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前,一群宫人正围成一团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听到皇上驾到连忙撤到两旁迎驾。皇上走上前,在刚才宫人们聚集的地方停住,他低头一看,只见地面上黑压压聚集着成群的蚂蚁,还有些正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这些蚂蚁凑在一起竟然清清楚楚排出了两行字:“帝业永昌,千秋万代。”

    他看着那八个字没有说话,但是眉头却漫漫地聚拢了起来,片刻他才抬起头,冲着众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宣政殿的领班太监连忙出来禀报道:“回皇上,今儿个一早,打扫的宫人刚走到这里就发现地上的蚂蚁都在往这边聚拢,不多时就在地上写出了这几个字。奴才不敢耽搁,就赶紧到甘露殿禀报了此事。”说罢,他还不忘阿谀两句,“皇上,依奴才看这是天降祥瑞啊,说明老天都在庇佑我大唐社稷千秋万代,永世不衰!”

    他听了这句话脸上并没有露出喜悦,反而眉头锁得更紧了。

    “朕问你的看法了吗?”一句话吓得那个太监脑袋一缩,连声说着“奴才该死”退到了一旁。他用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眼光从我身上划过的一瞬让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谁做的?”他低沉着声音问道,“是谁想要阿谀讨巧,在这里故弄玄虚?”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十二分的威严。这个反应和我预料的有些出入,他此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呢?这个人再次让我猜不透了。可是,无论他的反应如何,我都要按照我预设的步骤进行下去,我必须进行下去。

    我于是从一旁走了出来,冲着他刚要开口,“皇”字还没来得及吐出口,只见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走到那八个字前,低着头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直起身子吩咐道:“传晋王李治!”话音刚落,只听外面通传的宫人高声道:“晋王殿下觐见!”

    “呵,说曹操,这曹操就到了。宣!”说罢,皇上袖子一甩转身走进了殿内,我连忙跟了进去,心脏依旧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晋王来到殿上,像往常一样向父皇问安。他每天总是一早前来向皇上请安,今天必定是去了甘露殿知道皇上来了这边才专程赶来的。

    晋王行完礼之后,皇上并没有如往日那样也嘘寒问暖一番,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殿外那八个字是你的杰作吧?”

    坏了,皇上以为那是晋王做的。如果晋王被冤枉,不,如果皇上知道自己错怪了儿子会不会动怒呢?那么,我要不要现在站出来承认是我干的呢?我还没来得及纠结,晋王已经回话了。只听他镇定地答道:“回父皇,是儿臣做的。儿臣就知道,这点雕虫小技是瞒不过父皇的慧眼的。”

    天哪,晋王居然承认是他做的,我简直无法相信。可是,看样子皇上好像并不生气,难道说是爱子所为他就不在乎了?

    “你也知道是雕虫小技啊?这宫中喜欢临右军碑帖的能有几人?朕一看那字体就知道是你做的。”

    “父皇真是明察秋毫,只是儿臣这就不解了。当日观星台前群蚁书字,父皇对此十分重视,可是今日事仿佛原景重现,父皇为何就立刻断定是人为的呢?”

    “帝业永昌,千秋万代,这八个字说得好啊。历朝历代的开国君王哪个不想自己开创的天下能传至千秋万代,可是又有哪个做到了?莫说万代,能够百代相传已是空前。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哪!所以,如此祥瑞在朕看来就是可疑。”

    “父皇英明。这八个字的确是儿臣用花蜜所写,那些蚂蚁只不过是闻到了蜜香才簇拥而来的。可是,父皇既然对所谓的天降祥瑞尚且不信,为何上次的那八字箴言倒令父皇耿耿于怀?”

    “你这还是揪着那件事不依不饶呢?你始终对李淳风心存怀疑,所以才布了这个局引朕入套?”

    晋王一听连忙跪倒,“父皇,儿臣不敢。”

    “雉奴啊,”皇上突然语重心长地说道,“朕说过,朕最珍视的就是你的善良和单纯,如此地工于心计就不像你了。不过,朕相信你会这么做依旧是原自你的善良和正直,就冲着你对真相的执着,朕回答你。朕不是对那八个字深信不疑,只是预言、星象以及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关键是事关李唐兴亡,所以朕宁可信其有。”

    “父皇心怀江山社稷的一片良苦用心儿臣明白了。儿臣也知道今日所为实在是罪无可赦,可是儿臣还是要斗胆说一句,父皇也说了这是雕虫小技,这种伎俩儿臣尚可随心所用,难保不会有人利用它来扰乱视听啊。”

    皇上轻轻瞪了晋王一眼,“朕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了,你这个孩子怎么还这么死心眼。不过,”说着他想了想,“这样,传李淳风即刻进宫。你有什么问题就当面与他对质,今天朕一定要为你解开这个心结。”

    晋王可能不知道皇上是相信李淳风的,以皇上对李淳风的了解,他的为人和秉性不敢也不会做出有损朝纲的事情。即便所谓的八字箴言确实是人造的,李淳风也最多是被利用了,况且在皇上看来星象都是纪录在册的,很难造假。所以,晋王如果想借这个题发挥,未必能取得想要的效果。而且,我的目的可不是跟李淳风争个孰是孰非,我是要救人啊。我知道晋王今天是为帮我,可他并不知道我的计划啊。时间紧迫,我不能等到李淳风进宫,谁能预料那又是怎样的就扯不清?

    想到这里,我深吸口气,然后从后面走了出来。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晋王惊讶的眼神,那里面分明在说:“你在干什么?不要出来!”但我还是坚定地跪在了皇上面前。

    “皇上,臣妾斗胆有话要说。”

    他侧目瞄了我一眼,然后说:“讲!”

    “皇上,武媚虽然不明情由,可是自观星台现八字箴言开始,整件事武媚都身不由己却又深陷其中,今日晋王殿下再次提及此事,武媚实在是忍不住了,有些话必须当面奏于皇上。”

    就在这时,门外的宫人高声奏报道:“中书令杨师道,谏议大夫褚遂良觐见。”

    “宣!”皇上一句话,二位大臣依次走进了殿内。待施礼完毕,皇上令他们一旁候着,然后对我说:“你继续。”

    我当时真害怕因为二位大人的觐见他就不听我说了,还好,他依旧给了我这个机会。于是,我直起了腰身,尽力用镇定的声音说道:“皇上曾经说过,社稷为舟,而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江山社稷是天子的,却更是百姓的,得民心者得天下,社稷得失实则民心向背。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将社稷兴亡依托在天命、星象之上呢?即便真的有所谓的天机,不是还有说人定胜天吗?只要民心所向,何愁江山社稷不能传至万代?所以,武媚冒死斗胆向皇上进言,与其追究天象的究竟,不如花心思在大唐继承人的培养上。”说罢,我一个头重重地叩在了地上。

    他没有说话,那片刻的沉寂让我忐忑不安,终于他开口问我道:“你说完了?”

    我叩在地上,回道:“回皇上,臣妾说完了。”

    只听他说:“二位爱卿,你们刚才也都听到了。武才人的这番话,你们怎么看啊?”

    只听杨师道先说道:“臣刚到,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甚了解。但是,方才武才人所说的道理也正是皇上时常教导臣下们的。”

    “那么说,你是赞成她了?”

    杨师道愣了一下,他大概是没有听出皇上这话中的意思,到底皇上是想要他们赞成还是不想呢?皇上见他没说话,随补充道:“你替她说话也是自然,毕竟自家人还是要向着自家人的嘛?”

    杨师道又是一证,连忙叩地道:“臣万死,请皇上明示。”

    “怎么,论起来武才人可是你的外甥女,舅舅帮着外甥说话人之常情。”

    杨师道这才恍然大悟道:“这武才人就是臣表妹的女儿啊。看臣这记性,许是多年不见,竟然一时没认出来。”

    原来是他,我在心里暗自盘算着,这个杨师道出身前朝贵族,也算是当朝重臣,而且他还是皇上的姐夫,却原来还是杨夫人的表哥。我入宫前,杨夫人该是跟我交待过的,只不过我那时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也就没听进去。看来我的“出身”在朝中还是有些背景的嘛!只不过,这个杨师道也有够扯了,什么多年不见,我这天上掉下来的外甥女他早先上哪里见过?况且,我在御前侍奉也有些年头了,我尚且记得在宣政殿与他打过照面,他却毫无印象,想必也不是个精干的家伙。而且,承乾也曾提起过,他好像是拥护魏王的。这么一琢磨,我对此人已经是好感全无。

    这个功夫,皇上已经转向了褚遂良,问道:“褚爱卿,说说你的看法。”

    只听褚遂良答道:“回皇上,臣倒是大概听出了个所以然。武才人方才的奏言可是为‘唐三代后,女主武王’的八字预言?”

    “哦,爱卿听出来了?”

    “回皇上,方才臣进殿前,看到殿前的石台上簇拥着蚁群,图案好像八个字。臣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帝业永昌,千秋万代’。”

    “爱卿真是心细,那都是晋王做的好事。”

    我偷偷拿眼角向下瞟去,晋王也还俯首跪在下面呢。

    只听褚遂良又说:“皇上,臣斗胆推测,晋王殿下这么做恐怕是想借此向皇上进谏吧!”

    “你说的没错。晋王对八字箴言一直心存怀疑,今天一早就生出了这件事。朕已命人去传李淳风,稍后,晋王还要与他当殿对质。”

    “原来是这样。”褚遂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他突然说道:“皇上,”我正想听他怎么说,突然一个宫人从外面跑了进来,跪奏道:“启奏皇上,李淳风不见了。太史局、观星台都找遍了,说是今早就没看到李大人,也没有告假。”

    这可真是一个爆炸式的消息。皇上连忙欠身问道:“家里呢?家里可找了。”

    宫人回道:“已经派人去了。”这时,又一个宫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禀报道:“启奏皇上,李淳风的府宅大门紧锁,空无一人。”

    皇上猛地一拍条案,“找!立刻去找!命令各门守卫严加盘查,发现李淳风的行迹就地扣押!”

    皇上这回才是生气了。他一向信任的李淳风在这个时候突然不告而别,恐怕已经不仅仅是关系皇上面子的问题了。不过,李淳风这一失踪反倒给了我们一个大好的说辞,看他的天象、预言还怎么站得住脚。

    两名宫人领了圣旨一溜烟地退了出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褚遂良突然开口了。

    “皇上,李大人在这个时候突然失踪,实在蹊跷,所谓八字箴言的真实性有待商榷啊。”

    此话一出,我不由心中窃喜。褚遂良素与长孙无忌交好,看他如此迫不及待地踹上李淳风一脚,说不定就是长孙无忌托他来帮忙为李君羡说话的,看来今天我和晋王又多了个帮手。

    皇上听褚遂良如此说,稍稍思虑了一下,然后问他:“爱卿的意思是,晋王的怀疑有可能是正确的了?”

    “是极有可能。”褚遂良的回答十分肯定,他接着又说:“启奏皇上,臣今日前来,也正要就此事向皇上进言。”

    “哦?爱卿请讲。”

    褚遂良随即一撩衣襟跪倒在地,“皇上,切莫说李淳风所说的星象、预言是否属实尚待查证,即便眼下朝中也正是用人之际。高句丽屡犯边陲,西部突厥也是蠢蠢欲动,此时若因所谓的箴言、巧合而降罪武官,传将出去不仅容易令众武将不安,更有损皇上的圣明。所以,左武卫将军李君羡一案,臣请皇上三思。”

    不愧是褚遂良,话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此人行事一向谨慎,且刚正不阿,敢于直言进谏,皇上对他的话向来是能听进去的,希望这次也能奏效。

    “自长孙无忌之后,你是第二个敢直言为李君羡求情的官员。”皇上的语气很平稳,至少他没有因此而生气。李君羡的事情表面上是怀疑他里通外国,这实际的原因也只有朝中少数几个重臣知道,所以能够打动皇上的关键还在于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而李君羡又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可是,即便如此,要让皇上改变决定还得再加些料。

    我刚想到这里,褚遂良已经又说话了,“皇上,臣闻李君羡将军被关押在大理寺,此案却是由游骑将军赵襄负责审讯。且不说与法不符,臣闻那赵襄在大理寺滥用私刑,企图屈打成招。如若皇上不勒令制止,折损了我大唐的一员上将企不令人痛惜?”

    连褚遂良都听说赵襄滥用私刑,看来君羡在狱中一定吃了不少苦。我的心不由一揪,急切地想听到皇上的反应。可是,他却没有说话。

    就在皇上沉默的这个当隙,一旁许久没有说话的杨师道突然开口了,“启奏皇上,褚大人所言极是。臣也听闻赵襄在大理寺对李君羡动用酷刑。据传,赵襄与李君羡素来不和,此次大有公报私仇的嫌疑。只怕,虽是他的个人行为,伤的却是我大唐武将们的心。臣请皇上尽快彻查此事,晚了,恐那赵襄铸成大错啊!”

    杨师道居然开口为李君羡说话,他不是魏王的人吗?难道他不知道帮李君羡就是帮太子吗?不过,不管他到底站在哪一边,此时此刻,只要是能说动皇上,帮到君羡,那就是我们该拉拢的力量。

    皇上听了杨师道的话,仍旧没有说话。也是,就算那赵襄跟君羡平素不合,没有皇上的授意,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在大理寺造次。想必褚遂良和杨师道心里也有数,只不过得把这个台阶给皇上预备足了。现在,两员朝廷重臣同时为李君羡说话,加上一早晋王和我从不同角度的进言,还有李淳风那时机正好的失踪,皇上不可能没有动摇。

    果然,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皇上突然发话了,“二位爱卿,现在就随朕前往大理寺,朕要亲自审问李君羡。如若真如二位爱卿所奏,朕一定秉公处置。”

    此言一出,褚遂良、杨师道异口同声道:“吾皇圣明!”

    这一刻,我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什么?皇上这个时候要去大理寺?承乾,他不是今天要——还好,我提前让小全去安抚住他,他今天应该不会有所举动了吧?还有,长孙无忌那边小全也通知到了吧?如果褚遂良今天所为是受了长孙无忌之托,那小全就应该把信儿送到了。可是,小全呢?想来,今儿个一早就没看到他,也是,不该他当差,可他办完事情也该跟我打声招呼的,如此不吭不响可不是他的作风。

    我胡思乱想着,连皇上让我们平身都没听到。

    “武才人!”是皇上的声音,我这才连忙回过神来。只听皇上说:“朕让你平身。”我连忙谢了圣恩,从地上缓缓站起。这时,皇上已经离开座位朝殿外走去。

    待皇上走出大殿,杨师道也随后走了出去,我看准时机,抢先一步拦住了正要出门的褚遂良。我小声说道:“大人启奏赵襄滥用私刑之事可是受长孙大人所托?”

    褚遂良一愣,似乎没打算跟我交流。我紧跟着说道:“事关生死,请大人务必告知。”

    也许是我紧张的眼神和急迫的语气起了作用,褚遂良低声说道:“是太子托人告知在下的。”说罢便轻施一礼,匆匆走出了殿外。

    是承乾通知的褚遂良?我心里正在打鼓,身旁突然有人说话,“现在,没咱们的事了!”

    是晋王,他侧着头,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是啊,今天的事情我还要谢谢他呢。想到这儿,我笑了笑,说:“今天的事,多谢了!”

    “跟我就不必客气了。”他那语气,那腔调,有好多次我都在想,承乾跟他这么大的时候一定也是这个样子,毕竟是亲兄弟,还真是像极了。“唉,你就不问问李淳风为什么失踪了?”

    “是你?”我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可没把他怎么样,只不过略施小计,让他暂时离开长安一段时间。”

    “略施小计?还暂时离开?”他说得竟然如此轻松,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他竟然会有如此谋划?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计划的?”

    晋王狡猾地一笑,“你昨天晚上去菊舍借花蜜了吧?有什么事大晚上的要用花蜜又不到御膳房去要?”

    “薛先生告诉你的?”

    他神秘地摇了摇头。看他那副得意的样子我就想笑,小样的还跟我卖关子,真以为我不知道啊,“行了,不就是那个大全——”说到这儿,我突然脑子一转,顿时感觉不妙,脱口而出:“坏了!”然后急忙冲出殿外,飞奔着去找小全。

    大全是晋王的人,任何事情都会第一时间禀报晋王,晋王有任何私密的事情也会交给他去办。而小全对承乾来说也是这样的角色。承乾有事不是去找长孙无忌,而是托人告诉褚遂良,这本来就蹊跷。况且,小全昨日明明说承乾有意瞒着长孙无忌行事,他怎么会又派人将君羡在大理寺的境况告诉褚遂良呢?除非褚遂良是被人利用了。难怪,杨师道身为魏王的拥护者,今天却会和褚遂良口径一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我不敢想下去了,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小全,小全你在哪里?

    我一口气跑遍了脑子里想到的所有地方,问了所有遇到的人,却没有小全的半点消息。我的心里简直急得要冒火了,如果小全出了什么事,那承乾,君羡,天哪,我不敢再往下想了。就在我的神经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的时候,一阵轻微的啜泣声从幽静的林子里传了出来。我循声找去,池塘边的林子里,小全正靠在一棵树上呜咽着。

    看到小全安然无事,我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连忙跑上前去。可是,小全看到我,却像看到了鬼一样惊恐地瞪着眼睛,身体不住地往后缩。

    “小全,你怎么了?是我啊?”我边说边朝他走去。他却依旧往后缩着,手指抠着泥土,指尖已经陷进了土里。

    我机警地看了看周围,“小全,这里没有外人。你到底怎么了?”

    我这一问让小全后缩的身体停住了,他双眼直勾勾、空洞洞地望着我,突然“哇”地哭出声来。

    他这一哭,让我的心在刹那间碎成了无数片,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

    我尽力平复着已经再难控制的心情,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小全没有回答,依旧只是痛哭流涕。

    “你究竟做了什么?”我再难控制,声嘶力竭地喉道。

    小全被我这一吼吓到了,他猛地止住哭泣,用惊恐而充满羞愧地眼神盯着我,整个人一动不动。

    “你没有给长孙大人通报消息。你没有阻止太子。不——你出卖了他!那些扰乱他的消息也是你传递的?”我真希望我的声音能够变成一把利刃,一刀一刀捅在脚下这个贱人身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太子他哪点对不住你了?”

    “是我对不起太子,我是畜牲,我该死!”小全一边说一边爬到我脚边,蜷缩成一团,仰视着我,“可我没办法,我弟弟是我家唯一的根脉了,双亲靠他养老,家门靠他延续。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不能再不孝了!”

    我低头看着他趴在我的脚边一边哭一边不住地磕着头,额头已经磕出了血,突然觉得这个可恨的奴才原也是这般可怜。

    “是魏王?”我冷冷地问道。

    他蜷缩的身体颤抖得无法控制,哭泣已经让他呼吸艰难,一个字也答不出来了。

    “你早就受他胁迫,出卖太子的消息,帮他一起对付承乾……”我不再看他,继续说着,“那你为何还要告诉我?是你良心不安,希望我能帮你逃脱良心的谴责?可我居然笨得又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我突然开始恨自己了,原来我也成了帮凶,是我的愚钝和大意帮了他。李泰,你好狠啊,你要的不仅仅是储君的位置,你还要承乾的性命……

    我不想再看小全,那每一眼都是在鞭笞我自己。“你弟弟没事了吧?”我幽幽地说着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脚底似乎踩着他的衣边,“该怎么做,你知道。”

    我径直朝前面走去,听到身后传来重重的叩头声,接着是一声闷响和水花四溅的声音。我没有停步,依旧朝前面走着,脚下却早已没了知觉,就像我此刻的心脏一样。

    过了掌灯时间的太极宫,空气里都是闷热、骄躁的气味。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的渺小,那巍峨的玄武门竟然是我一生最不该跨越的雷池。

    皇上一回宫就直奔宣正殿,紧随的正是奉诏赶来的阁老们。我知道,今晚将会是一个不眠夜,宣正殿里免不了一番唇枪舌剑,保太子的和支持魏王的就在今晚要在御驾前来一个正面厮杀了。虽然没有眼见白天的情形,可是不用猜也知道,承乾是按照预先的计划落入了李泰给他设好的圈套。尽管我相信皇上的爱子之心堪为天下人父的表率,可是面对谋反之罪的时候,他的慈父之爱还会战胜帝王的心吗?那些大臣们能保住承乾吗?

    “武才人,”福禄在殿门外挡住了我,“皇上在里面和众位大人商议要事,没有皇上的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

    我止住步子,明知故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这么晚了还要召各位大人入宫?”

    福禄机警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咱们跟在皇上身边只要伺候好龙体,旁的还是少看少问的好。武才人还是回甘露殿候着吧。”说着他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饶有意味,却分明流漏着一丝不悦。

    我见他如此,也知道自己即便在这里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于是掉头离开。我在心里一遍遍盘算着此时宣正殿里的那些人,计算着承乾和李泰的势力对比,可是算来算去承乾都是凶多吉少。既然是李泰布好的局,那么他的那些拥护者们怎么会不抓紧这个机会逼皇上废太子,甚至杀掉他。还有君羡,他的境况应该一点不比承乾好,甚至更糟。如果承乾的谋反罪落实,于法于情,皇上都不会放过他这个“罪魁祸首”的。所以,今晚的对决至关重要,只要皇上的想法有一丝的摇摆,都可能被外界的力量所左右。我必须做点什么,我必须在今晚的天平上为承乾加一个砝码。可是,我该怎么做呢?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已经在殿内了,我还能找谁来帮忙呢?

    我正想着,只见迎面一衫白衣匆匆来到近前。是晋王,只见他神色紧张,见到我毫无避讳地就问:“听说太子出事了?”

    他倒是消息灵通,不过……我看到晋王的一刹那仿佛看到了救星,他是承乾一母所生的亲弟弟,又对皇位没有任何觊觎,这个时候他该是会帮自己的哥哥一把吧。想到这里,我一把拉住晋王,“你先别问了,现在事情紧急,太子危在旦夕。你能出宫吧?”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

    “快去请魏征,求他无论如何要救太子。”

    晋王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什么都明白了,只见他点点头,一转身飞奔而去,我知道那个背影是我可以信任的。

    果然,我在宣政殿外终于等到了魏征的身影。他被人抬着走了过来,灯火下那张脸已经凹陷了下去,完全不成人形了,身上也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如果不是知道是他我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的。自从他病重在家休养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问朝政了,这一次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想到去搬他啊。

    看着魏征被抬进宣政殿,我在外面开始了焦急的等待,一边想要尽快知道里面的情况,但同时又害怕听到里面传出的消息。就在我忐忑难耐的时候,突然大殿里一阵骚动。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冲了出来,边跑边呼喊着:“传太医,快传太医!”外面的宫人们领到口谕也连忙动了起来,不多时两名太医便小跑着被领进了殿内。紧接着,殿门敞开,阁老们陆续走了出来。几名太监迎了上去,引着各位大人前往偏殿暂作歇息。

    最后走出来的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长孙无忌看到了我,他下意识地朝身旁的褚遂良瞟了一眼,然后微微摇了摇头,将眼神从我的目光上移开,随着引路的太监朝偏殿走去。我朝宣政殿又看了一眼,殿门已经紧闭,连福禄都不见了,大概也已进到了殿内。我无法再在这里逗留,于是一侧身闪到了暗处,顺着墙根朝外面走去。

    僻静昏暗的角落里,突然有人从后面轻轻咳了一声。

    “长孙大人?”我差点脱口而出。长孙无忌将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下,然后抬腿朝前面走去。我连忙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将我带到一处更为幽静的角落,然后站住。

    他知道我想问什么,不等我开口就说道:“太子今天到大理寺要求转押李君羡,赵襄以没有接到皇上的圣旨为由拒不交人。太子杀了赵襄,强行冲进监牢,意图劫狱。”虽然早已猜到白天的情形,但从长孙无忌的口中听到还是不免为之震惊。

    长孙无忌几乎没有看我,他继续说道:“假传圣旨、私闯大理寺、滥杀朝臣、劫狱,放在旁人身上,每一桩都是杀无赦的重罪。褚遂良说,太子正提着刀往里冲的时候被皇上撞个正着。旁的不说,仅这御前持刀相向就等同谋反。”

    谋反?这恐怕是王权宝座之下最可怕的字眼了。因为它,亲情可以泯灭,骨肉可以相残,留下的只有胜者王侯败者寇的结局。如果承乾真的被定了谋反的罪名,那他还能有活路吗?

    “皇上不会的。他知道太子只是为救君羡免遭赵襄的折磨。”我脱口而出。

    “可是朝臣们却不这样认为。”长孙无忌冷冷地答道,“皇上也要顾及国法、朝纲。何况——”

    “何况这是魏王布好的局。”我有点自言自语道。

    长孙无忌的眼神突然聚焦在我脸上,眼角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我紧接着问道:“魏征呢?他说什么?”

    “是你通知魏征的?”

    “是晋王去请的魏大人。”

    “你们搬了一个好救兵。”长孙无忌继续道,“魏大人只说了两点,第一,汉武帝晚年因误会太子谋反杀了自己的儿子,之后追悔莫及,关键就在于父子缺乏沟通,才会让别有用心之人钻了空子;第二,太子是皇上的儿子,知子莫若父,何况太子是由皇上一手培养的,品格秉性皇上也最了解,当能作出最正确的判断。”

    好一个魏征,我心里暗想,他这是在说这是皇上和自己儿子的事情,如果外臣枉加干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正以此来堵众朝臣之口,意在将主动权交到皇上手中。那么,他就是有把握皇上能饶了太子?

    我正想着,长孙无忌又说了:“你刚才也看到了,皇上急传太医。魏大人就是因为和众臣辩论,才会昏厥的。”

    听着长孙无忌的叹息,我不由觉得一阵难受,为了替承乾翻盘,我不顾魏征正病重,让他拖着病体前来和魏王的党羽抗衡,若是他真因此有个什么,我怕是日后都要自责下去了。

    可是,这份自责并没有持续下去,在这非常时刻,我和长孙无忌都清楚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

    “你认为皇上会怎样处置太子?”我迅速将问题丢给了长孙无忌。

    他没有思索,直接答道:“皇上应该不会想要太子性命的。”没错,我在心里其实也是这样想的。皇上恐怕是自古以来君王中少有的慈父了,他对子女的爱甚至有一点纵容的程度,尤其承乾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又是长孙皇后所生,也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和希望,他怎么可能狠得下心来?可是,爱之深也就会责之切啊!

    长孙无忌紧接着说道:“皇上其实是希望为太子开脱的,而朝臣中却不乏有人咄咄相逼,魏征的出现压制了那些人的气势,而他的病情恰恰也帮了皇上。”

    这么说虽然冷酷却是事实,可是我心里也清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这一次承乾必定要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

    “这么说,太子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我不明白,我的问题为何会让长孙无忌不悦,可那不满的心情分明从他的眼神中表露无疑。

    “你就这么关心太子?”他的语气有些诡异,“就一点也不想问问李君羡会怎样?”

    君羡,我怎么会不关心他呢?可是,眼下的局势,保住太子是首要啊!等等,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紧张地看着长孙无忌,他的眉头始终都紧锁着,脸上布满了阴云。

    “皇上不杀太子是出于父爱。可是,这件事因李君羡而起,依你对皇上的了解,他会怎样发落君羡呢?”

    我顿时浑身一阵冰冷,事发以后我整个人都混乱了,竟然从未梳理过整件事情。

    “会杀了他。”我的声音小到连我自己都快要听不清楚。整个案子要了结,总要有一个说法。说简单点是丢卒保帅,彻底一点,皇上根本就会因此恼极了君羡,之前的八字预言还未了结,现在又出了这件天大的事情,皇上就算再心怀仁慈,再赏识君羡,怕也难放过他吧。

    “作为皇上他会这么做一点都不奇怪。”长孙无忌的声音是冰冷的,透过夜晚的寂静,深深刺痛着我的耳膜,“可是,作为一个父亲就未必了。”

    我突然瞪大了眼睛,整个神经绷成了一条线,长孙无忌的话清清楚楚,平静的语气却带着震撼一切的力量。

    就在我等着他将震撼继续下去的时候,他却突然话锋一转道:“虽然此次太子性命暂时无忧,但太子之位却实难保住。皇上本就对太子的性情能否继承大统心存疑虑,同时对魏王赞赏有加,是我们几个老臣极力维护才暂时放弃异储的想法。而今,这件事一出,怕是让皇上有了决断。”

    “你是说皇上会废太子改立魏王?”这会比要了性命更让承乾不能接受,他死都不会甘心的。

    “不然呢?诸皇子中还有谁能跟魏王抗衡呢?除非,皇上再多出一个儿子。”

    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长孙无忌今夜找我的真正原因,他终于要说到重点了。

    我屏住呼吸,听到他说道:“你曾经从薛婕妤那里听到过关于玉芙蓉的故事吧?”

    他怎么知道薛婕妤跟我讲了这些?我是在他面前试探过,却没有告诉过他我知道他们过去的事情啊?他俨然从我的眼中读到了疑惑,接着说道:“还记得那天你问我相不相信前世今生,还提到了玉儿和芙蓉。你说是从薛婕妤那里听了些故事,我当时就觉得你反常,所以后来就找机会问了薛婕妤。”

    原来如此,他和薛婕妤是青梅竹马的故交,之间又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们之间应该没有秘密的。不过,我竟然没有察觉长孙无忌已经知道了,他到底是深沉啊。

    “薛婕妤应该告诉过你,玉芙蓉当年生过一个孩子。”

    “是的。她说那个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玉芙蓉也……”

    我话没说完,长孙无忌已经打断道:“那个孩子没死!是我带走了他。”

    我承认这是我听到的最震撼的消息,我已经猜到了他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情,“他就是——君羡?没错,六月十七,君羡的生辰不就是……我当初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信息忽略了?”

    “嗯!”长孙无忌点头道,“这件事情除了我没有人知道,长孙皇后和薛婕妤也只知道那个孩子被我抱去送人了,但是不知道他就是李君羡。”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长孙无忌待李君羡如此不同,如此提拔他,以致有传言说李君羡其实是他的私生子,还有,李君羡这个名字也该是长孙无忌取的。长孙无忌设法让他姓李,又取名君羡,原来其中是有深意的。长孙无忌,你在羡慕谁?或者谁又该羡慕你?还有,你为什么要把这个守了二十几年的秘密告诉我?突然间,我恍然大悟。

    “皇上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玉儿给他生过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不仅已经长大,还在为他镇守着玄武门。”我的语气中隐藏不住愤怒和委屈,我知道长孙无忌他明白的。

    “我答应过音儿。逝者已矣,总要为活着的人考虑。”

    这就是他的回答?我曾那么相信芙蓉在他心底的分量,甚至以为他才是真正爱着芙蓉的男人。却原来,他的心里放不下的还有他的妹妹,还有他长孙家族的利益和荣耀。他和皇上都一样,或许都曾真心爱过,但是那份情对他们来说也只是占据了心底的一个角落罢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像芙蓉那样简单、纯净地去爱呢?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是我选中可以信任的人。”

    “你选择,信任我?”我冷笑道,“我凭什么让你选择,被你信任?”

    “除非,你对君羡的感情都是虚情假意。”他冷冷地说道。

    我知道,他胸有成竹,我也只能跟随他的脚步,可是我仍然心有不甘,我一定要在他的心窝上捅上一刀才解恨。

    于是,我轻蔑地笑了一下,“如果真到了皇上要取君羡性命的时候,你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那是你的良心,也是你手里最后的底牌。可是,还没到那一步,你却选择告诉我。是因为,你原本想要守护自己的妹妹,维护长孙家的地位,又不想有负芙蓉,违背自己的良心。可是,你知道承乾的太子之位保不住,原本设计的自认为对承乾对君羡都是最好选择的格局有变,你开始矛盾了,开始挣扎了。你没办说服自己做出选择,所以你把这张牌交给我,让我来替你掀牌。如果这样会让你比较好受,我乐意效劳!”

    只见长孙无忌微微一笑,眼神里流露出一个长者对待孩子的温柔,他说道:“好吧,就当作我把这个包袱丢给了你。如你所说,现在这张牌在你手中了。要不要打,要怎么打,全凭你决定。”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认为我未必会出这张牌?就在此时,突然我们身后的树丛中传来沙沙的响动,我们都一惊。却见一只黑猫从树丛中窜了出来,对我们熟视无睹地信步走了过去,跳上墙头消失不见了。

    我长出一口气,这才看着长孙无忌,坚定地说道:“我要去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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