥石流在他身下分崩离析,轰然坠下,落入下面的山崖。

    泥石流带来的危险,瞬间化于无形。

    只听见山谷中轰隆隆地巨响传遍四野,从谷底升起的土黄色粉尘弥漫在山间,秦越没有躲开,任粉尘扑得他满头满脸还有全身,当然,他肩上的李思明也未能幸免。

    “哈哈哈哈哈——”

    一声长笑中,他拔地而起。

    将军意气贯山险,

    从此千里不留行。

    这天地,再不能困住他。

    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狂喜,令他心中说不出的爽快。这种感觉无以言表,无处宣泄,他只能以快若闪电的速度,在山谷中飞纵,用力挥洒。

    将刚才发生泥石流的那片山谷远远地抛在身后。

    片刻后,他勉强压下激动的心情,敏锐地感觉到肩上的李思明呼吸的气息发生了变化,李思明要醒了。

    这将他拉回现实。他虽然恢复了力量,但是所有的一切并没有改变,他仍然在这个时空中。

    所幸李思明的呼吸又恢复了平稳,他并没有醒过来,方才那震撼的一幕他一无所知。

    秦越眼中的光芒瞬间尽数匿去,一定不能让李思明发现异常,不然对他自己和苏南都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苏南,秦越停下来。他这时候已经飞出了好几里地远,左右俱是连绵的山峦,地形并不熟悉,眼前也没有修好的公路,看来是一片无人之地。

    肩上的李思明眼睫毛似乎有了抖动的迹象,他顺手一拍,一股气流准确地击中李思明的后脑勺,他又继续昏睡过去。

    秦越松了口气,他不想李思明发现什么。

    他必须赶紧赶回刚才的出事地点,不然实在没有办法跟任何人解释他和李思明的行踪。总不能跟村里人说是被泥石流冲过来的吧。

    趁着没人,秦越又跃上树梢,开始轻轻松松地翻山越岭。

    *

    李思明梦见自己正在自家院子里的躺椅上休憩。

    夏夜凉爽,微风拂面。不远处的石凳上,收音机里传来阵阵韵味十足的京戏唱腔。他闭着眼睛,想象自己披挂一身,在台上舞着身段挥斥方遒。

    在他的另一侧,平时就如母老虎一般的刘爱玲一反常态,温顺异常。正半跪在他身边,端起一碗热茶在嘴边吹了吹,递到他面前。

    李思明甚是满足,心里说不出的惬意。

    他哼了两句戏词,正准备接过刘爱玲手里的茶碗,突然,眼前的情势一换。方才还清凉的微风瞬间如刀割一般呼啸而来,那风比寒冬十二月的北风还凉,触体生寒,甚至连刘爱玲手中手中的茶水也瞬间结上一层薄冰。

    “媳妇,这茶怎么冻上啦?”他惊骇莫名,失声喊出来。

    然而刚刚还温顺的如同小绵羊一般的刘爱玲却站起身,挑起横眉,却是变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貌。

    “怎么,还想老娘给你换一杯不成?”

    那茶碗应声落地,砸在地上裂成碎片,那结成冰的茶水忽又变得滚烫,溅到他脚上,烫得他忍不住想一跳而起。

    然而却跳不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被一根两指粗的麻绳绑着,身下也不是什么躺椅,而是一堆非常尖利的石块,硌得他浑身疼痛。

    他嗷嗷直叫。这是怎么回事?

    李思明心里害怕极了,使劲扭动四肢。这一动,又发现自己正头朝下趴着,有什么东西压的他无法动弹,耳旁是呼呼的寒风呼啸,手脚四肢不停地被冰刀子割一般火辣辣的疼。

    秦越在李思明刚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停下身形,落在一片斜坡上,这里距离刚才泥石流的地方不远,而且他方才一路飞来,故意不时落到枝杈横生的树间,将两人身上的衣服刮得七零八落,有些地方的肌肤也被划出几道血口子,脸上也灰头土脸,看上去很是一番劫后余生的惨状。

    李思明还在晕乎,眼睛还没睁开, “哎哟,哎哟,疼疼疼~”

    他嘴里还没哼完,下一秒,便被秦越如同卸货一般从肩上甩了下来,摔在脚下——

    李思明惨叫一声,这一下给他摔得七晕八素,真的清醒了过来。

    他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四下看看,没有母老虎,没有割刀子的北风,也不是自家院子。他感觉头上有一片阴影,抬头望去,有个气势十足的男人正冷冷地看着他。

    他甩甩头,试图看清楚。

    “没事就起来赶路。”

    这人冷冰冰的,这声音,除了苏南家那口子还能有谁?

    可是——

    “秦大兄弟?!你咋地好像变了个样——”

    他想也没想,张口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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