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期很快就要到了。我到底要不要赴约呢?李承乾他究竟要跟我说些什么?是和君羡有关吗?这些日子我一直为这些问题纠结着。

    雪雁推门走了进来。我有什么一般是不会瞒雪雁的,在这宫墙之内,除了她还有谁能够让我信任,听我倾诉,为我出谋划策呢?

    “雪雁,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去呢?”我用撒娇的语气说道。

    雪雁白了我一眼,说:“我看,你是已经打好主意了吧!”

    “我就扮成宫女的模样,到时候又是晚上,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看吧,我怎么说的。这种事情也只有你能想得出来。我说你这胆子也太大了点吧!”

    “只此一次。我保证我一定十二万分的小心!”

    “有一就有二!我知道你决定的事情别人是劝不回来的。这样,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好姐姐,知道你最疼我了。”我一头扎到了雪雁怀里,这招对她最管用了。每当有事就用此招,她一定会母性泛滥,挺我到底的。

    那一天终于到了。我换上了雪雁的衣服,在月色的掩护下,我俩偷偷从梅林溜到了东宫的角门。我的心里还在忐忑着,不知道李承乾还记不记得当时的月圆之约。

    角门前,只见一个小太监正守在那里,不住地张望着。见我们走来急忙迎上去,问道:“姑娘可是来赴圆月之约的?”

    我点头说:“是!”

    那小太监便施礼道:“奴才叫顺儿,太子让奴才在此恭迎才人。请武才人随奴才来。”

    这个李承乾,他还真是自信,就笃定我会来啊!顺儿带着我们七拐八绕地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宫殿。

    “武才人,太子殿下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顺儿躬身说道,又转向雪雁:“这位姐姐请跟小的到这边歇息。”

    雪雁冲我使了个眼色,然后便跟着顺儿下去了。我轻轻推开门,抬脚走了进去。

    这座殿堂不大,布置得简约典雅,四周的烛火将整个房间映衬得温馨意暖。抬眼望去,李承乾迎面坐在主位上,脸上依旧挂着初相见时那不羁的笑容。他见我走了进来,没有任何的反应,而是低下头拨弄起了琴弦。随即,一支箫音从一旁和来,我这才发现在他下手位坐着的正是蝶衣。

    琴音款款,箫声悠悠,百转千回揉断肠,只闻曲音柔美,怎奈曲意清凉。我缓缓地挪着步子,随着音律轻轻走上前。

    一曲罢,大殿里立刻静了下来,我的心却似乎还在随着乐曲声颤动。

    “太子叫我来,总不是为了听这么凉意沁人的曲子吧?”我首先打破了这寂静。

    李承乾不屑地说道:“你可是少有的几个能让当朝太子亲自为之演奏的人之一,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果真是他,说话还是这么随性。他既不把我当外人,我也没必要跟他客气。我想着于是应道:“那我该谢谢太子殿下的厚爱喽!”

    他笑了笑,“该谢你的人在这里呢。”说着起身走到蝶衣身旁,把他娇小的身体一揽,送到了我的面前,“蝶衣一直念叨着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刚才那一曲,也算是谢礼吧!”

    蝶衣红着脸冲我说:“蝶衣多谢才人姐姐救命之恩。太子说让我叫你姐姐,你不介意我这样称呼吧?”

    我笑答道:“这儿是东宫,太子说了算。你是太子跟前的红人,自然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喽!”

    李承乾插嘴道:“我只当我李承乾是这宫里数第一嘴巴不饶人的,没想到这里又遇到一个嘴皮子利索的。”说着他把蝶衣又朝自己怀里揽了揽,“蝶衣是我身边的人,我把他当做亲人一样看待。当初,我没能保护得了蝶舞,心里一直十分愧疚,所以现在我拼了一切也要保护蝶衣,不让他有事。你那日救了蝶衣,也是救了我的承诺。就凭这一件事,我李承乾也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回到了那个不多见的严肃、真诚的李承乾,让我的心里不自主地为之感动。

    但我还是禁不住发问道:“蝶舞?我听你在陛下面前也提到过这个名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人眼神里都充满了哀怨?”

    他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我既说要与你相交,就不会有所相瞒。蝶舞是东宫的舞姬,蝶衣是他的弟弟。他的舞技超群,整个乐馆无人能及。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就非常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可是,还不是舞姬惑主那些说辞,父皇一怒之下就赐死了他。我几乎与父皇闹翻,也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所以,你说的被禁足,比这次还严重,就是那个时候?”

    “正是!”他黯然地垂下了头。我看一旁的蝶衣也忍不住已经开始偷偷抹泪儿了,便开始后悔自己的好奇和多问,于是连忙转移话题道:“往事已矣,不如珍惜当下。这次叫我来,既然是要谢我,为何不奏些轻快的曲子,反而要用那种忧伤的曲音来撩动人的心情?”

    “这乐曲的意境全在听曲人自己的心境。若你心中无冰雪,又怎会听出凉意?如果说曲音撩动人心,那也要看是怎样的心情?”李承乾的这句话颇具意味,我看着他的眼睛,再次从那里面看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却继续说道:“刚才那首曲子讲的是离别之人的相思之苦。不知媚娘是否从中听出了自己的心声?”

    他竟然直呼我的名字,而且说话如此直白,如果面前有镜子,我一定能看到自己当时那极不自然的神情。

    李承乾自然看出了我的不安,他说道:“放心,这里是我独处的地方,没有人敢接近。外面也有我的亲信把守,非常安全。这里虽然不大,却是一个可以让人敞开心扉,真诚面对自己内心的地方。”

    “你叫我来,究竟为了什么?”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李承乾大呼:“这小女子,聪慧过人,却又咄咄逼人。我是扛不住了。是兄弟的就别躲着了,出来吧!”

    说话间,烛影摇曳,缓缓地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人。

    “君羡!”我惊叫了出来,“你怎么在这儿?”

    “唉,别激动!”李承乾插在我俩中间说道:“是我诓他来的。”说着一把扯住李君羡的袖子把他推倒了我面前,“兄弟,人就在这儿,有什么话当面说。别再事后追悔,苦水掺酒水的味道可不怎么样!”他拍了拍李君羡的肩膀,然后带着蝶衣径直走了出去。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宫殿显得异常空旷。我们相互对视着,默默无语,仿佛已经这样对视了半个世纪。

    “你,好吗?”终于,他开口说道。

    我点点头。

    “宫里的生活还习惯吗?”

    “嗯。没办法改变所处的环境,尽可能适应还是做得到的。”

    他问得如此拘谨,我回答得这样谨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多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那个每每相见总要跟我斗上几句嘴,从来不让着我的李君羡哪里去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从里面看到熟悉的过去,那双薄冰般的眸子美丽依旧,眼神的清冷有增无减。我突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看到李承乾的眼睛会有一种心被抓住的感觉,原来我一直怀念着这双冰眸。

    “你变了。”我悠悠地说道,轻轻走过他身边朝着窗子走去,“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句我最喜欢的纳兰词他自然没有听过,我情不自禁地说出口,却又不禁笑自己痴。

    他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然后一双有力的臂膀突然从身后将我紧紧抱住。那一刻,我竟然回到了郊外的田野里,他从后面突然抱住我,手里的野花戳到我的鼻尖。我嗅到的是花香还有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答应我,就一次,忘记身份,抛开现实,让我变回朝儿。”我突然清晰地说出这句话,完全没有预计。

    他没有说话,将下巴支在我的肩上,双手更紧了。

    那一晚,他揽我在怀,我们靠在榻上,透过窗子望着天上的圆月。

    他说:“对不起。”

    我说:“怪不得你。君命、天威,本就不是凡人能抵抗的。”

    他摸着胸口说:“这里的你,怎样才能忘掉?”

    我淡淡地说:“相见不如相念。”

    他说:“我不甘心。”

    我说:“那你总得信缘分。有缘无分亦是惘然。有位朋友告诉我凡事‘顺其自然方能处之泰然。’我起先也不以为然,不如让我们试一试。”

    然后我们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讨论今晚的月色以及月亮的阴晴圆缺。我告诉他月亮里面囚禁了一个孤独的灵魂,因为她天生叛逆,不肯向权威低头。我怎么会这样跟他解释,说得又那么的自然,仿佛我真的知道。

    我们就那样不知看了多久的月亮,直到有人敲门。

    李承乾推门走了进来,“我本不该再出现煞风景的,不过这月老当值的时辰也快过了。还好,看你们的样子,心结也该解开了。算我没有白忙。”

    李君羡上前一步,说道:“多谢殿下。时候不早,我们也不便再逗留了。”

    我立即插嘴道:“君羡,你先走一步。我还有几句话要跟太子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吧,你多加小心。”然后便施礼朝门外走去,直到门口他还回过头望了我一眼,目光像要刻在我脸上一般,让我的心里再次想要掀起波澜。

    待君羡走后,我问李承乾:“你今天安排我和君羡见面,究竟意欲何为?要知道,我是你父皇的才人,你这样做说重了可以叫大逆不道。”

    李承乾答道:“从小到大,我做的‘大逆不道’的事还少吗?。不过,我既然说真心与你相交,就该向你坦露心声。我这么做,其一,君羡和我自幼相识,我们情同兄弟。我不想看他为情所困,那种‘失去’的伤痛我太明白了。其二,父皇妃嫔无数,后宫等着他宠幸的二八少女不计其数,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我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怎么妨碍到他。”

    “纵然通情却不达理。毕竟,你不是普通的人臣和儿子,而是太子,你父皇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也会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况且,你这样做将置我和君羡于何地?”

    “置于何地?你又置自己于何地?”他的语气突然怪怪的,“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心甘情愿做我父皇的女人了?”

    “可这是事实,别忘了,我是圣上亲封的才人。”

    “那为什么每次父皇召你侍寝都只是下棋、喝茶、读奏折这么简单?”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如梦初醒,“你——你在圣上身边安了眼线?”

    “别惊讶。我并没有对父皇不敬的意思,只不过无论是这宫里还是朝堂上,想要我倒霉的人太多,我为了生存不得不做足各种准备。何况,我这东宫之中何时又少过父皇的眼睛?”

    李承乾倒是坦诚,可是这就是皇帝和他的儿子?这就是宫墙内富丽奢华的生活?处处是陷阱,人人心里布满机关,充满了猜测和怀疑。我突然替皇上感到一阵悲哀,不,或者,我更该同情太子?

    “想让我倒台的人太多了。可是我偏不让他们得逞。”李承乾继续说道,“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他人休想!即便是为了我身边的人,我也必须守住我的皇位。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日我若登基,一定成全你和君羡。”

    一朝太子如此待我,我应当感动。可是为什么,听他这样说,我的心里竟然飘过一阵一阵的凉意?一路上,我都低头不语,木然地跟在雪雁的身后。宫墙内,夜风从一条条巷子里穿梭而来,我第一次感到它们聚在一起是那样的寒意侵人。

    “站住!”突然一个声音高声喝道。

    我心里一惊,来不及收住脚步,险些撞上前面的雪雁。我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梳着麻花双髻的宫女,插着蜂腰,瞪着杏眼,一脸的傲慢。

    “哪宫的奴婢,见了胡才人的鸾驾还不赶紧避让!”那宫女厉声说道。

    我往远处望了一眼,一队宫人掌着灯正朝这边走来,他们抬着的应该就是胡才人了吧。这个胡才人我是知道的,比我入宫久些,年纪也稍大,只是最近才得到圣上的宠幸,接连被传召了几次而已。

    雪雁的气场自然是不输人的,她大方地回道:“我们是武才人身边的,天黑灯暗没有看清楚,我们这就避让就是。”

    那宫女奴了一下嘴,说:“那就赶紧退到一边去,皇上还等着我们娘娘呢!”

    我真是想笑,小小一个宫女如此跋扈,可见她家主子是什么品性。娘娘?就凭胡才人也担得起?若是让其他的妃嫔听到了,怕是要集体笑掉大牙的。

    “怎么回事,吵什么呢?”一个软软的声音传来。是胡才人。

    那宫女立刻收起了刚才的凶悍模样,转而一副谄媚的嘴脸说道:“娘娘,这两个挡路的宫婢,奴才正在教训她们。”

    胡才人懒懒地说道:“让她们先退到一旁,咱们赶紧赶路,别让圣上等急了。”

    她这软绵绵的话音刚落,只听身后一个宫人高声说道:“徐婕妤到!”

    是徐惠,她的品级可比胡才人高,这回轮到胡才人让路了吧。想着,我便在心里暗笑起来。

    随着宫人的通报声,徐惠乘坐的华辇已经来到了近前。那胡才人见了徐婕妤也不下来行礼,而是端坐着说道:“婕妤姐姐,妹妹本该下去给您施礼,让您先行,怎奈圣上还在甘露殿等着我呢。所以,我得先走一步了。”转而对着身旁的宫女说道:“记下这两名婢女的名字,出自哪宫,回头再收拾她们!”

    “胡姐姐,”徐惠隔着轻纱说道:“你既是要去服侍圣上,就快些请吧。这后半宿圣上不是还传了赵才人吗?至于这两个宫女,我认得的,是武才人身边的。”说着,她冲着我们说道:“雪雁,刚才我出门的时候还听武才人念叨呢,说这雪雁出去寻人怎么还不回来?”

    雪雁上前施礼道:“回徐婕妤,这个新来的宫女今儿个第一次办差,结果迷了路,我才刚寻到她,正带她回去。”

    徐惠道:“那就赶紧回吧。我本来要去佛堂,现在心情全无,正好带你俩回去,也顺便帮你们求个情。否则,以武才人的脾气,不打你们几十板子是不会作罢的!”说罢便吩咐宫人们掉头,理也不理胡才人就将我俩带了去。

    一路上我俩默默地跟在徐惠后面,直至她下了辇走上庭廊都没再回头看我俩一眼,也始终没再说一句话,望着她飘摇的白色裙纱迈进门槛,我这心才扑腾落下。

    “她不会认出我了吧?”我在雪雁耳边嘀咕道。

    雪雁看着我,摇了摇头,“别想了,赶紧回屋去。”

    我俩快步走到门口,雪雁刚要推门,一阵冷风从我俩身后吹了过来。我俩回头,只见牡丹脸色阴沉着正站在廊前。我和雪雁对换一下眼色,连忙开门进屋,牡丹也跟着走了进来。

    “你都知道了?”我试探着发问。

    牡丹没有理睬我,将眼神投向雪雁。雪雁连忙解释说:“今儿的事儿是我欠考虑,可是做也做了,以后我们注意就是。”

    我也急忙说:“对啊。咱们都是自己人,你就多包涵!”

    “自己人?”牡丹冷冷地说道。

    “唉,牡丹,你这什么意思?我和雪雁是外人吗?你做什么总是这样冷淡,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牡丹听罢走上前来,冲着我深施一礼:“武才人,在人间你是主我是仆,主子的事情下人自然只能听从。论实际的身份,你是凡人我是上仙,仙人有别,道不同两不相干。所以,牡丹自然没有替你操心的道理。这一世的人世尘缘,还望武才人自己珍重。只是,雪雁是我看好的,将来大有可能走上仙道,你这样带着她胡闹,只能让她的品性蒙尘,影响前途。我的话至此,希望你们能明白。”说罢便走了出去。

    我看了雪雁一眼,“你确定要跟着她做花仙?”

    雪雁笑道:“你还没听出来,她那是关心你。毕竟宫门深似海,里面的机关太多,凡事是该步步小心。咱俩今天的事还不够悬?她生气是应该的。”

    牡丹的用意我自然也能体会一二,说到“悬”我不由问道:“你说,徐惠是不是已经认出我了,你不觉得她今天的行为有点古怪吗?”

    雪雁一边帮我更衣一边安抚道:“多想无益。她既然肯出面为我们解围就说明并无恶意。”

    是啊,多想无益,可是徐惠的“好心”总还是让我隐隐地感到一丝忐忑。

    隔天,我和徐惠在庭廊里相遇。她冲我莞尔一笑,却也未多说什么。我也不好再提及昨晚的事情,可是无论我提与不提似乎都不妥当,以徐惠的聪慧,即使昨天没认出我也一定会察觉到这里面的问题。但愿她的善良能为我包庇这一切吧。

    那件事就此翻了过去,一段时日过去也没有横生出什么枝节,我和雪雁才算彻底踏实下来。

    很快就到了长孙皇后的忌辰,太宗下令,这一月内后宫禁止一切歌舞娱乐,全体嫔妃、宫人们都必须着素服,各宫女眷除了要为长孙皇后诵经祈福以外还要抄写《女则》以感念长孙皇后的教诲。太宗本人在这一月里也停止传召任何妃嫔侍寝,坚持每日为长孙皇后抄写经文一卷,以告慰长孙皇后的在天之灵。

    第二天就是长孙皇后的忌辰了,我突然想到了李承乾,这个时候他应该比任何时候都思念自己的娘亲吧,加上这段时间的禁足,一定憋坏了。想到这里,我决定去东宫看看他。为了不给雪雁添麻烦,这回我换好衣服,自己悄悄前往。

    我在东宫的围墙外徘徊着,想着李承乾那天说过,日后我若有事找他只需在来时的角门处叩门,自会有人出来接应。可是,那天天黑路暗,我竟然想不起是哪边的角门了。就在我正徘徊不定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低声喊着:“姑娘,姑娘,这边!”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小太监正探头探脑地冲着我招呼呢。我连忙走上前,原来是那晚给我们开角门的小太监顺儿。

    顺儿躬身说道:“奴才刚才失礼了。武才人是来见太子殿下的?”

    我连忙点头。

    顺儿机敏地扫视了下四周,然后说:“武才人这边请!”说着将我引到角门处。

    “进门左转见竹林后上右边的小路。殿下这会儿应该在池塘边。奴才还要在这边守着门,就请武才人自行前往吧!”顺儿恭敬地说道。

    我迟疑了下,问:“不需要通传一下吗?”

    顺儿答道:“太子有令,武才人来访,无需通传。”见我依然稍有迟疑,顺儿又补充道:“武才人放心,那个园子是太子静休的地方,除了太子的亲信旁人是不得入内的。”

    好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若是连看守角门的宫人都如此水准,可见李承乾调教下人还是蛮有办法的。我想着便冲顺儿笑笑,“谢过顺公公。”然后抬脚向园子里走去。

    按照顺儿的指引,我很快就来到那片池塘。那天初次来访也应该从这里走过的,只是当时是晚上,又着急赶路并未留意,现在看来这片方寸不大的池塘景色倒是十分别致。四周被翠竹环抱,塘边又盛开着姹紫嫣红的繁花,尤衬得池水碧绿诱人。池中还有一座爬满藤蔓的小筑,一条碎石小路蜿蜒着将它跟岸边连接起来。虽然现在还不是季节,但我已经能想象出站在池中小筑上看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一定别有一番风情。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抬脚走上了那条碎石小路,却见小筑之中人影晃动。我于是加快了脚步,走近一看原来是蝶衣,他正在焚香祷告着什么。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待他起身才走上前去。

    “才人姐姐!”他见到我有些吃惊。

    我上前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祭奠长孙皇后。”

    “对啊,明天就是长孙皇后的忌辰了,我也是为此才来见太子的。”

    “长孙皇后喜欢荷花,太子就专门修了这座池塘,搭了这座小筑。每年盛夏时节,长孙皇后都会来这里赏荷,听太子亲自为她抚琴。所以,每当太子思念长孙皇后的时候就会到这里来抚琴一曲,寄托哀思。”

    听蝶衣这么一说,我也拿起香烛,对着一池碧水拜了一拜。这位长孙皇后,我虽未曾见过,自进宫以来关于她的事迹也听了不少。我敬她是一位贤德的皇后,而且又是李承乾的母亲,无论怎样我也应当真心地祭奠她。

    “太子真是一个真性情的人!”我站起身不无感慨地说道。

    “太子重情重义,待下人也极好。只是,”蝶衣说着皱起了眉头,“只是近两年性情有些变化,不像过去那么开朗了,每每遇事总喜欢借酒浇愁。”

    “借酒浇愁,愁思更甚,酒后难免言行有差,传到圣上耳朵里就又是一桩事,如此一来太子的心里怎么能敞亮?你们平日在他身边伺候,也该多加留心,想办法宽慰他呀!”

    “说实话,太子近来总喜欢独处,乐馆已冷清多时,对蝶衣也疏远了很多。”

    看着蝶衣哀怨的神情,我的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可是想到李承乾曾经说过的,为了身边的人他也要守住未来的皇位,这身边的人应该就有蝶衣吧,他是蝶舞的弟弟,承乾该是想要守护他的。

    想到这里,我于是说:“太子如此是为你好。他知道越是亲近他的人越是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蝶舞的事情已经让他痛彻心扉,上次你又险些遇险。他不想你们有事,他越是疏远你越是要保护你啊!”

    “他待我和蝶舞终究是不同的。”蝶衣喃喃地说道,“都说我们兄弟音容相貌几乎一样,我却还是不能代替蝶舞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当时心里一惊,莫不是我耳朵出了问题?“兄弟?”我脱口而出。

    “你没听错!”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传来。我和蝶衣回头,只见李承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们身后。

    “蝶衣,你先下去吧。记住,以后没有传召不要再擅自到禁园来。”他低沉着声音冲蝶衣说道。

    蝶衣连忙行礼退了下去。我几乎能看到他眼中闪过的泪花。

    “你没有听错。”承乾边说边向我走来,“蝶舞和蝶衣是亲兄弟。”

    兄弟?当时我听承乾描述蝶舞是那么的身姿曼妙,舞姿轻盈,心里就想该是个绝色的美人,又听他说起对蝶舞的喜爱和思念,便已断定即便不是他的挚爱也定是红颜知己。却没想到竟然是个男儿身。

    看着我惊讶不知所措的神情,李承乾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没有!”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回答得这样快,这样坚决。

    他回过头,侧着眼睛看着我,“一朝太子,心中所思竟然是须眉而非红粉,在世俗的眼中该是多么的荒谬,该遭受多少的冷眼和唾弃啊!就算你瞧不起我,甚至因此唾弃我,我都不会怪你的。”

    我突然明白了,太宗乃一代圣君怎么会跟一个小小的舞姬如此过不去,非要置他于死地,想必他也对此事有所耳闻。毕竟,承乾是他心爱的儿子,又是当朝太子,在他的立场上有这样的传闻出来他不得不有所行动。可是,对于承乾,他即便能理解太宗作为一个帝王的立场,可谁又能体会他的情感呢?

    我开始更加同情面前这位孤独的王子了。

    “你也说了是世俗的眼睛。”

    我看着承乾那清冷的眸子,镇定地说道:“你本就不是世间俗物,又怎会在意世俗眼光?你既然倾心与我相交,必然知道我亦是另类。诚然,对你的情感我不甚了解,强说我能理解未免显得假意附和。我只问你,蝶舞待你之心可是与你相同?”

    承乾答道:“蝶舞待我情真意切,当日,为了保全我他毅然喝下毒酒。没能劝阻他,至今令我追悔莫及。”

    “那就是了。你与他之间是真情真意,你情我愿,不曾妨碍到任何人。所以你们的事情是非对错都与第三个人无关,在感情的立场上任何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我虽然无法感受这样的感情,可是被你们感动的心情是真实的。”

    “谢谢你如此懂我!”他清冷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柔情。

    我微微一笑,“如果这都不能体谅你,我还怎么配做当朝太子的朋友?话说回来,世间多少男欢女爱,真心相许的又有几人?一曲凤求凰曾感动多少人,到头来却只不过一场唯利是图的感情骗局。相比之下,我倒觉得你待蝶舞的感情显得要单纯许多。”

    他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得友如武媚,此生无憾!”

    “明天是长孙皇后的忌辰,”我终于把话题转上了正题,“我想着来看看你,虽然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不过在这个时候有人陪你说说话也能宽慰一下你的思母之情。”

    “谢谢你在这个时候还能记挂着我。”

    “说什么呢,你不是说要真心相交吗?而且,长孙皇后是我敬重的女人。我甚至还蛮羡慕她的,不仅作为一代贤后受到后人敬仰,更是有夫君和子女的爱相伴一生,我想她在天上也不会寂寞的。”

    “父皇的爱?”他的语气突然充满了鄙夷。

    “是啊。众所周知,圣上此生只爱长孙皇后一人。不说别的,就看长孙皇后的忌辰,圣上不顾历来夫不祭妻的习俗要亲自祭奠,还要焚烧经卷以寄托哀思。每一卷经文都是皇上亲自抄写,听甘露殿的太监说,圣上抄录的时候数度落泪,思念皇后之情可见一斑。”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大家都这样认为。如果我告诉你父皇从未爱过母后你相信吗?”

    “这?”我怎么敢相信,可是承乾不会骗我的,他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情上诋毁他的父皇啊。

    他嘴角歪了一下,“父皇是思念母后的,可是他思念的并不是一个他深爱过的女人,而是一个聪明、大度,能为他坐镇后宫的贤德皇后,一个心中只有他,为了讨他欢心倾其所有的妻子。父皇敬重母后,礼待母后,给她一个女人所能享受的一切尊荣,却唯独不能像母后那样以自己的真心交付。”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是长子,自然最能体会母后的心情。你既然常在父皇身边服侍,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所言不假的。”他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道。

    “有情之人在此真心悼念长孙皇后,可有心之人却早就以此为契机在为自己谋划了!”一个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我和承乾刚才只顾聊天,竟然没有察觉身旁何时多了个第三人。

    只见君羡一手背在身后,优雅地迈着步子走进了小筑。

    “君羡,”承乾迎上前说道,“我就知道你要来。”

    李君羡上前微微施礼,“见过太子。殿下怎么知道君羡今儿个要来?”

    “连媚娘都关心我的心情前来探望,你这个多年的好兄弟怎么会不记挂我呢?知道你会来,一早就让顺儿在门口守着呢。”

    看着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样子,分明是兄友弟恭,说他们是亲兄弟都像极了。如此说来,曾经听闻李君羡是长孙无忌的私生子就真的有那么点可信了。

    “我这次除了来看看你心情如何,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有人借着长孙皇后的忌辰又是撰文又是上书,思母之情感人至深啊,圣上对其孝心可是大加赞赏。”

    “借题发挥,谄媚邀宠不正是他擅长的吗?”

    听这二位充满鄙夷的语气,我已大致猜出了一二,“你们说的是魏王泰吧?”

    “呵呵——”李承乾笑道,“论聪慧,宫中女儿无人能胜媚娘。”

    “别的且不说,作为儿子撰文思念母亲也是人之常情啊!他好歹也是你的亲弟弟,不是吗?”

    没想到我这随便说说的一句话倒触到了李承乾敏感的神经。“他才不是我弟弟!”这几个字李承乾说得有点咬牙切齿。

    李君羡一旁说道:“魏王一直自诩乃长孙皇后所出。其实,他的生母只不过是一般宫人。由于生母早亡,自幼便被长孙皇后带到身边抚养。不明实情的外人多以为魏王和太子一样乃长孙皇后亲生,实则是庶出。”

    “他的母亲只不过是卑贱的宫婢,怎么有资格称自己是嫡出皇子,真是无耻至极!”李承乾补充道,眼神里满是鄙视和仇恨。

    虽然我也不喜欢李泰,可是也不会因为人家生母没有地位就瞧不起。不过,在这个时代,嫡庶有别,地位尊卑被看得很重,承乾和君羡有这样的反应也能理解。

    “不过,魏王的事情倒是有人替你出气了。”君羡继续说道,“是晋王。据说晋王梦到长孙皇后,痛哭不止。醒来含泪写下了思母赋。皇上赞晋王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乃诸王仁孝的典范,风头一下盖过了魏王。”

    李承乾的脸上这才拂过一丝和悦的神色,“雉奴行文乃真情写照,自然胜过阿肥千百倍。”

    这个李承乾,不喜欢人家就算了,还给人家起外号叫阿肥,不过还真挺形象的。我不由想到魏王托着那上下颠簸的大肚子觐见太宗时的样子,咯咯笑出了声来。

    “我说,这魏王也真是没有人缘,他要是知道自家兄弟在背后如此称呼他——”

    “我说过,他可不是我弟弟!”李承乾不等我说完就急忙重申道,“我的弟弟只有雉奴一个,说起兄弟,”说着他的眼神投向李君羡,“君羡是我多年的好兄弟,早已情同手足。”

    这时李君羡冲我说道:“太子是个性情中人,身为长兄他向来对兄弟姊妹都疼爱有加。只是这魏王,”说着他叹了口气,“你以为太子的脚是怎么伤的?当日狩猎,若不是他在太子的坐骑上动手脚也不至让太子落下终身疾患。我们只是苦无证据而已,但是自此也断了他与太子的兄弟情分。”

    “他本来是想要我命的。”李承乾说道,“只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多少也如了他心愿。一朝太子竟然是个跛足,大唐威仪何在?父皇不是没有考量啊!”他说着眼睛幽幽地望向远方,层层叠叠尽是金色的屋顶,雄伟富丽的宫殿,多少男儿的梦想。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巅与东宫的围墙咫尺之遥,在他的眼神里却似乎相隔天涯……

    “舅舅有什么交待?”

    “长孙大人让我转告殿下,文字再精彩也比不上身体力行。”

    “还是舅舅了解我。请转告舅舅,承乾明白,让他放心。”

    承乾和君羡的对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他们如此相信我,不避讳我。可是,或许我并不想知道他们的秘密,还是我应该和他们站在同一战壕里,为了情义也为了自己的未来?我知道,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迈进了这场皇位争夺的漩涡。

    我满怀心事疾步前行,穿过花园的小路想超近道回去。没成想,一抬头,迎面而来的正是胡才人和她的宫婢。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呦,这又是哪宫的奴才啊,这么没规矩!”胡才人分明已经认出是我,还装腔作势地说道,“唉,原来是武才人啊。我就说,一般宫婢怎么会有如此气度呢?只是,武才人这一身宫婢的打扮,也难怪让人认错!”

    我平日和这个胡才人少有接触,知道她最近得宠,可是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真是让人看不下去。听她如此阴阳怪气地说话,不由心里一阵恼怒,于是回道:“姐姐德高望重,媚娘这些小把戏怎么入得了姐姐的法眼,只不过讨个龙颜欢悦而已。”

    胡才人自然听出我在讥讽她年纪大,只见她杏眼一瞪,心中的怒气一下子全写在了脸上,可还是强压着,拿腔作势地说道:“武才人为了讨圣上欢心还真是煞费苦心,可是如此装扮又行色匆匆,难免会招来非议。这宫里本就人多口杂,武才人可要当心别生出什么误会才好!”

    “谢谢姐姐提醒。近来姐姐独沐圣恩,该要多多保养身体才是。长孙皇后的忌辰在即,姐姐正好趁这段时间多多休养,也好像赵才人哦不,是赵昭义那样早怀龙种。媚娘不耽误姐姐赏花的雅兴了,先行告辞。”说罢,我抬脚昂首阔步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刚走两步又停下,回头道:“忘记跟姐姐说了,上次冲撞姐姐的两个奴才,虽然有徐婕妤说情,我还是罚她们面壁思过了,谁让她们不长眼,得罪谁不好偏要惹上姐姐。”

    我看着胡才人那气得颤抖的背影,狡媚地一笑,在这后宫中,我虽不想主动招惹谁,可也绝对不怕被招惹,我武媚也不是好欺负的。我想着加快了脚步,脑子飞快地旋转着。这个胡才人既然撞见了我,那么……我想着,绕着花园兜了一圈,转而直奔甘露殿。

    殿门外,我一眼就看到小全公公正站在门口,连忙上前打招呼。他看到我,先是略显一惊,然后不漏声色地说道:“武才人,您怎么来了?”

    我小声问道:“全公公,怎么是你,福公公呢?”

    “今儿,奴才替福公公当值。”

    听小全这么说我心里不由暗喜,还好是小全当差,我刚才还一直在琢磨要怎么摆平福公公呢。

    我左右看了下,更小声地问道:“圣上呢?”

    “圣上刚跟众大臣议完事,这会儿一个人在里面,不让打搅。”说着,他又压低了几分声音说道:“脸色不太好。”

    这时,一个宫女端着茶盏走了过来。我见状,一把接过托盘就要往里走。

    “唉——”小全瞟了一眼那个宫女,“你不能——”

    “放心,有事我担着!”说罢,我抬脚就迈进了屋去。

    我将茶盏轻轻放下。圣上正专注地看着奏章,不时皱一下眉头,他伸出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又放了回去,完全没有抬头,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侧目偷瞄了一下桌子上的奏章,原来是吐蕃攻打吐谷浑,吐谷浑上书来告状了。军事上的事情我不懂,不过看这神情似乎他还挺重视的。

    这时,圣上似乎感觉到了身旁不一样的气息,他抬起头,眼角扫过我的脸停了下来。

    “怎么是你?”从他的声音推断他并没有生气。

    我更有了底气,于是说道:“陛下久未传召媚娘,媚娘想陛下了。”

    他的眼神浮过一丝狐疑,“这可不大像你,怎么转性了?”

    “媚娘本就是这样,是陛下这段时间将媚娘忘记了吧!” 我拿出了平时跟老爸撒娇的语气,这一招对付老爸是屡试不爽,可是面对这位帝王,我这心里还真有点虚。

    他笑了笑,温和地说:“皇后忌辰在即,朕已说过这一个月不会传召任何妃嫔。”

    “媚娘知道,所以媚娘才这个样子来见陛下啊。”说着,我在他面前轻轻转了个身。

    “别说,这素雅的装扮在你身上还真别有一番风韵。”

    “陛下喜欢的话,那媚娘以后就这样打扮。不然,就让媚娘做个小宫女好了,为陛下奉茶、研墨,陛下闷的时候就帮陛下解解闷儿!”

    “呵呵,还是那么的机灵古怪!”他望着我笑了笑,那笑容是那么的和蔼可亲,“好了,你的心意朕明白了,朕还有国事要处理。”

    “陛下又遇到烦心的国事了?”

    “还不是周边的几个小国,一个想娶另一个的公主,结果被人家拒绝,于是就出兵打了人家。”

    “抢婚啊!虽然霸道,不过还挺爷们的!”

    “你懂什么?好了,下去吧!等忙完这阵子再传召你,多准备点新鲜玩意儿,别让朕失望。”

    我于是趁势退了出来,还不忘冲着小全公公狡黠地眨了下眼睛,以感谢他的通融之情。这回,我可以堂而皇之的穿着这身宫服行走在后宫之中了。

    第二天是长孙皇后的忌辰,按照圣上的旨意,后宫妃嫔、皇子、公主皆要随同太宗在立正殿前祭拜长孙皇后。据说太宗本意是要登层观遥望昭陵而拜,后因魏征进谏才改在了长孙皇后生前所居的立正殿前。

    我站在嫔妃的队列中,心中想着承乾跟我说的话,他说皇上从未爱过长孙皇后,这是真的吗?我到底应该相信眼前所见还是承乾所讲?提到承乾,怎么没有看到他呢?今日是他母后的忌辰,他怎么会不出现?

    我正猜测着,只见一个太监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在福禄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福禄脸色一变,连忙跑到圣上近前,

    “陛下,东宫那边传来消息,说太子病了。”

    “哦?”圣上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传御医了吗?”

    “回陛下,已经传御医前往诊治了。”

    “走,摆驾东宫!”圣上命令道,自己已经抢先迈步走了出去。

    “这位威严的君王,一提到儿子有事就这样着急!”我在心中暗道,“承乾啊,无论他是否真心爱过你母后,对你的疼爱却是千真万确的。”

    听闻,御医说太子是思母过度,气结于心所致。他这一病不仅让圣上十分疼惜更是勾起了对长孙皇后临终所托的记忆。长孙皇后临终之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聪明伶俐却性格乖张的儿子,那是她和太宗的第一个孩子,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的出生承载了父母多少的期望。

    圣上随下旨解除对太子的禁足,之后的一段时间也时常前往东宫探望,父子关系大有缓和。这就是长孙无忌所说的让承乾“身体力行”吧!

    “长孙无忌,”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竟然觉得是那么的亲切,也许是因为他有可能是君羡亲生父亲的缘故吧!我想到这儿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转眼,七月七乞巧佳节就要到了,这是我入宫以来的第二个七夕。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刚入宫不久,看着后宫女眷们为了这个节庆而欢天喜地地忙碌着,我只是冷眼旁观。那个时候,我还在心里和过去告别,努力忘记心底的那个影子。然而,时隔一年,在承乾的帮助下我又一次面对自己的真心,于是这个节日对我而言似乎也有了特殊的意义。

    宫中的女眷们在这个时候都会亲手制作香囊挂在树上,为遥远的亲人祈福,也寄托着一个又一个女人的心愿。一夜之间,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就挂满了色彩斑斓的香囊,应该都是昨夜她们偷偷挂上去的,里面有多少心愿是关于那位天底下最有权力的男人的?我默默地想着。

    表面上,我对这些小女人的把戏嗤之以鼻,却也偷偷地绣了一只荷包。凭借我那拙劣的绣工,我相信这一定是后宫史上第一难看荷包了。怕被雪雁发现遭到嘲笑,我偷偷地溜了到了水渠旁,那里比较僻静,沿岸种着一排翠绿的垂柳,景色还算秀丽。

    我看看四下无人,便挑了一棵歪脖柳树,准备把荷包挂上去也许个心愿。谁想我过高估计了自己的身高,我努力跳了两下,还是够不到那根较粗的树枝。这可恶的长裙,牵绊着我跳也跳不起来。反正这儿也没人,我一提裙摆,一脚就踏在了树干上,像个猴子一样就要往上爬。

    “唉,小心!”突如其来的一声把我吓了个够呛,本来没事,这一惊吓我身子一歪,差点滑下来。这时一只大手一把扶住了我的膀子。我回头一看,好险,原来是李承乾。

    他扶我站稳,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还不知,原来武才人是属猴子的。”

    他如此打趣我,看来心情甚好。我于是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跟着你来的啊。一点警觉性都没有,这怎么行?”他说着摇了摇头,然后眼睛落在了我手上的荷包上,于是一把抢了过来。“天呐,这是什么?荷包吗?七八岁的丫头绣的都比这个好。我真替那个将要收到荷包的人感到悲哀!”

    “谁说我这荷包要送人的,我要挂在树上!”我说着低头看了一下李承乾那修长的双腿,“你个子高,帮我挂上去吧。”

    他却把荷包一把握在了手里,“挂在这里风吹日晒的,有什么意思,不如送给该送之人啊!虽然这手艺实在——不过最可贵的是这心意,对吧?”

    “说什么呢?什么该送之人?”我说着就要去抢荷包。

    李承乾仗着自己身高臂长,左右闪躲着。然后,他趁转身的功夫竟然从袖筒里抽出了一把鱼长短剑递到了我面前,“接着,这是某人亲手为你做的。”

    我接过那把短剑,红木的剑鞘,镏金的花纹,精巧别致。“这是?”

    “还能有谁,君羡送的。我本来想让宫人转交,又觉得不放心,只好亲自来一趟了。”

    送我宝剑,这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一刀两断吧?李承乾看着我疑惑的眼神解释说:“听说你时常从梦中惊醒,把它放在枕头下面就不会做噩梦了。”

    原来如此,这剑是避邪的。它是君羡亲手打造的,有它在就好比君羡守护在身旁。想到这里我不觉羞怯地涨红了脸。

    李承乾看在眼里,于是笑道:“怎么样,看在这么漂亮的宝剑份儿上,用你那粗陋的姑且叫做荷包的东西做回礼不为过吧?”

    我瞪了他一眼,一跺脚羞低着头跑开了。身后传来他爽朗的笑声。

    李承乾真就揣了荷包而去,他一边走一边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安排七夕之约才不会让自己的两位挚友失望。拐角处,一个小太监端着一些绸缎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李承乾脑子里想着事情,一个躲闪不及便和小太监撞在了一起。

    李承乾人高马大,被撞了一下只是趔趄了两下,那个小太监却是连人带东西摔了个狗吃屎。他抬头看到是李承乾,连忙叩头如捣蒜,“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李承乾本就没生气,又看那小太监瘦瘦小小一副可怜相,于是随口说了句:“算了算了!”便抬脚走了。

    雪雁走进屋里,对着正照着宫女装束打扮的我说道:“真要去啊?我都后悔帮太子传信儿了。”

    我笑道:“好雪雁,你最懂我了,什么事都会帮我的!”

    “只是,今儿个是乞巧节,万一圣上传召怎么办?”

    “我这几天一直称病,他想不起我来的。再说,甘露殿的公公告诉我,今晚圣上约了胡才人和徐婕妤一起游河赏灯。放心吧,我会快去快回的。”说着,我起身转了个圈,感觉良好,于是便由雪雁掩护着溜了出去。

    东宫禁园池塘旁,我的怀里揣着一只乱撞的小鹿焦急而不安地等待着,我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跟君羡单独碰面了,今天又正值七夕,我似乎已经能够体会织女那一年等一次的心情了。

    幽静的池边,竹影摇曳,突然一只手从后面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君羡!”我回过头,突然愣了一下,“怎么是你?”

    李承乾的笑容有些尴尬,“别着急,君羡一会儿就到。”说着,他不自然地挠了挠头,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我来,是想跟你说——”他突然变得支支吾吾的。

    “好吧!”他努力深吸口气,然后一口气说道:“我来是要跟你道歉的。你交给我的那个荷包不知怎么的被我弄掉了。我就找了个别的带给了君羡,说是你做的。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向你坦白。不过,我给君羡的那个可是绣中精品,说是你做的也是给你长脸,一会儿你见了君羡可别穿帮了!”

    “你说什么?”我的火儿腾就上来了,“丢了?还弄了个冒牌的?”

    “看,我就怕你生气。其实谁做的没那么重要,关键是君羡认为是你做的。再说也比你做的好太多了。”

    “好不好都是我的心意啊?我一针一线绣得多辛苦你知道吗?你——”我也顾不得礼数了,抬起拳头就想朝着李承乾身上夯几拳。

    谁知拳头还没落下,雨点儿却落了下来。李承乾一把拉起我就往池中小筑里跑。这突如其来的雨倒把刚才的怒火给浇熄了,待我们在小筑里站定,我几乎已经忘了刚才发火的事情。

    “每年七夕还真的都要下雨。”我喃喃自语道。

    “是啊,那是牛郎和织女积攒了一年的眼泪。”承乾仰望着天空说道,“唉,我说一会儿见了君羡,你俩控制一下,我这池塘要是再涨水岸边的花花草草可就遭殃了。”

    “可是,这么大的雨,君羡还会来吗?他不会被困到半路上了吧?”

    “放心吧,这雨下一阵儿就停。看,天上还有星星呢,雨一准儿一会儿就停。”

    听李承乾这么说,我便扒在栏杆上欣赏起了雨打浮萍的夜景,这雨还真的说停就停,这才一会儿功夫就只有稀稀拉拉几滴了。

    “咦,莲蓬!”我看到有几只莲蓬似乎就在我手边,探一探身子就能够着。我于是把身子探了出去,伸手向要摘到莲蓬。可它们离我的距离似乎比我想象的要远,我又使劲儿把身体向外探了探,这回指尖几乎能碰到了。我想再使一把劲儿一定够得着,于是又竭力伸出了手臂。这下我的身体反而失去了平衡,一个没扶住,我身体的重心一下子向池塘里倒了去。我不由惊得大叫了一声。

    还好承乾眼疾手快,一把拦腰将我抱住。我惊魂未定,在承乾的怀里喘着气,瞪着眼睛望着他。

    突然间,两道烛光将我和承乾的脸照了个通红。只见两个宫人手持两盏宫灯已经抬脚要登上小筑,在他们身后正迈步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圣上,他的两侧分别跟着徐婕妤和胡才人。

    一众人登上小筑,将小筑塞了个满满当当。

    我看到圣上瞪着我和承乾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神情,既可怕又寒意逼人。

    “胡才人,”他低沉着声音说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东宫别有风情的荷塘夜色?”

    “回禀陛下,”胡才人立刻拜倒在地,“臣妾该死。只是前些日有宫人拾到太子掉落的物件,臣妾担心是和宫中女眷有关,却又不敢确定,这才让人悄悄留意。今日有人看到一名后宫婢女形色匆匆地出现在东宫墙外,臣妾担心有居心叵测的宫婢故意接近太子,毁损太子的声誉,这才借口东宫荷塘今夜点灯,引陛下前来主持公道。没想到,夜会太子的竟然是武才人。”说着她双手将一只荷包举过头顶,再次叩首道:“请陛下明鉴!”

    太宗的胸口由于愤怒而上下起伏着,徐惠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看不出是怒还是怜。她转身对圣上说道:“陛下,今日之事不宜声张。还是先行回甘露殿再仔细询问为好。”

    “也罢!”圣上一甩袖子,“就照徐婕妤所言。”说罢便转身而去。

    我和李承乾跪在地上,当时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幸好君羡没有准时赴约,他或许正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看着这一切,如果真是那样,你可千万不要出现。

    我和李承乾被带到了甘露殿。圣上唤来了那日捡到荷包的小太监,询问一番之后又让胡才人把方才禀告的情况再次复述了一遍。而后,他便屏退了所有人,殿上独留下了我和李承乾。

    圣上拎起那只荷包,问我道:“武才人,这个是你的吗?”

    我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应对,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是的!”

    “想你也不敢抵赖。如此粗陋的绣工,宫中妃嫔不善女红的也只有你!”他的声音充满了怒气,“你的东西又怎么会在太子身上?”

    “回禀父皇,”承乾抢白道:“这只荷包是儿臣捡到的,儿臣第一次看到做工如此粗糙的荷包,以为是哪位小公主绣着玩儿的,就先收着了。”

    “朕问你了吗?”圣上狠狠地瞪了承乾一眼,“就算荷包的事情是个误会,那刚才东宫池中小筑,朕可是亲眼所见,你们还要作何解释?”

    “陛下!”我匍匐在地,虽然我知道在他面前撒谎实非明智之举,可是此时此刻若不如此更只有死路一条。“回禀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顽皮,不请自来。臣妾听闻东宫荷塘景色优美,不同别处,连长孙皇后在世之时都时常前往观赏,便扮做宫女混了进去。没想到与太子不期而遇。方才臣妾险些落水,多亏太子出手相救。太子当时必定以为臣妾只是一般宫女。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陛下责罚臣妾。”我不敢太着痕迹的为太子开脱,只好搬出了长孙皇后,希望能有所帮助。

    “父皇,”承乾也恳请道,“儿臣与武才人确是不期而遇,并无越矩行为,这一切都是场误会,望父皇明鉴!”

    “明鉴?”圣上长叹一声,“朕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糊涂的皇帝!一个是朕的太子,一个是朕的才人,你们到底要糊弄朕到什么时候?”他说着,背过身去,双手支在条案上,身体不住地起伏着,半天没有说话。

    我和承乾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这等待漫长得让人快要窒息,我和承乾的命运此时就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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