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显然对我的要求一点也不意外,他只是注视了我的眼睛片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这是皇上特赐我出入宫廷的令牌,你去找赵节,就说是我让你来的,他会为你安排一切。但是,你只有明日早朝前的这段时间。”

    接着,他又在我耳边仔细叮嘱了一番,然后说:“宣政殿那边我不能离开太久,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多加小心了。”说罢匆匆离去。

    我在心里暗道,长孙无忌看来早就计划好了,他难道是在接到皇上急召入宫的圣旨之时就匆忙安排了这一切,还是他早就做有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不管如何,这一次他是把一个天大的担子交到了我的肩上。他说我的时间只有到明日早朝前,是说皇上应该会在那个时候单独审讯太子,这么说来,我这次探监还真是非去不可。

    我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进监牢,更没想到这里会是关着当朝太子的地方。在经过一番权衡、斗争之后,我的脚迈进了关押君羡的牢房。

    他正坐在墙根,双手抱膝,将头埋在膝盖间。听到响动,他抬起头望着我,眼睛刹那间放大了数倍。虽然我一身男装,但他还是立刻认出了我,倏地站起身向我走来,可我却几乎要认不出他来。这才几天的工夫,他已经憔悴得脱了相,脸上、身上,道道伤痕触目惊心,我想要去抚摸,却怕稍一触碰就让他疼痛难耐,他该是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啊?

    我立刻觉得被承乾一刀劈了的那个赵襄真是活该,又突然因此对皇上心怀起怨恨,毕竟这一切还不都是他默许的。不过转念一想,如果他知道今天在这里受罪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的心怕是会比谁都更痛吧!这么一来,倒不免觉得皇上可怜起来。

    “你怎么来了?”君羡定定地看着我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惊喜同时也满是不安。

    “放心。长孙大人已经安排妥当,我现在这里跟你讲话很安全。”我放低了声音,镇静地回应道。

    君羡听说是长孙无忌安排的才显得稍稍放松了一些,不过还是说:“那你也不该来,太冒险了。万一被皇上发现……”

    “皇上今晚在宣政殿和诸位大人议事,不会注意到我的。”

    “议事?皇上连夜召诸朝臣可是为白天太子劫狱一事?”君羡的情绪立刻紧张了起来。

    我点头道:“正是!长孙大人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明日皇上应该会亲审此案,你到时候千万不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褚大人说,今天事发的时候你就极力想为太子开脱,自己来承担罪责,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皇上顾念父子之情,而且晋王也搬来了魏征大人与魏王的党羽抗衡,所以太子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此事重大,即便你为太子担当罪责,也难以免除他该受的责罚。因此,二位大人的意思是你非但不能往自己身上揽罪,还要尽力推托不知情,连早前八字预言的事情也是什么也不知道。剩下的事就交给大人们处理。”

    君羡对长孙无忌的话向来毫无疑义,既然是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交待的,他就一定会信任他们的判断并且依照行事。

    “只是,”他皱了皱眉头,有些迟疑道:“二位大人有把握保太子无事吗?”

    看着他越蹙越紧的眉头,我的心里不免一阵疼痛又有些生气,“你就这么在意承乾的安危?要知道,他最多丢了太子之位,而你很可能丢了性命!”

    “如果牺牲我的性命能够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就好了。”

    “你还真是义薄云天,难道说除了和承乾的兄弟之情,对你而言就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了吗?”我承认,生平第一次吃醋竟然是因为承乾。

    君羡抓住我的手,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朝儿,”该是有多久没有听他如此温柔地呼唤那个熟悉的名字了,我的心顷刻间一阵暖流划过,他说:“朝儿,在这个世界上有三个人对我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长孙大人抚养、栽培我,与我虽是师生却情同父子;太子与我自少年时相识,多年来肝胆相照,既是我的知己更加胜似兄弟,这次他获罪也全是因为我,我自愧无以为报;还有一个就是你!”

    他说着,声音开始颤抖,“虽然我们之间的缘分看起来是那么薄,可是在我心底始终有一种信念,即使千般错过,只要我们坚持,终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刻。在我的生命中能遇到你们三个,对我而言已经是苍天给我最大的恩惠了,所以为了你们任何一个人,我都会不计后果地付出全部。”

    他说这话的时候好认真,我知道正是他的这种真性情打动的我,也正是这种性情让他和承乾成为知己,成为兄弟,原来亲兄弟的脾气、秉性可以如此相像。

    “朝儿,我想说的是,”君羡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如果,我是说如果今生我们真的要错过,有一天我离开你了,一定要开心地活着,因为我李君羡对武朝儿承诺,如果今生不能在一起,来世一定会加倍偿还。我一定在这个世界等着你!”

    他的话就仿佛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深深地触动了我。什么来世,要把握的话就在今生啊。或许过去自己不够勇敢,可是这一次,我一定要跟随自己的心,什么形势、条件,完全是在给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如果想要就一定会有办法,何况现在,我的手里还有一张底牌。可是,这张牌我该打吗?我该告诉君羡这张牌的存在吗?我突然明白长孙无忌为什么说要不要打由我决定,是他已经猜出我也会纠结了吗?

    如果公布君羡的身世,皇上可能会立他作储君吗?想想承乾,就因为年纪轻轻就做了太子,成为多少人的靶子,挨过了多少明刀暗枪,还落到如今的危险境地。就因为是太子,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小心、拘谨,不能洒脱做自己该是多么折磨人的事情。即便君羡能够应付得了所有,最终顺利继位,可是一登九五的他还会是我所爱的那个君羡吗?

    我突然想到了皇上,那个我依旧会仰慕,会崇敬的人,可是这些年我在心里又种下了多少对他的恨、怨还有怜悯?二十多年前的他应该和现在完全不同吧?那时候雄心初露的他总还怀着对芙蓉的爱恋之情吧?我看着眼前的君羡,仿佛看着二十年前的皇上;我想着皇上,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后的君羡,不由脊背一阵发凉。

    可是,不管怎样,君羡的命运不该我们任何人来决定吧?我想着,于是试探地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也是一名皇子,你会想要当太子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跟承乾争太子之位呢?”

    “如果排除这个因素呢?你的对手只是诸如魏王李泰这样的人?”

    “哪里有那么多如果?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生在帝王家。看着这些年承乾明防暗躲还是没逃过魏王的算计,有时候也想,他如果不当太子或许能活得潇洒自在些。只是,太子之位一旦空出,若真的被魏王占了去,就怕承乾才真的不会有好日子了。还有支持他的那些大臣,也都会一并遭殃。”

    “如果你真的是皇子,你不当的话太子之位就会落到魏王这样的阴险小人手里,那你也不考虑吗?”

    他微微一笑,“那我是要好好考虑考虑了。不过,但凡有第二选择,我应该都不会尝试吧。”

    “居然还有人对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不在乎?”

    “别忘了,你说的一切都是假设。况且,那个位置太高了。”

    “这大概就是所说的高处不胜寒吧!”我脱口而出。

    君羡看着我的眼睛微微眨了眨,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就在这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或许今后我会后悔,但是这一次我要听从自己的判断。

    “你说要名正言顺地脱离皇宫,有什么办法?”

    君羡一愣,他大概被我这跳跃式的思维吓到了吧,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答道:“一入宫门深似海,除非有皇上的旨意,再么……”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似的,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

    我却泰然地应道:“再么,就是死了。李君羡,你听好了,我在这里跟你约定,下辈子太靠不住,这辈子只要你还活着,无论流放还是充军,我跟定你了。”

    我的承诺是认真的,那一刻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不要他当太子,更不要他当什么皇帝,我要的只是原来的那个李君羡,一如我们相遇之时,一切都不曾变过。

    和君羡匆匆道别,转过几道弯才来到关押承乾的牢门前。里面的承乾一身素服,高绾的发髻整齐光亮。他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那张脸看起来十分平静,气息也均匀平和,就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在这个时候,从一向桀骜不驯的承乾身上感受到如此平和不争的气息倒是让我颇感意外。狱卒为我打开牢门,接过打赏便知趣地退了下去。我轻轻迈进牢门朝承乾走去,他这才睁开双眼,目光缓缓地自下而上停留在我的脸上。

    看到是我,承乾的反应却不像君羡那样惊讶和紧张,反而显得镇静许多。他站起身向我迎来,嘴角微微上挑,招牌式的似笑非笑。

    “我还以为是狱卒,闻到香味才知道是你来了。”他的口吻一如往常,总是带着挑逗和捉弄,就仿佛这里不是大理寺的监牢而是他的东宫。

    “是长孙大人安排我来的。”

    “猜到了。这次要难为舅舅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就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何止长孙大人,这会儿,所有的阁老们都还在太极宫里呢。连魏征大人也到了。”

    承乾的眼睛突然一亮,转而闪现出一丝落寞,“他身体不好……”他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可是我听得出来他内心的愧疚和不安。他总是这样不想别人为了自己受累,却愿意为了他重视的人舍身范险,这样的情义之人,如此的黄金之躯却遭受这般境遇,连自己原本的位置都快要守不住,这让我不免为他感到一阵阵不平。

    “你看起来很平静。”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我的感受,“平静得我看不到一丝怨恨。”

    他微微一笑,“自己做错了事情自然要自己承担后果,正好趁这个机会安安静静地反思。”

    “这么说一点都不像你。”

    “像我就好吗?还是说我一定要怨恨谁,想着报复谁才正常?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己做错事,才会给别人可趁之机。皇位太诱人,他想要也无可厚非。”

    承乾的回答让我突然觉得他变得陌生起来,难道短短的时间竟能改变一个人这么多。此时的他就好像一个看破世俗,与世无争的超脱之人。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拿话刺激他道:“难道,你愿意看着他当上太子?”

    我们都明白这个“他”所指何人,只见承乾的眼睛不自觉地眨了几下,“不想!”他的回答平静却果断。他就是这样,何时何地都不去隐藏自己的内心,永远不懂得如何将自己伪装得道貌岸然。

    “他不会的!”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也诧异自己那个时候竟然会说得那样坚定,似乎已经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就算拼尽所有也要阻止魏王取承乾而代之。可是,我们都清楚如今的情形,承乾平静的表象下一定比我还要明白他所面临的境况。他冲着我温暖地笑了,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感动和谢意。

    “你去看过君羡了吗?他还好吗?”这个时候,他问得竟然不是太极宫里正发生的事情。

    “你还有心思想别人?”我不知道是该感动还是生气,我控制着复杂的情绪,尽量镇定地说道,“君羡的事情长孙大人会想办法,现在你所要考虑的就是自己。只有你好好的,大家才会好起来。”说着我向他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明天皇上应该会来亲自处理你的案子,到时候你一定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往魏王身上推。告诉皇上是他诱导你这么做,逼你这么做的。不仅如此,还要把这些年来他加注在你身上的过错、罪名统统推还给他,包括你的腿伤以及所有一切。我知道你向来不屑于这么做,可是如果不这样就真的让他得逞了,何况你说的不乏事实。现在,皇上对你的父子之情就是你最大的筹码。剩下的,就交给长孙大人他们。”

    这是长孙无忌叮嘱我要嘱咐承乾的,他也知道承乾的个性,那种与生俱来的骄傲让他在和李泰的较量中不屑使用那些所谓的手段,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是以防守来应对偷袭,我不知道这一次承乾会不会听我们的,让他在皇上面前去讲李泰的坏话虽然很难,可是他该明白他现在必须这么做。

    承乾听了我的话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眉梢和眼角轻轻地抽动着。稍许,他突然说道:“转告舅舅,他的意思承乾明白,请他不要担心。”这个回答无疑让我的心平复了许多,因为承乾从不答应他不会去做的事情。

    “还有,”他继续说道,声音很小语气却十分坚定,“请告诉舅舅,不必为我太费周折,即使事态不能如愿,还有雉奴。”这句话让我心头一惊,原来承乾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而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他看着我,最后说道:“媚娘,答应我不要再为这件事情奔波,无论是为我还是为君羡,这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你要学会避开是非,保护自己。”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折射出坚定的目光,“记住,在宫里生存不容易,你要好好的,有机会离开的话,最好!”我愣在了那里,最后被叮嘱的竟然是我。

    “还不走吗?天快亮了。”

    我这才抬头朝外面望去,窗外果然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我于是朝着承乾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奔出了大牢。我没有将小全的事情告诉承乾,还好他没有问起,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应对。我不想告诉他,永远不想,那种被信任的人出卖的感觉我不想他感受,更不想他为小全伤心。

    街道上,远远的有仪仗靠近。没想到皇上这么早就来了,想必是连早朝都没上吧。我连忙掉转马头从小路避开,还好狮子骢够快这才赶得及。不知道昨晚和众臣商议的结果如何,不知道今天承乾是否完全依计行事,不知道……我来不及想太多,一阵风般冲回了太极宫。

    马厩里,我拴好狮子骢,一回头就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在朝我这边张望。

    虽然那家伙极力避开我却还是没能逃过我的眼睛,被我一眼认了出来,是大全,他从什么时候就在跟着我了,从我进了马厩还是回宫的那一刻?是不是连我出宫他也一早知道?虽然许多疑问闪过脑海,但我心里却并未因此而紧张,似乎被大全撞上或者干脆说是被他跟踪都无关紧要。为什么我会如此平静,是因为他是晋王的人吗?是因为不知何时起我已经将晋王列入了自己人的阵列?

    我瞟了大全一眼,然后故意装作视而不见,收起马鞭顺小道回去更衣。

    清晨的太极宫笼罩在一片薄雾中,忙碌的宫人们像往常一样各司其职,一切都井然有序。然而,异样的气氛还是弥散着,从每个人肃穆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昨晚的动静并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毕竟,这是一座围绕着皇帝一个人存在的宫城,他的喜怒哀乐甚至每一个皱眉都牵动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能让人一步登天,也能使人万劫不复。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扶了扶发髻,让自己出现在甘露殿的身影和往常一般无二。我按部就班例行着每一个早晨固有的程序,一切准备妥当,然后等候皇上“下朝”。原来等待的滋味是那样的难捱,等待一个未知的结果更加是一种煎熬。偌大的甘露殿,我却渐渐感到被压迫得快要不能呼吸。

    小全的尸首被早晨清扫的宫人们发现,福禄跟随皇上出宫了,他们便跑来禀告给大全。我情不自禁地跟随人流来到湖边,却不敢正视,只是远远地站在亭廊里,背对着湖岸,听着宫人们打捞尸首的嘈杂声。我的心情连自己都无法形容,我知道这将只不过是一个失足落水的故事,可还是难以自抑的心虚还有无法否认的心痛。这是我间接葬送的第三条性命了,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啊,连我这样的弱女子都可以成为刽子手?关键是,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一星半点后悔。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感到抠进栏杆的指甲被木屑刺得生疼。

    迎面而来的清风带着丝丝凉意,裹着露水的味道和花香。我望着远方,让自己放空,想要把所有的烦忧连同身后的嘈杂声一起打包全力投出去。这时,一个人轻步走到了我身旁,那淡淡的气息让我不必转头就知道是谁。他没有说话,只是和我并肩站着,眼睛望着我望的地方。他的安静却让我的心开始躁动起来。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我开始想要用心去认识这个少年。

    我侧过头,情不自禁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清秀的脸庞依然稚气未脱,仔细看来他的下巴和鼻子和承乾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眼睛却又有点君羡的影子,他的唇型很柔和,没有君羡的阳刚、硬朗,也不像承乾那般充满挑逗,给人一种温润、平和的感觉。

    临别时承乾的嘱咐再次在我耳边响起,这就是他的选择,他要把自己的身家压在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身上,而他会是李泰的对手吗?不,我不该这样想,更不该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我该拿出今天在大理寺牢狱里的坚定,储君之位如果不是承乾的至少也不会是他李泰的,如果必须要选一个,那就该应承乾那句话:“还有雉奴。”

    可是,这些都是我们强加在他身上的,我们在谋划大计的时候都忘了,他毕竟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孩子,我们有谁问过他的意思呢?

    “雉奴,”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脱口而出。他听到之后侧过脸看着我,眼睛眨巴了眨巴,然后非常开心地笑了。

    他的笑容霎那间融化了我的尴尬,是啊,这样称呼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都还是不懂事的孩子。

    “你——想当太子吗?”

    我以为我突然的发问会让他惊讶和不安,甚至慌张。可他却没有,他只是看着我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才反问道:“你想让我当太子吗?”

    我吸了口气,说:“如果储位必须异主,那我宁愿是你。”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镇定,却全然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在这种情况下应有的反应,那一个刹那我甚至有种错觉,在我面前站着的根本不是晋王,可他是谁呢,气息又是那么熟悉。

    “只要是你想的,我就愿意去做。”晋王的声音将我的魂儿拽了回来。我定了定神,看着眼前这位笑呵呵的王子,没错,是我熟悉的那个人,只有他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可是,我怎么会觉得这话里的味道有些怪怪的。

    “我可是认真的。”我严肃地说道。

    他却依旧笑着,回道:“我也是认真的。”

    我皱了皱眉,看着他,“你可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可不是儿戏。”

    他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而望着远方,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储君之事如果可以儿戏,那大唐岂不是要亡国?”

    他的反应再次让我惊诧了。只听他继续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怕我抢不过,守不住,反而害了自己。”

    他说得很简单、很轻松,却一语中的。我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至少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是他只是转向我,一脸认真地说道:“如果储位异主在所难免,你们又不想四哥被立,那就必须帮我。”

    他的话让我没办法有第二种回答,“我一定竭尽所能!”我坚定地说道。

    他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顷刻间又变回我认识的那个少年。

    “要知道,是你想让我当我才要当的!”

    他的话似乎只是随口说说,也好像只是调侃,因为他没有寻求我的回应,只是笑笑便转身离开了。我回头望着他的背影,依旧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身影,这个身影在我的眼底一天天长大,如今已经高挑得让我需要微微抬起头仰视他。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物,可是他改变的只有身形吗?还是,我太习惯于固有的认知了?那么,他到底还是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少年呢?

    皇上回宫的时候天色已晚。太久的等待让我身心疲惫,此刻就要接近答案的心情更是让我抑制不住地呼吸急促。然而皇上的神情虽然带着疲倦却眉宇舒展,那里面似乎既无怒气也无愁怨,和昨天晚上判若两人。这应该是好的征兆吧,整整一天的时间,他和承乾之间都谈了些什么呢?我顾不上有太多的猜测,服侍皇上更衣之后又连忙奉上安神汤。

    这时,福禄捧着一摞奏章走了进来。皇上冲他挥了挥手,他便将它们放在条案上然后退了出去。

    皇上坐下,随手翻起了条案上的奏章。

    我见状连忙说道:“皇上,您都累一天了,还是赶紧歇了吧,这些明天再看也不迟。”

    他放下奏章,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瞥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不理它们,朕就能睡得着吗?”说着他微合上双眼,一手揉着睛明穴,“不过,朕也确实有些乏了。媚娘啊,你念给朕听。”

    我答应着坐在了他脚下,一本本奏章翻开念起来。果不出所料,这些全都是议储的折子。有的含蓄,有的迂回,有的大胆而直白,不过他们表述的意思大都是请求皇上废太子改立魏王。我刚念了几篇,只见皇上将手中的汤碗放了下来,那动作有些用力。与此同时,他的眉头也渐渐锁了起来。

    “千篇一律。”他突然说道,“不用一一念了,把意思描述给朕就好。”

    “是。”我答应着顺手又翻开一本。他却突然问道:“有褚遂良的吗?”

    其实,我刚才一眼就看到了褚大人的奏章,只不过故意压在了下面没立刻念给他听,经他这么一问,我连忙答道:“臣妾看看——褚大人的奏章在这里。”我说着翻开来快速扫视了一遍,随念道:“先王法制,本诸人情,知有国家者必有嫡庶。圣人尊嫡卑庶,故谓之储位,沿嫡庶长幼之序。”

    “说重点!”皇上突然打断道。

    我咽了口口水,迅速将最后两句念完:“庶子虽爱,不得过嫡子。”然后小心地回道:“回皇上,就这些。臣妾愚顿,不明白褚大人所指。”

    皇上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似乎自言自语道:“这个褚遂良!”

    我偷瞄着皇上的神情,他的眉头较刚才舒展了许多。我心里明白,昨晚的御前辩论,今日的奏章请愿,这件太子“谋逆”的案子事实上早已剥掉伪装露出它本来的面貌,从而演变为一场赤裸裸的储位之争。褚遂良知道关于案件本身的是非曲直经过这一天一夜皇上心里早已有数,与其继续老声常谈,不如直截了当,提醒皇上立储的根本是以嫡子为先。皇上听了他的意思,神情舒缓至少说明在立储这件事情上他心里的天平开始向着我们这边倾斜了。他之所以说一句“这个褚遂良!”是因为他清楚了解魏王真实出身并且会拿这个做文章的别无他人,褚遂良是和长孙无忌商量好的。

    果然,皇上紧接着就问:“长孙无忌的呢?”

    我将桌子上的奏章翻了一遍,回道:“皇上,没有长孙大人的奏章。”

    “没有?”皇上向前欠了欠身子,随笑道:“昨天被呛到了,他这是等朕主动找他呢!”我虽然不知道昨晚长孙无忌跟皇上有过怎样的交流,但是眼下皇上立即传诏明早要单独召见他,这里面意义非凡啊。

    皇上下完旨意微微舒展了下身体,打了个哈欠。这个时候,我应当心领神会地请示皇上就寝,可这会儿我手里还捏着一本非念不可的奏章,于是连忙说:“皇上,这里还有一本魏大人的奏章。”

    皇上的眼睛猛地一亮,随即轻轻瞪了我一眼,仿佛在责怪我怎么现在才讲。

    “拿来!”他伸出手接过奏章仔细地看了起来,他应该没有想到经过了昨晚魏征竟然又写下了这么长的奏章。其实方才我早已偷瞄过了,之所以留到最后也是想让皇上能更加重视。从字迹看,这奏章应该是他人代笔的,看来魏征的身体状况真是堪忧。也是,昨晚一夜的折腾甚至还惊动了太医,真是难为他了。我的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敬佩,这敬佩不仅仅是为他呕心沥血为国操劳,还有他在奏折中陈述意见的大胆和直接。他说对于立储而言,国事也是家事,家国天下从来都是紧密统一的。皇上作为父亲理应维护家族血脉的和睦融洽,而作为帝王更要成为天下人的表率,切勿给后人立下不好的榜样。最后,他竟然说到希望皇上以史为戒,勿让下一代重蹈覆辙。这不分明是在说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吗?

    也亏了是眼前这位帝王,除了他还有谁能面对这样的奏章不仅不动怒还反反复复读了许多遍,脸上的表情随着文字时而紧张时而凝重,时而又若有所思。

    许久,他才将奏章合上轻轻放下,然后缓缓站起身朝里面走去。我连忙跟上去服侍他就寝。自始至终他都一言不发,眉头虽然微蹙,但表情还算平静。

    我不知道皇上有没有睡安稳,寂静的夜我守着冰冷的月光思绪却不能停止。脑子想了太多的东西,终于疲惫得在不知不觉间昏沉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惊叫从大殿内传来,将我吓得打了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连忙提起灯笼走进殿内。皇上并没有因为刚才的惊呼从梦中醒来,他依旧昏昏沉沉地睡着,口里断断续续地梦吟着。

    “不是的!不要逼我!住手!”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本能地想要叫醒他,好让他从这梦魇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可是我的手在触到御榻的那一刻停住了。我猜得出他此刻在梦中的挣扎是遇到了什么,或许在现实中不愿面对的内心只有在梦里才能真实地被还原,那么他此时的痛苦也许就会折射到现实的判断上来,那样是不是对我们更有利呢?

    我这边还在思量,却听他的梦吟声突然低缓了下来,“玉儿,玉儿!”我没有听错,他分明清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这是我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一次是在他酒醉之时,这一次却是在噩梦过后。我将手伸了过去,握起他的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得这样自然,或许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他在梦境里感受到了芙蓉的气息吧,也或许是我体内挥之不去的芙蓉的泪痕让我情不自禁地这样做了。他握着我的手,呼吸渐渐平复,表情也慢慢安详,他的噩梦应该已经过去了,接下来的梦境里会继续有芙蓉的影子相伴吗?

    不知不觉,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射了进来,洒在我的肩上。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只感到胳膊一阵酸麻,这才发现我的手还在和皇上握在一起,心里不由一阵慌乱。我轻轻地将手抽离出来,然后慢慢起身,悄悄向外走去。刚走几步,只听到身后传来翻身的响动,然后是皇上睡意未消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连忙转身回话:“皇上昨晚做梦了,臣妾不放心就进来守着。”

    他揉了揉头,说:“朕做梦了?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完全不记得还是故意这么说,不过都不重要,于是温柔地答道:“做梦不记得最好了。皇上,今儿个不必早朝,时间还早,您再多睡会儿吧!”

    “不了!”他摆摆手,“醒了就睡不着了,起吧!”

    我于是开始着手准备,服侍皇上洗梳。

    我一边为他更衣,一边感到那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我,让我的眼神无处安放,心里莫名的慌乱,难道是因为昨晚?正在我局促不安的时候,他却突然说话了。

    “媚娘啊,你有事瞒着朕?”

    我一惊,手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应声道:“臣妾不敢!”我不知道他究竟都知道些什么,可是无论怎样,关于承乾和君羡的事情我打死也不能承认。

    没想到我的慌乱却让他轻轻一笑,“媚娘,朕看你这些天可是不正常啊!”

    “皇上,臣妾没有啊!”我低声应道。

    “起来说话。”他的声音很平静,至少我听不出凶险,这才尽力平复了一下站起身来。

    他继续说:“朕说你不正常,是指太子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你不会不知情。可是除了昨晚朕让你念奏章以外,自始至终你都不曾在朕面前提及此事,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啊!”

    他是要说这个?我的脑子迅速旋转,自然想到此前他属意将我赐给太子一事。他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问我的还是另有用意?我不敢妄言,连忙说:“国家大事,岂容臣妾插嘴?”

    “你插过的嘴还少吗?”他看着我惊慌的神情接着又说:“不用担心,那也都是朕准你说的。不过,事关太子,你竟然一言不发,半句为他开脱的话都没有,以你的个性和胆量不该如此啊。何况太子的事情不也关乎你自己吗?”

    “国事关乎天下百姓,是所有大唐子民的事情,太子是天下人的储君,如此说来,太子之事的确也关乎媚娘。”

    “朕看你是越来越狡猾了。”他嗔责道,“既然如此,你怎么看起来并不关心太子的事情啊?”

    “臣妾不是不关心,也不是不想为太子殿下求情。”

    “你可不要说什么你人微言轻之类的托辞。”

    “皇上是明君,自然能听得进天下子民的心声。媚娘虽然卑微,但作为体恤百姓的皇上从来都不曾轻视媚娘,媚娘对皇上也从来都不会有所隐瞒。只是——”说着我故作迟疑。

    “只是什么?你才刚说了对朕从不隐瞒。”

    “只是,错就是错了,感情上可以不甘,理智上却还要冷静对待。情归情,理归理,法归法,说起来容易,却终究难以界限分明。不过,皇上是慈父明君,所以,臣妾相信于家于国,皇上必定能做出最英明的裁决,又何须臣妾一介小女子多言?”

    “好一个情归情,理归理,法归法。慈父明君,你们这些人啊,就是用这些光环、帽子将所有的难题都丢给了朕。国事、家事,事事烦心,朕一己之力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啊!朕也想有人能帮帮朕,替朕分忧。”

    他这是在发牢骚,皇上也是人,当然也是会发牢骚会抱怨的啊。我于是随口接道:“国事也是家事,皇上乃一国之主,万民的主心骨,自然是无人可以替代的。”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了。他突然看着我,眼神里别有意味。我竟然想也没想就脱口道“国事也是家事。”这是魏征在奏章中提到的。他会不会觉得我太用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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