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问题让蝶衣愣住了,他看着我眨巴眨巴眼睛半天没说话。过了许久,他的表情逐渐轻松下来,开口道:“如果你是皇后,那么代王殿下就理当是太子。”

    我笑了,还是蝶衣最了解我。的确,既然所有人都担心弘儿会抢太子的位置,那么不如就将其做实,率先把那些想要或者可能对弘儿不利的人击败,这样或许才是真正保护弘儿的办法。还有,我想到了君羡,我和李治欠他的皇位如果由他的儿子继承是不是也算将一切回归正轨?只是这条路并不简单,而且一旦走上便只能赢不能输,回头就是万劫不复。

    “蝶衣,我是不是变了?”

    蝶衣看着我反问道:“我呢?你看我是不是变了?”

    是啊,这世间怎么会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呢?想当初我那么地怨恨、排斥李治,却还不是与他温床暖语了这么多年,如今还要为他生育孩子,往后注定还得为他争为他斗下去。

    失宠后的萧淑妃将大部分心思用在了儿子身上,如今,雍王李素节成了她全部的希望和寄托。

    “娘娘,听说这次魏国夫人被勒令出宫是武昭义背后使的劲儿,看来她这是要向皇后宣战了。”王伏胜凑近肖淑妃低声道。

    肖淑妃立刻白了他一眼:“本宫留你在身边是让你好好伺候雍王的,什么时候学会搬弄是非了?当心祸从口出,还是守好自己的本分为妙。”说着给王伏胜一个退下去的手势,而后起身朝内室走去。其实她的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武媚娘终究沉不住气要出手了,她打算怎样?搬倒皇后,取而代之?亏她想得出来。自己争了这么多年的宠都不敢设想的事她竟然敢?未免也太小瞧王皇后家的势力了。不过,如此也好。就让她们斗去,最好是两败俱伤!肖淑妃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

    望着肖淑妃的背影,王伏胜暗暗咬了咬牙,心里道:“肖珍儿,你想静观其变,渔翁得利?想得美!你们谁都别想好过!”说着他的眼睛情不自禁飘向了远方……

    十几年前,扈氏兄弟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地痞、无赖,坑蒙拐骗偷无恶不做,但他们唯独不允许最小的弟弟小六沾染这些,他们要他好好念书,长大了吃官粮,这样就算是有出息,算是给祖宗争光了。而小六也十分聪明,是块读书的料,在哥哥们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他快乐无忧地成长着。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的小六见不到哥哥们的身影,几天过去了依旧没有消息。虽然过去也有过因为“生意”离家几天的情形,但都不像这次毫无征兆地、突然地就消失了。小六的心里越来越不安,担忧、害怕加上连日无人照顾,他一个人病倒在了家里。醒来的时候却正躺在四哥怀里。

    如果不是四哥及时出现带他去看大夫,小六这命保不准就丢了。可是,除了四哥其他哥哥们呢?四哥告诉他,哥哥们因为遭人迫害被官府遣送岭南做苦力去了。待小六的病痊愈,四哥说要送他到一远方亲戚那里暂且安置,自己则要去岭南找兄弟们。

    那天在集市上,四哥正和车夫讨价还价,一辆漂亮的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停下,车里探出头两个姑娘和另一个从她们车前经过的姑娘说着些什么。那是三个美貌绝伦的姐姐,小六第一眼便把她们的样子刻在了心里。谁知四哥看到后竟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四哥告诉小六,哥哥们被害就是拜这几位大小姐所赐。

    王氏、肖氏都是长安城中的大户,地位显赫,即便仗势欺人他们这小百姓也奈何不了人家,可这打车前经过、手中拎着些许盒子的姑娘就不同了,让她吃些苦头或许还是可以办到的。只见那姑娘和车里的两位姑娘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她拎着东西朝酒馆走去。四哥让小六呆着,自己则尾随那姑娘进了酒馆。后来,小六看到四哥挟持着姑娘走出酒馆,然后被官兵包抄、拿下,押进了大牢。

    小六在府衙前守了一天,第二天便看到官差押解着四哥上路了。小六悄悄尾随其后,那两个官差一路上都骂骂咧咧,显然是在抱怨都是这家伙之前逃跑,害得他们得跑这一趟。四哥发现了尾随的小六,他示意弟弟躲好,然后自己趁机想要再次逃走,却被两个官差抓住一通毒打,有几下正中要害。

    最后,一名官差翻了下四哥的身体说:“坏了,好像没气儿了。”

    另一个则满不在乎地回道:“死了正好,省得我们跑这一趟!走,回去据实以报就好。”

    “这尸首呢?”

    “你还想给背回去不成?就说在逃跑途中跌落山崖,这押送途中死的、丢的又不是一个两个!”

    就这样两个官差将四哥的尸体丢弃在了荒山野岭。那是小六第一次亲眼看着至亲之人在自己面前断气,他恨自己没有力量救回哥哥,他甚至想要刨开一个坑把哥哥掩埋都做不到。那之后,小六回到长安,过起了困苦的乞讨生活。每当经过那些朱门大户,他都会在心里重复着那几个害他家破人亡的名字。

    那一年,太子之位易主,王府小姐被选为太子妃,府门前下人们给城中百姓派发着红利,小六也领到了赏钱,但他的心里却是气的。已经长大的小六决心去岭南寻找哥哥们,他给一个商人当起了杂役,跟随商队南下终于到达岭南。几经周折遍寻哥哥们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们都已不在人世。重返长安的小六又听说肖家小姐也嫁入了东宫,虽然不比王氏气派,但肖府上下也是一片喜庆。

    这就是世道,富贵人家越来越富贵,穷苦之人却只能更加穷苦。只身一人的小六不忘哥哥们曾经的嘱托,要他读书求功名,有朝一日也能让家门荣光。于是小六开始了一边靠力气谋生一边刻苦读书的日子。多少个艰难的日子,面对欺压、面对凌辱、面对饥寒交迫,因为有希望,所以他一一挺了过来,终于守得云开,在户部当起了小官。但朝中无人莫做官,小六既没人脉也无钱打点,他受尽了同僚的排挤,最后更是栽在了自己的绝技上。小六的绝活正是书法,他不仅自己写得一手好字更是能临摹各种笔迹,甚至于以假乱真。他的上司正是利用这一点,才李代桃僵将贪污库银的罪名诬陷到他头上,将他打入死牢。

    一朝梦碎,小六似看清了世道,他的心中开始积压愤恨,恨官府、恨朝廷、恨皇家、恨这世间的一切,但他无力还击。直到肖淑妃将他带进宫中,以救他性命为条件让他为自己办事开始,他觉得有了转机,却转瞬变成了阉人。昔日害他哥哥们客死异乡、害自己变成孤儿的旧仇重新浮上心头,加上当时肖淑妃的叔叔正在户部任职,而再往上去还有王皇后的舅舅柳奭。无论自己被陷害一事是否和他们有关系,小六都已经算在了他们头上,新仇旧恨一起袭来,此时已经占据了他的心。还有那武氏,他永远清晰地记得四哥被抓时的眼神,那个站在他身旁满眼鄙视的女子任凭岁月变迁他依旧记得她的模样。

    “扈小六已经死了,如今的王伏胜只不过废人一个,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上天把你们三个凑到了一起,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得意多久?皇后、淑妃、昭仪?要你们一个一个慢慢还我都等不及!”王伏胜望着天空暗暗念道。

    那天,李治在闲聊之时突然问我:“媚娘,你还记得当初在洛阳的时候,你问我关于誓言的问题吗?”

    我的心头一颤,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曾经我问他誓言是必须遵守的吗?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另一个人。那个时候的我因为仇恨而封闭,因为无力而迷茫,但我终究还是放下了。背弃誓言的我反而宛如冲出困笼获得新生。后来,当李泰的死讯传来,我整个人都是平静的,或许是因为已经知道真相,当初加注在他身上的全部仇恨也就削减了大半;也或许是我已忘记了仇恨,对我而言他的存在早已无关轻重。原来比恨更甚的是淡漠。可是,如果我对李泰尚且如此,又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李治呢?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笑道,“你怎么又提起呢?”

    “我只是在想——”李治的表情突然变得认真起来,那深邃的眼神我是在何时看到过,“或许到了我履行誓言的时候了。”

    他的誓言?我猛然警醒,那个时候,那个眼神,他望着大唐富丽繁华的城阙说他要为先帝达成未完的心愿,原来他当真是用心的。

    “你是要——”

    “对!我想踏平高句丽!”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力量,一个王者的力量。“你觉得我能做到吗?”他看着我,轻声问道。

    太宗一生戎马,征战四方,却三征高句丽失败而终,更是间接地要了他性命。对于李治来说,征服这个小国的意义早已不在开疆扩土,而是报仇雪恨。原来,把仇恨埋在心底,蓄势而发的能力我远不及他,我没有他的隐忍,更比不了他的坚持。这也让我对李治有了新的认识,或许对他而言太宗并不是顶礼膜拜的偶像,而只是位慈爱的父亲。父亲为了把一副干净的担子交给儿子而鞠躬尽瘁,儿子却把父亲的仇恨和耻辱埋在心底,立志雪耻。此时的我对他是佩服的,是欣赏的。但我更清楚,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当年在洛阳的时候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做到的。”我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当真这么想?即使父皇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你认为我能做到?”

    “我从不怀疑!”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道,“先帝的一世功绩早已被诗书铭记,而属于你的天下才刚刚开始。”

    他笑了,那是我最喜欢的表情。去做吧,让那些老夫子们刮目相看!我在心底暗暗说道,一半是真情实意,另一半却是在等待着来自前朝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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