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飘霏起晚了。佣人敲门唤她起床的时候,她还头脑昏昏地挺尸在那张被垫得格外厚实绵软的席梦思大床上,被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憋闷得差点透不过气来。

    昨天很晚才睡过去,而且整晚不停地做梦。她梦到了她的父亲,那个记忆里始终儒雅翩翩又疼她若宝的男人。他一直不断地喊她“霏霏,霏霏”,而且还用无比温柔的口气告诉她,因为她出生的那一天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所以她的名字才叫飘霏……

    然后画面骤转。梦里闪过她母亲、付崇谦、付哲毓、付哲敏……那一大家子人的脸,每个人都像走马灯一样地从她脑海一晃而过,他们都冲着她笑,嘴里似乎还说了什么,嘲讽的,讥诮的,谩骂的……那些笑脸最后都变成了一张张血盆大口,似要将她连皮带骨地整个吞噬。

    还是门外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将她从梦中唤醒。她头疼欲裂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时忘记了这是在付家还是在美国的学校宿舍,下意识地穿着睡衣光着脚,顶着一头乱发去开门。

    难道是临近研究生毕业,压力太大了?还是抑郁症又有点抬头的迹象……她一边想一边打开紧锁的房门,门外站着的是于妈,付家多年的老仆。她一见单飘霏这衣冠不整的模样,先是愣了一下,半晌才回神。“小姐还没起来?马上要去老宅那边了……”

    曾念宜也跟着从楼下走上来,看到她这不修边幅的样子也是大呼小叫:“天哪!飘霏你……你怎么……”

    一句话尚未念叨完,单飘霏已经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哪里。她一语不发,也没表现出任何窘迫或尴尬,而是面无表情地转身回房,开始动作利落地梳头,洗簌,全程不超过十分钟,然后打开衣柜准备换衣服。

    曾念宜跟着走进她的卧室,几乎是严阵以待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本来还打算数落她几句,问她为什么偏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起晚了?但一瞧她脸上那副看似无波无澜却隐隐透出一丝冷意的表情,又咽下了欲出口的话,直到看见她选衣服的时候才开了口:“穿那条长裙,那条宝蓝色的,那件适合你。”

    单飘霏凭着习惯本来是打算穿裤装的,见她这么坚持,也没多纠结,直接换上了那条她生日时母亲买给她的裙子。因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要去干什么,出门之前她又带上了一条浅灰色的麻质围巾,看起来即素淡又不失雅致。

    单飘霏遗传了母亲白皙的皮肤和父亲颀长的身材,穿裙装的她显得高挑秀致、亭亭玉立。曾念宜挽着她的手下楼的时候,心里隐隐有种“吾家有女终长成”的骄傲和欣慰感,可惜女儿向来不爱打扮,更不喜欢穿裙子。她记得小时候的单飘霏不是这样的,有一次她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不穿裙子?

    “裙子让我没有安全感。”当时她是这么说的,曾念宜一直都记得。“裙子随便一撩就什么都露出来了,但裤子不一样,跑起来也方便。”那时的女儿还一脸天真,对她也毫无保留。只是这份天真和不假思索的信赖,随着时光的推移不知不觉被消磨掉了。

    她一时竟有些恍惚,下楼的时候差点没站稳,是女儿紧紧地扶住了她。

    跑吗?为什么要跑呢?这里留不住她吗?还是她有自己的想法,随时准备抽身离开?她顿时觉得不安,本能地抓住了单飘霏的手腕,力道出奇的大,单飘霏蹙了下眉头,却什么话也没说。

    付崇谦和付哲毓早已准备好了,都是一身正装地等在一楼大厅。

    对于单飘霏的晚起,付崇谦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毕竟才从美国回来,时差都还没倒过来,没事……”一脸和蔼的微笑。

    付哲毓一语不发,只是目光稍稍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一行人上了早已在别墅外等候多时的车。加长型的凯迪拉克,即使坐上这一大家子也不觉得拥挤,曾念宜跟付崇谦坐在同一排,单飘霏自然地跟付哲毓坐在了一起。

    司机老李熟练地将车开出了别墅的后花园。窗外的风景不时从单飘霏眼前一掠而过,她紧抿着唇,手撑着下颚,像在欣赏风景,又像在专注地思考着什么。

    “几年没回来,有什么感觉?”大概是她沉默太久了,付哲毓缓缓开了口,似乎有心打破这份窒人的沉寂。

    她一怔,却没回头,仍旧侧面对着透明的车窗。车窗上模糊地映照出他的影子,他脸部的轮廓若隐若现,却看得并不分明。“还好。”寥寥两个字,客气又充满疏离。

    她的侧脸跟她这个人一样,都在不经意间展露出几许倔强的棱角,看似微不可见,却又自有一种不容践踏的固执。他笑了,尽管笑容浅淡得近乎找不到痕迹。“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吧?对未来……真的没有打算过?”

    他就好整以暇地坐在她旁边,中间隔着一段不算长也不短的距离。他的音量控制得刚刚好,既能让她听到又不会让旁人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今天的付哲毓选择了一套颜色极浅的灰白色西服,看起来庄重肃穆,但衬着他那张刻意放松的脸,却又微妙地显出几分张扬的洒脱和恣意。

    她几不可查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裙子和围巾,原本跟他的衣服有些许重合的裙裾泾渭分明地散落在她身体的两侧和脚踝。“我的未来,自然在我的规划当中。”她轻描淡写地道,脸上看不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豪车一直在向前开,沿途基本没遇上什么堵塞或滞留。这里是靠近城市郊区的位置,周围普遍都是富人住的别墅豪宅,没有市区那种拥堵和喧闹也是理所当然的。

    对于她的回答,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浓眉微微一挑,眼神不明地睇着她。

    “规划?”他的语气不急不缓,回味悠长。“当然,聪明人都应该对自己的人生有规划,不过,有大的规划,也有小的规划,你说呢?”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眸子隐隐带着某种戏谑和挑衅的笑意。

    她抿紧了唇,对此不置一词。富人的心态,似乎都是如此。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甚至很想对她的这位继兄翻上两个白眼,但为了家庭和睦,还是忍住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过客,总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付家的,何必争一时口舌之快?

    气氛忽然又陷入了僵硬的沉默。

    眼看离付家大宅已经越来越近了,车还没开到正门,就能看见不少车辆往那个方向聚集了。接下来的才是一场硬仗,对这位名义上的兄长,实在没必要浪费唇舌。

    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相当顺利的,谁知在开到大宅门前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付崇谦的车正要拐弯往宅子里开,另一辆豪车也速度不慢地突然斜插了进来,大概是急着进去,差点没撞上他们的车。

    老李急忙忙地踩下刹车,所有人因为惯性都往前倒了下去。虽然系着安全带,还是不免摇晃了几下。付哲毓一边稳住自己一边去扶父亲,再分神去瞧单飘霏时,只见她早已眼疾手快反应迅速地抓住了车顶的把手,坐得很稳,同时还分出余力去慰问曾念宜,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这一撞一刹颇有些急,几个人还有些眼冒金星,惊魂不定。还好付家大宅负责迎客的几个佣人看见了,连忙凑过来。“三老爷你们没事吧?”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扶他们下车。

    付崇谦相当不悦,正要发脾气大骂几句,扶着他的付哲毓却不着痕迹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想了想便按捺住了。单飘霏敏感地注意到他们这一动作,却视而不见,只一径稳稳地托住曾念宜的腰,让她在付家大宅一群人的拥堵围观下,不失仪态地下了车。

    相比起付崇谦脸上的阴霾,付哲毓倒是显得淡定自若,举重若轻。简单地吩咐了几个大宅的佣人善后,便一左一右地虚扶着父亲和继母朝宅子里面走去,单飘霏跟在他的身后。

    “你应该看清楚了,这个家族里水深得很。”大概是她这一串看似不起眼的动作让他觉得,她这个完全跟他没关系的继妹,还是值得他屈尊降贵地提点两句的,说不定还有一点利用价值,便在众人都不曾留意的空隙凑在她耳畔低声道:“希望你能看清形势,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识时务的聪明人才不会死得太快,你懂了吗?”

    她脸上一片漠然,如果仔细看的话,眼神里甚至还透着一丝凛然。“我不过是个局外人,与我何干?”

    他挑眉觑了她一眼,还来不及再开口,付家大宅的大门就近在眼前,他们一行人在喧闹嘈杂的迎来送往中昂首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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