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婵低着头,出门前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变得乱糟糟的,她咬着唇,晏深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捡不齐了……”沈婵的声音小得像是蚊虫呢喃,她都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来找她的一定是晏深。

    只有他会来找她。

    沈婵很少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比如在砂石地上捡碎玉——偏偏还找不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捡玉碎,可能是觉得耳坠很好看,丢了可惜吧。

    可是,碎玉又不能重圆。

    对啊,那她来捡这些破东西有什么用啊……

    心头憋闷又委屈,沈婵不想让晏深看到自己这么狼狈,努力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别捡了,回去吧。”晏深的玄青锦袍被晚风吹得冽冽,袍角被风扬起,他的面庞半掩于夜色之下,目光却只专注地看着沈婵。

    她爱干净,平素小毛病又多,如今灰尘却染上她裙裾。

    晏深觉得手指也泛着隐约的痛楚——沈婵的指尖被砂石磨砺,擦出细小的伤痕。晏深自己感受不到这些小伤,只有这伤出现在沈婵身上的时候,他才感觉得到疼痛。

    “不要。”沈婵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倔劲,“我想要耳坠。”

    哪怕捡回来,也不过只是一堆碎石头而已,怎么会有耳坠呢?

    但是这样跟着晏深回去,沈婵总觉得很不甘心。

    她别过去脸,不愿意看晏深,但是余光里,他的面容却总是占据她的全部视线。

    晏深看着她,沈婵觉得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中觉出一丝和缓。

    “我去帮你找别的耳坠。”

    晏深把沈婵拉起来,银白色的灵力闪烁着柔和的光芒,这道向来只会取人性命的灵力刀刃却在沈婵指尖化作比水更柔软的泉流,温柔地治愈着她指尖的划伤。

    沈婵鼓了鼓脸颊,不易被看见的红潮染上她侧脸。

    “我不要。”她嘟囔着,“我只想要原来那一只。”

    “没有芙蓉玉了。”晏深见她指尖伤痕慢慢褪去,知道皮肤又恢复成健康的粉白色,才收回了银白灵力。

    他以为沈婵是想要芙蓉玉的耳坠,可她耳垂上那一块芙蓉玉是世间留存的最后一块了。

    归一庄将芙蓉玉作为传承秘宝,并非芙蓉玉有多么奇特的能量,而是因为芙蓉玉太稀缺了。

    芙蓉玉是鳐羽兽一族每一代的王出生时破碎的蛋壳所化,大部分蛋壳都会被幼兽吃掉以化为能量,本身就极难得到。自从千年前妖魔战役之后,鳐羽兽一族便再没有新生王兽,独留下当年被归一庄所得的那枚芙蓉玉。

    “那……”沈婵并不知道这其中缘由,只是提到芙蓉玉,她就想到归一庄庄主暴毙之事。

    虽然虞照青说,关天流留下了遗言,指明是晏深所为,晏深听到之后也没有和她否认,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沈婵还做了那个关于归一庄的梦境……

    恰恰是那个梦,让她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沈婵说不出哪里不对,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一般盘旋在她脑中,平日里意识不到,一旦想起来便如针扎似的在意。

    她有点害怕晏深是因为芙蓉玉杀了关天流,若是如此,仿佛背上那条人命的便是她了。

    毕竟,晏深寻得芙蓉玉是给她的。

    “你杀了关天流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晏深沉默不语。

    这落在沈婵眼里约莫是默认了她的话。

    沈婵有点难受,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答案。

    事实上,晏深并非为杀关天流而去,他从始至终都为了那块芙蓉玉。

    他身边也有些适合做传音器的宝石,不乏名贵耀眼之物,但是晏深总觉得芙蓉玉更好些。

    他不爱思考,只凭直觉做事。

    他觉得要将芙蓉玉拿来,便去做了。

    晏深并未将关天流放在眼里,他死与不死,对他来说无甚所谓。

    灵力出鞘,便是杀招。

    除了面对沈婵的时候。

    不过关天流最后身躯全然爆炸,是他没有想到的。

    晏深所出灵力,是见血封喉,他不屑于残虐尸身,也不会那么做。

    可关天流就是死了。

    留下的遗言更是将他钉死,无法辩驳。

    那便如此罢。

    晏深看着面前的沈婵,浮起的尘埃黏在她鼓起的面颊旁,她的眼眸水水润润,眼眶微红。

    她看着他,似乎在等一个答案。

    她想听到什么呢?

    答案并不重要。

    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答案,对别人来说,更是如此。

    晏深突然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面颊,像戳气球一样,一碰上就瘪了。

    沈婵不爽地扁扁嘴,拍开晏深的手。

    好烦啊,明明在跟他说正事。

    好不容易问出口的话,如今被这一戳,显然再没法追根究底了,沈婵干脆不再去想,这样似乎就不会有那么多复杂的心绪。

    “只捡了这么多,凑不齐了。”

    她摊开手心,莹润的芙蓉玉碎片在黑夜里也有晶澈的光泽。

    “我来找。”晏深摩挲着收回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沈婵面颊的温度。

    他故技重施,放出了很久没在沈婵面前出现过的黑雾,黑雾一出现,就叽叽喳喳吵开了锅。

    “嗨婵婵姑娘还记得我吗?”

    “看看我看看我,大人一直关着我们不让我们见你真讨厌啊……”

    “婵婵婵婵婵婵……”

    看吧,他就知道,黑雾里的妖魔一出来看到沈婵,就没什么好事。

    沈婵被出其不意的热情吓了一跳,上一次见面是黑雾还保留着矜持,前后的反差之大让她不知所措。

    “去找。”

    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黑雾们兴奋的交谈,黑雾虽然恋恋不舍,但是不敢违逆晏深的要求,勾勾缠缠着沈婵的手指发丝和衣角,不愿意离开。

    银白色的灵力毫不留情地斩落,黑雾被迫与沈婵隔断开,沈婵想着玉碎的事,扯了扯晏深,让他低头附耳。

    “捡回来可以重新变成耳坠吗?”沈婵问。

    已经碎成那么多片了,她不抱很大期望,不过既然晏深帮她捡,肯定有办法吧。

    晏深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真的吗!”沈婵睁大了眼睛,她本来都以为耳坠回不来了,“晏深你好厉害!”

    她毫不吝啬地夸赞。

    晏深垂了垂眼。

    “我想要和之前那只样式一样的哦。”沈婵比着手指。

    晏深点头答应。

    “还要那样可以传音的。”沈婵见晏深没有反驳,继续提着要求。

    晏深颔首。

    “还有还有……”沈婵话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要求有点多,她决定要讨好一下晏深,这样继续提要求的时候才能理直气壮。

    晏深听着沈婵话到半路突然停下,掀起眼睫,看她一眼。

    “我是说,”沈婵眨眨眼睛,“你的耳坠也很漂亮。”

    这么夸准没错。

    所以,要把她的耳坠也做得漂漂亮亮的。

    “不漂亮。”

    出乎意料的,晏深居然否定了。

    “嗯?”

    沈婵没想到这种马屁还能拍到马腿上,晏深实在是不识好歹。

    不漂亮还天天戴?

    况且,她看着那只盈盈流光的暗红色宝石——多漂亮啊。

    “不是说要新耳坠?”晏深看到沈婵又鼓起了脸颊,忍住手指尖泛起的痒意,“还不过来?”

    不知不觉间,黑雾将所有碎片都找齐了,在不情不愿中,被晏深尽数收回锁魂链中。

    这一打岔,沈婵什么气都忘了,跑过去看她的新耳坠。

    和她掌心的碎片一起,晏深指尖凝出一点鲜红的血滴,玉碎被灵力拼合成原本的样子,血滴滴落,融进了玉碎的缝隙之中,霎时,缝隙被填满,仿佛重圆的破镜般,表面看不出任何曾经碎裂过的痕迹。

    沈婵惊奇地看着晏深的奇妙法术,她每次都能因为大魔王的术法而感到讶异。她伸手想要接过,晏深却直接捏着那只芙蓉玉耳坠,戴上了她的耳垂。

    她微微张着嘴,耳坠因为惯性而轻微摇晃,波光倒映在她发丝间,她面庞衣裙上全是灰,因着明媚双眸,显得可怜可爱。

    晏深笑了一下,这笑容稍纵即逝,快到沈婵都以为是错觉。

    “花脸小猫。”

    *

    沈婵一回厢房,看到铜镜里灰头土脸的自己,赶紧唤来了水芝。

    “水芝,快点帮我打桶水,我要沐浴!”

    她一想到自己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脸在路上走了半天,就觉得丢人。

    晏深这个坏心眼,都不提醒她一下,真讨厌。

    直到解开头发,把整个人都泡进温热的水中,沈婵才觉得终于能呼出一口气来。

    水芝很贴心,帮她准备了皂角和莲花花瓣,她站在木桶旁,向热气袅袅的木桶里撒着花瓣,帮沈婵把要换的衣裳挂在了屏风上。

    “水芝。”沈婵的声音透过雾气,有点闷闷的,“不要花瓣了。”

    花瓣太多,香味熏得她头疼。

    “好叻,沈姑娘。”水芝应道,停下了撕扯花瓣的动作。

    水芝是前两天才回小莲院的,她和镇民一样,都在神明祭祀那天昏倒了,药神婆去世这件事情,对于夕照镇百姓的影响颇深。

    “沈姑娘,你们过两天就要离开了吗?”水荷问。

    “嗯……是的。”沈婵想起虞照青和程鸢这两天都开始收拾行囊,水芝也许是察觉到,才会这么问。

    她脸上心事重重的样子太过明显,沈婵想要忽略都没办法,她拨了拨水面上飘动的花瓣,状似无意地说:“怎么了?”

    这一问彻底打开了水芝的话匣子。

    “沈姑娘,你有所不知,我从小就在小莲院做事了,本来平时小莲院没有被租赁的时候,都是药神婆给我们这些人发月例。”

    水芝深深叹了口气,“夕照镇这地方,一年都没有多少人来租这小莲院,现如今药神婆去了,林小姐也离开了,不知道以后来的镇长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会不会和药神婆一样?我们这些在小莲院做事的,都很担心日后的生计呢。”

    沈婵拨着花瓣的手指顿了顿,“药神婆竟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她本以为林凡只是担了个治理夕照镇的虚名,不想她连这等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

    提到药神婆,水芝惋惜道:“是啊,药神婆大人对于夕照镇来说,是比任何神明都要让人尊敬的存在。”

    “那可恶的妖魔!”

    虞照青把药神婆之死推给了妖魔,夕照镇百姓也大多相信了这个说法。

    “你也别太担心,新任的镇长也许会和药神婆一样呢?”沈婵安慰道。

    她也不是信口胡说,为了将这件事情彻底瞒住镇民,下派的镇长大概率会一切遵循从前药神婆定下的规则,以免引起百姓不满,从而深究。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水芝又给沈婵添了点热水。

    雾气蒙蒙,沈婵用皂角一点一点把头发给洗干净,手指不经意触碰到了耳垂上挂着的耳坠,微凉的芙蓉玉和被热水蒸得红通通的脸颊相碰。

    “其实到我们这辈倒还好了,不过我祖母定是要为药神婆伤心许久。”水芝感叹。

    “这是何意?”沈婵困惑。

    水芝知道他们是外乡人,并不隐瞒。

    “药神婆祖辈来夕照镇时,正逢战乱之年,百姓死伤惨重,先代药神婆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救了很多人。”水芝见沈婵从木桶里起身,将准备好的布巾给她披上。

    “此后虽然战役结束,不过,药神婆大人还是会给镇上的百姓治疗一些疑难杂症。”

    所以,怪不得夕照镇百姓会给林凡起了个“药神婆”的别号。

    这些都是林凡的札记中没有写的,沈婵从水芝口中听来,只觉得林凡矛盾得很。

    既要长长久久地吞噬夕照镇百姓的生魂,又要为他们治病疗伤,若说只在起初做一做还能称是做做样子,可林凡这一做,就做了千年。

    真奇怪。

    沈婵换上了干净的里衣,拿着布巾把头发绞干。

    水芝帮她把木桶抬走了,因为沈婵的那番话,她对于未来的小莲院已经放心不少。

    沈婵躺在床榻上,滚来滚去,摸到了耳坠,心血来潮要试试看这耳坠是不是和以前一样灵敏。

    “晏深晏深。”她指尖轻叩芙蓉玉表面,“你在吗?”

    那边没什么反应。

    沈婵又敲了敲,“晏深——”

    还是没反应。

    不会吧?

    晏深不会给她做了个残次品吧?

    沈婵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一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就要去找晏深理论。

    “什么事?”

    耳坠里突然响起低沉沙哑的声音。

    他这反射弧够长啊。

    沈婵心安了,重新躺回软绵绵的被褥上。

    她哪有什么事,就是闲得没事才找他。

    但是她要这么说了,万一以后晏深不理她怎么办?

    “我头发没干,睡着了要头疼的,你能不能帮我把头发烘干?”

    沈婵转了转眼珠,声音仿佛都带着沐浴完后的绵绵热意,从小小的耳坠里传到晏深耳中。

    那边又是沉默半天,在沈婵差点以为这耳坠有语音延迟的时候,晏深应了。

    “嗯。”

    不对。

    很不对劲。

    沈婵托着腮,想着晏深奇奇怪怪的语气,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虚空中一阵波动,晏深踏着破碎的空气走过来。

    他看着只着里衣躺在床榻上的沈婵,她呆呆地看着他,手上拿着那只耳坠,似乎还要对耳坠做些什么。

    她的头发确实还半湿着,布巾被随手仍在一旁,晏深不用想就知道她懒得一点点绞干头发。

    一走近她,满面的莲花香气,让他不由得定了定神,手掌半盖住沈婵毛绒绒的脑袋瓜,灵力气雾环绕上她发丝。

    沈婵看着晏深,眼睛一眨不眨。

    他回来之后就又换了身新衣服,黛紫银丝滚边的,沈婵在心里指指点点,这只臭美的大妖怪。

    晏深不知道沈婵在心里编排他,发丝里的水汽被灵力尽数蒸腾干净,愈发激出了那股馥郁的香气,不仅是莲花的味道,还有些别的融融暖香,混合在一起,让他有点头晕目眩。

    待到发丝被全数蒸干,晏深一刻也没停留,迅速收回了手,准备离开。

    衣角被柔软纤细的手指勾住,几乎没有力道,却让晏深止住了脚步。

    “我明天还可以吃到肉包子吗?”沈婵得寸进尺,一只手抵着下巴,像朵盛开的小花。

    晏深习惯了她这样,抿了抿唇以示同意。

    沈婵目的达成,开心地在床上滚了两圈,那片被她勾住的衣角被孤零零地丢下。

    晏深转身,脚下气流荡漾起涟漪。

    “沈婵。”他突然说,“下次沐浴,记得把耳坠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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