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李治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颁布废后诏书:“王皇后、萧淑妃某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只因为江儿尸体里的那份供词,王皇后便被牵连进投毒案;只因那杯被李治送到唇边的毒酒,她的罪名也从谋害后宫变为了弑君。

    此案就此尘埃落地,虽有许多疑惑,却无法再查下去。我并不知道萧淑妃究竟有没有想要害我,她或许罪有应得,也或许是无辜的,我甚至怀疑过李治,但终究真相已经不再重要。对于萧淑妃身边的下人我自然不敢留,年纪差不多的宫女就打发出宫,留下的也都差去做了杂役,王皇后身边的人去处要稍好些,却也再难接近后宫的权力中心,这对他们其实未尝不是好事。

    王伏胜原本打算毒杀武昭仪,嫁祸给萧淑妃,再借皇后身边的宫女牵连出皇后,如此一箭三雕,一次性解决掉所有仇人,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做好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准备。可是事情的走向却超出了他的预期,王、萧二人被废但性命尤在,武昭仪却坐收了渔翁之利,而自己则一下子沦落为了马房里清理马粪的小太监。王伏胜不甘心,自从他变为阉人以后这辈子就只剩下一个念想,那就是让仇人们不得好死。如今,这条路才走了一半,他绝不可以半途而废,为了达成心愿就算再苦、再难、再漫长的岁月他也愿意熬下去。

    同样开始煎熬度日的还有废后王氏和废妃萧氏。踏进冷宫的庭院,便有一道寒流向她们袭来。萧珍儿不由打了个冷颤,王玉鸢却依旧迈着端庄的步子走过她身边。庭廊的拐角处一扇门半掩着,门前靠着一个人目送她们走进来,当萧珍儿和她目光对视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又退回了屋内。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走进屋内的一霎那,萧珍儿就忍不住抱怨起来,“看这窗子,刮风下雨怎么办?”

    王玉鸢在床边坐下,十分不屑地说了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萧珍儿立刻辩驳道:“姐姐,你还以为是我做的?我都说了,不是我!我看,肯定又是武媚娘的诡计。这个女人简直太毒了,别让我逮到机会,否则我一定扒了她的皮,喝干她的血,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王玉鸢听到萧珍儿的聒噪头就疼,她冷淡却又透着不耐烦地说道:“事已至此,还是省省力气吧!”说罢将眼睛闭上不理萧珍儿了。

    萧珍儿自觉得无趣,她突然想到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那个人。虽然衣衫宽大,对方又有意遮挡,但萧珍儿是过来人,自然瞒不过她的眼睛。“是她?”萧珍儿在心里暗想,于是起身朝外面走去。

    萧珍儿推开虚掩的屋门,那个女子一身素服正坐在窗前发呆,听到有人进来便把头扭过去。一张清瘦的素颜,眼神里满是幽怨,如此看来倒让她平添了几分凄楚动人。

    “佟妹妹。”萧珍儿唤道。

    “是淑妃姐姐啊。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姐姐。”佟氏说道。

    萧珍儿走上前坐下,“什么淑妃,如今的我也成了弃妃。这一切都是拜武媚娘那个贱人所赐。”

    佟氏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说了句:“连皇后和淑妃都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世事难料。”

    萧珍儿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这些年那武贱人有多嚣张,为了争宠是不择手段。现在想起来,怕是妹妹当年获罪也是她故意栽赃的。”

    “哦!”佟氏漠然地应着,眼神里依旧毫无起伏。

    萧珍儿的眼睛一直在她身上徘徊,当她基本已经断定的时候才说道:“妹妹这身子是有了吧?”

    此话一出,佟氏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惊慌的神情,同时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肚子。这下萧珍儿更加肯定了,她镇定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你我同病相怜,告诉我,我只会帮你不会害你的。”

    佟氏想了想,这几个月以来憋在心中的委屈突然有人愿意倾听,让她一下子难以抑制,未曾开口眼泪先哗啦淌了下来。

    听完佟氏的诉说,萧珍儿长大了嘴巴,“这么说这孩子真是圣上的?那圣上可知道?”

    佟氏含着泪摇了摇头。

    “为何没有告诉圣上呢?”

    “别说圣上,就连这里的太监、宫女我也尽量瞒着。好在,他们平日也不怎么关注我,所以到今天也没人知道。”

    “这是为什么呢?”

    “那天过后,圣上就再也没想起过我。过了一个多月,我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对劲,想着或许是有了,一开始我还特别开心,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离开这里了。可是那天,我听到两个太监聊天,说武昭仪亲手掐死了自己未满百日的孩子嫁祸给皇后,我就怕了。她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了手,如果知道我怀了身孕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我呢。所以,我就瞒了下来。”

    萧珍儿听着连连点头,“你这么想是对的。那武媚娘根本就是蛇蝎心肠,她若知道你身在冷宫还怀了圣上的孩子,一定不会放过你。你放心,现在有我呢,我生过三个孩子,我来帮你。等到瓜熟蒂落,你抱着孩子向圣上讲明隐情,他就算念在孩子的份上也会体谅你的。”

    萧珍儿这么说是存着私心的,这一刻她从佟氏身上又看到了希望,一个帮她离开冷宫的希望。只要再忍上些时日,她就有机会再见到圣上。

    李治一口气贬黜了不少朝中大员,接着就颁布圣旨追封武昭仪的父亲武士彠为周国公,母亲杨氏为荣国夫人。这是一个多么明显的讯息啊,眼见着那些空置出的官职就在跳一跳就能够到的地方,有多少人不心动呢?于是,奏请立武昭仪为皇后的奏折开始出现在李治的御案上。

    “媚娘,”蝶衣走进书房神秘兮兮地跟我说道,“有位大人想见你。”

    我正在写字,于是随口问道:“谁啊?”

    “中书舍人李义府。”

    “哦?”我停下笔。李义府这个人我有印象,小公主满月的时候他有送过厚礼,我还记得他的字十分漂亮,于是关于此人的所有资讯开始在我脑海里浮现。打定主意,我微微一笑,“那就让他来这里见我吧。”

    “这——合适吗?”蝶衣的顾虑很对,明月楼是就像我的寝宫,像李义府这样跟我不沾亲的外臣出入是不合规矩。

    对此我没有解释,只是说:“他如果敢来,我就见他!”

    蝶衣应着便出去了,过了些时候还真就带来了李义府。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义府,我用眼角从下往上扫视着他,和那些夫子们还真不一样,他年轻、挺拔、没有酸腐气息,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卑职见过昭仪娘娘。”他的声音干净清亮,透着一股干练。

    “李大人无需多礼。这里没有外人,大人随意就好。”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脸,这时他也抬起头来,本来悄然飘过的视线却恰好与我撞在一起。令我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将目光移开,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轻声咳了一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说道:“早就听闻娘娘风华绝代,国色天香,今日得见真是再多的词藻也不足以形容娘娘的美貌。卑职刚才多有冒犯,还望娘娘恕罪。”

    倒是个溜须拍马的高手,我笑道:“不知大人来见我是为何事啊?”

    “卑职是来感谢娘娘的。”

    “哦?为何谢我啊?”

    “卑职本来要被调任壁州司马,多亏娘娘相助才得以留任原职。”

    “官员调派是吏部的事情。我如何帮你,又为什么要帮你?”

    “卑职昨日上书奏请圣上立娘娘为后,今日调令便被撤消,想必是娘娘在圣上面前为卑职美言所致。”

    原来是为我卖了力气,生怕我不知道啊。说来说去,还不是惦记着那几个空缺。这个人到底有几分才能我还说不好,目前看来,字好,文采好,相貌也好,作为外貌协会的资深人士我对他很难反感。但客观来说,我更看重的是他的胆量,一般胆子大的人野心就大,野心大的人也会更愿意付出,我在外廷之中实在是太需要自己人了。

    “李大人客气了。之前的事情我未尝帮衬到大人,不过听说中书侍郎一职有缺,我倒是可以在圣上面前提一提大人的名字。”

    只见李义府的眼睛立刻为之一亮,他赶忙说道:“多谢娘娘提携,卑职愿为娘娘肝脑涂地。”

    我笑了,“这倒不必。回头代我向许敬宗许大人问个好。”

    李义府的眼神里透过一丝狐疑,似乎在琢磨着我这话中的意味,未免他多想我随即补充道:“你不是与许大人的外甥是同僚吗,听说还是好友,想来你与许大人也该有些来往吧。许大人资历深,见识广,多向他请教定会对仕途、前程有所帮助。”

    李义府明白了我的用意,于是用感慨的语气说道:“不想娘娘身在深宫竟对前廷官场之事了如指掌,卑职佩服。”

    李义府走后,蝶衣脱口而出:“这个人还算有些胆色。”

    我微微一笑,“胆色、色胆,你不觉得只是顺序不同吗?”看着蝶衣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又说道:“他的胃口可是许敬宗比不了的。最近辛苦你,多帮我盯着些前面,尤其是长孙无忌。”

    没错,长孙无忌绝对不会赞成立我为后的,如今的他恐怕也恨透了我吧。想到昔日可以诩为忘年知己的两个人有一天不但恩情全抛,更要反目相向,心中就不免感伤,但在我心底始终都是不愿负他的。

    面对下层官员纷至沓来的立武奏请,长孙无忌率领朝中重臣开始给予坚决的反击。在给李治的奏章中,长孙无忌紧紧抓住两个中心,一、六宫不可无主,圣上当从名门望族中甄选德行贤淑者为后;二、武昭仪是前朝老人,如果立其为后很难向天下人解释。而下层官员们奏请立武的理由也都大致相同:如今后宫地位最高的贵德贤三妃都没有亲生儿子,只有地位仅次之的武昭仪生有皇子,遵照母凭子贵的原则,自然应当立其为皇后。一时间两股势力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因为大家都清楚任何一方的退让都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一场只有前进没有后退的战斗。

    虽然,无论从官职、权势还是人数上,以长孙无忌为首的高门势力都占尽了优势,但是怎奈李治的天平是一边倒的。反而,他们越是闹得凶,反对声越是高亢,就越是给李治理由和决心去清除障碍。这一次,李治态度的坚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初宸妃一事长孙无忌靠联名上书强压李治就能迫使其妥协,立后一事事关重大,长孙无忌以为李治不会比上一次强硬,但事实却让他大吃一惊。

    “朕意已决,诸位爱卿无需多言。”李治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

    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长孙无忌,等待看他如何再搬回一成。只见长孙无忌昂首阔步来到殿前,一番慷慨陈词让李治怒不可遏。

    “不好啦,不好啦!”蝶衣一路小跑赶回来向我禀报,“长孙大人这回是跟圣上顶上了。”

    我看蝶衣一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样子想让他放松下来,于是故意打趣说:“他又说什么惊世之语了?”

    “不是的。今天在殿上,圣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君无戏言,已经决定立你为后不容质疑。结果长孙大人就说,如果圣上执意如此,从明天五更天起将会率领朝中官员在玄武门前绝食静坐,直到圣上收回成命。”

    “什么?”我蹭地站了起来,“这个长孙无忌,他就这么恨我,见不得我好?他也——也真是糊涂。到现在还看不清状况吗?他自己不要命,这是要拉着一群人陪葬啊!”

    曾经,我是多么欣赏长孙无忌的坚持,而此时我简直对他的固执讨厌透顶。

    “去请李勣!”我不喜欢李勣,甚至有点憎恶。我的命运正是由于他的出现而改变,虽然我知道即使没有他我也很可能还会走上相同的道路,但是两次入宫都与他有关,怎能让我对他怀有好感。可是眼下朝中最有威望的几个人,除了他大都团结在长孙无忌周围,只有他用一句:“圣上的家事。”想把自己置身事外。其实,纵观朝堂内外,像他这般看得清形势又懂得识时务者真是寥寥,倘若长孙无忌能有他一成圆滑又何至于闹到今日田地?

    “你是想让李大人去劝长孙大人?”蝶衣立刻领悟了我的用意。

    “现在能跟长孙无忌平起平坐说得上话的也只有他了。但愿他能以大局为重大事化小。蝶衣点点头,赶紧出去办事了。

    李勣不愧为三朝元老,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的智慧,不需多说他便认识到其中的利害关系,当即答应去游说长孙无忌。李勣走后我依然不放心,长孙无忌的固执己见是小觑不得的,倘若劝说失败,那么明日一早整个朝廷都将成为天下的笑柄,即使李治本来没想牵扯那么多人,这一次也逼得他不得不“大开杀戒”了。我必须再做些什么才好,一个名字突然浮上我的心头,我怎么把他忘记了?

    我于是立刻吩咐道:“蝶衣,我要出宫,去找上官仪!”

    一路上,蝶衣忍不住问我:“媚娘,以上官大人和你的关系,这么长时间,又这么大动静,他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反倒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尤其这几天,更是称病告假,连早朝都不上了。”

    我淡淡一笑:“这就是上官仪的原则。他本无欲自然不会参与官场上的那些明争暗斗,而关于废立皇后一事,只怕在他眼中也是我不占理,他不出面反对已经是对我讲义气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上官府邸前。为避耳目,我特意从偏门进入,上官仪闻讯赶忙出来迎接,并将我引至他的书房。

    “飞云阁,好气度。这就是你曾说过的夜晚仰望星空之所?”那日上官仪说他的府邸也有一处高地,他在上面建一小楼,用来藏书也做书房,供静修之用。没想到竟是一个如此雅致不俗的地方。

    上官仪笑着请我走进去,登上小楼果然视野开阔,连空气都觉得清新了许多。“现在时间尚早,星空是看不到,不过正可以看夕阳。”

    在他的指引下我极目远眺,夕阳中的长安城沐浴在一片橘色的霞光之中,是那么的温暖、祥和。然后,我走进他的书房,满屋的纸墨香气,那种味道比任何名贵的熏香都更让人神清气爽。我看着墙壁上的字画,不乏各代名家之作,处处散发着古朴典雅的气息。接着,我在一副山水画前停住,总觉得它显得比周围其他作品都要厚重,一时的好奇竟让我伸出手掀起了那幅画。

    那一刻,我的呼吸险些停止了,我静静地伫立着,望着画卷背后藏着的另一幅画:随风扬起的青纱下,女子的脸庞在霞光中透着绯红,她微微扬起着下颌,眼神中透着一丝始料未及的惊慌,半启的朱唇似乎还没来得及喊出那声“啊——”上官仪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看到那幅画,他立刻走上前,想要解释却又尴尬得说不话来。

    “上官大人,这是?”还是我主动开口问道。

    他这才一脸羞愧地说道:“是在下所画。在下冒昧了。”

    他想多说一些,却又词穷。我不得不承认,那幅画真的很美,美到我都不敢相信画中的人就是我自己,在那幅画里,女子的眼神是那么的干净、通透。

    “上官大人的画不禁让我想起过去的事情。那段日子虽然短暂,却让人终生难忘。”看着上官仪无限感慨的神情,我继续说道:“只是大人把我画得过美了,让人惭愧哦。”

    上官仪见我并没有生气反而和他开起玩笑这才放松了下来,说道:“想当初与明月姑娘相识,却始终不能得见芳容。那天早晨,一阵清风扬起,掀开她的面纱,虽然只是一瞥,却让我惊为天人,于是忍不住画了这幅画。我乃一介文人,平日里也没有什么爱好,唯独喜欢记录美好事物,一时有感而发,实在没有亵渎之意。”

    上官仪的解释倒更加让他显得心虚,而我虽然惊讶却并不讨厌,在我眼中的上官仪并没有因为一幅画而有所改变,反而对于他心底的情愫无以回报才会让我不安。

    “上官大人,今日来访其实是有要事相托。”我发现自己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感情,于是赶紧回归正题。

    聪明的上官仪一定猜到了我是为了皇后之位前来找他,他的表情反应出他内心的忐忑,嘴巴上却还是拿捏着分寸地回应道:“娘娘有事但管吩咐,只是唯恐在下能力有限无法为您分忧。”

    那一瞬间,我和他之间就从故交好友转化为了后妃和臣子的关系,气氛也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我于是说道:“大人先别忙着拒绝。我知道,大人是个清高之人,不愿搅进官场是非。这几日告病在家,谢绝一切探访已经表明了你的立场。说实话,我在路上还担心不会连我也被拒之门外吧。看来,是我多虑了,在大人心中还是顾念旧情的。”

    上官仪刚想说些什么,我却抬手将他打住,然后继续道:“我知道,王皇后被废,满朝文武一定以为都是我的手段,故此对我充满敌意,尤其像长孙大人,韩大人这等刚正之人更是不能容我,更不要说圣上欲立我为后了。但是,今天我想跟大人说的并不是我有没有资格当皇后一事,而是长孙大人为了劝阻圣上立我为后屡次与圣上激烈冲突,今日更是扬言从明天起将率百官在玄武门前绝食抗议。”

    上官仪听到这里脸色已经大变,他向来是个理智之人,以他的判断长孙无忌此举至少也称得上是冒失。我于是问他:“大人对长孙大人此举有何看法?”

    上官仪思索了一下回答说:“这样一来岂不是让圣上下不来台吗?”

    我赶紧附和道:“大人所言极是。圣上的脾气我很清楚,他现在正和长孙大人置气,可以说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劝还来不及,怎么能硬来,这不是逼圣上的意思吗?而且,在天下人面前让圣上进退两难,圣上那么好面子,这一下肯定更加龙颜大怒了。实不相瞒,圣上本来就对几位宰相总揽朝政深为不满,想在官员任免中做些调整,这么一来只怕圣上一气之下会牵连一大批官员,这对圣上、对国事、甚至那些官员们的身家都无宜啊。所以,我已经找了英国公李勣前去劝说长孙大人。不过,长孙大人性格倔强,我怕万一劝说无效,所以才来请大人相助。”

    上官仪显然也认同我的话,他第一时间回复说:“只是,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抓住机会赶紧说道:“大人在朝中的人品、威望一直很高,朝中许多大人都愿意与大人结交,而且大人素以博学强辩著称。我希望今晚大人能辛苦一下,奔走劝说诸位朝臣。我不是要他们支持我做皇后,只是希望他们放弃这种损害君臣关系的过激行为。”

    上官仪虽然没有立刻回答,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了八成希望,于是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递到他手上,“这些都是这几次追随长孙大人联名上书的朝臣名单,想必也都会参与明日的请愿。许多人与大人都有交情,你不想看到他们因为一时意气用事毁掉自己的前程甚至赔上身家性命吧?”

    上官仪是个极重情谊之人,纵然抛去政治立场,单从人性的角度上讲他都不会无动于衷。只见他思量再三,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我试一试。”

    我不禁长出一口气,因为上官仪是谦谦君子,君子一诺千金,他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这么做除了从大局出发是不是就没有一点私心呢?我难道不想把上官仪拉到自己的阵营里,为我效力吗?这一次,无论他劝说结果如何,都会在众人心中形成一种印象,那就是他是在帮我的,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帮了我不是吗?我的心情再次复杂起来,禁不住回忆起自打认识上官仪以来和他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第一次遇到他我就梦到了文曲星君,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如今再次想起轮转使的话,他说我和文曲之间有着很深的羁绊,这一世也很可能还会再见。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上官仪会不会就是那个与我有过前世约定的美髯星君呢?

    次日天不亮,我就打发蝶衣去玄武门前守着,一有动静立刻来告知。他走之后我的心里还是不能踏实,总担心两位大人的劝说无效,如果真是那样,今天会发生什么呢,我不敢想象。这时,蝶衣却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一看他那紧张的神情,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怎么了,已经有官员来了?”不等蝶衣开口我抢先问道。

    蝶衣喘着气摇了摇头,“还没。不过,我发现玄武门附近有禁卫军埋伏。”

    我心头一紧,看来这一次李治是做好准备下狠手了。我来不及多想,立刻起身朝玄武门奔去。

    朝霞渐渐在天边晕染开来,薄雾也在晨曦中缓缓散去,直到阳光洒在石栏上开始映出人影,我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我看到高台上,李治的侧脸在朝阳中泛着微红,月白色的长衫也被映成了粉色。我轻轻走上石阶来到他身旁,跟随他的视线望着寂静的玄武门。

    “你在想什么?”我轻声问道。是啊,你在想什么,是庆幸、是欣慰还是遗憾呢?

    李治用手指用力抓着石栏,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自说自话,“这是第一次,妥协的人不是我。”无论语气、声调还是表情都平和极了,让我依旧无法从这句话中体味出他此时真正的心情。

    “如果此时下面确实坐有朝臣,你当真打算——不管他是谁?”我终究忍不住问出口来。

    李治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在他心中是否已经有了答案,也不清楚那个答案是否坚定。他微微地垂了下头,然后说道:“只有当你身处这个位置的时候才能真正体会到那种无奈。”

    “可他毕竟是你的亲舅舅啊。”这句话在我心里终究没有说出口,我回头再次望向玄武门,那座巍峨、肃穆的宫门前曾经上演过多少拷问灵魂的杀伐决断,未来又将承载多少的无可奈何?

    回宫的路上,我趁四下无人吩咐蝶衣:“去太极宫门前守着,长孙无忌若来见圣上务必拦住他,带他来见我。”我想我早该跟他好好聊聊了。

    我在太极宫附近的凉亭里煮上一壶茶等着长孙无忌,那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太宗年间,长孙无忌进宫与太宗议事,我就在这里等他出来,那个时候我们之间保守着很多秘密,我们共经风雨、并肩作战,他是我足以信赖和倚仗的朋友。十数年仿佛弹指一挥间,如今的我们立场变了,心境也变了。

    长孙无忌的身影出现在凉亭外,这个距离看着他,那身型、那步态,我不得不说他是老了。

    “坐吧。”我对他说道,“水温刚刚好,”我说着拎起手边的水壶开始泡茶,“是你喜欢的徽茶。”

    他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的眼神中充满了距离感。

    我微微一笑,说道:“多谢长孙大人能以大局为重,顾全了皇家的颜面。”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如果是这样,你就不用惺惺作态了,我都是为了圣上,而且接下来我还会继续劝说圣上放弃立你为后的想法。”

    “大人就那么不容我?”

    “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容不下皇后?那个位置真就那么重要吗?你已经拥有了别的女人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东西,你怎么就不知足呢?”

    面对长孙无忌表现出的激动,我依旧用平静、温和去应对,“你们反对我,是因为我是伺候过先帝的女人还是在为王皇后打抱不平?”

    针对我的问题,长孙无忌也不绕弯子直接答道:“这些都是原因。你自己就没掂量过吗?”

    我笑了下在他的杯子里斟满茶水,“如果说第一个原因,你们怕颜面说不过去,不好向天下解释我可以理解,但是这第二点,王皇后被废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长孙无忌不禁大笑道,“我真是不得不怀疑你究竟还是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至情至性,仗义坦荡的武才人了?原来权力欲望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如此彻底。在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摸过自己的良心?你有儿子,也独占圣宠这么多年,皇后她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个名份,你还不甘心?我知道你的胆识,也见识过你的手腕,可我没想到如今的你会为了往上爬如此费尽心机,不择手段!不过,只要有我长孙无忌在,就不会让你得逞。我大唐的礼法和纲纪我一定要捍卫到底!”

    我始终静静地听着长孙无忌的一番慷慨陈词,然后不紧不慢道:“大人说得对,我当然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武才人,我是当今圣上的武昭仪。没错,我不敢说自己在后宫的这些年是清清白白的,我也不想说什么身不由己之类的话,因为我知道王皇后是可怜是无辜,可是你知道吗,把她逼下后位的人不是我,即使没有我的存在,她也会有今天的结局,而这一切都是诸位大人一手造成的,当然也包括长孙大人在内。”

    长孙无忌听了我的话瞪大了双眼,他大概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被欲望逼疯了吧,竟然开始信口雌黄起来。面对他的惊愕,我继续说道:“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追究王皇后被废一事,你难道以为这只是后宫女人争宠的结果吗?你错了,你错就错在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透整件事的本质。表面上是废后,实质上圣上想要废除的是你们这些前朝元老,当朝权臣的权力!为什么?因为你们的存在让他感受不到身为帝王的权威!”

    “你——你这是在挑拨!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告诉圣上吗?”虽然长孙无忌嘴里这样说着,但从他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他听进去了。

    我于是接着说道:“先帝乃一代圣主,英名远播,当今圣上自当太子之时起就生活在先帝光环的笼罩下。即使你们把他推举到太子之位,却有没有打从心底里信服过他,相信他有朝一日可以成为超过其父皇的一代英主?你们没有。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有这个雄心,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担当。在你们心底里他始终都是那个依赖父皇的长不大的孩子。可事实是,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纯正的先帝的血液,他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欲望。你们自以为是的忠诚和守护却恰恰成为了束缚他的枷锁。所以,他要向你们宣战,只有把你们打败他才能从先帝的影子中走出来,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下。”

    长孙无忌那时的表情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种用惊愕、痛心、悲伤、彻悟都不足以形容的表情。一阵风吹过夹杂着一丝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竟然飘起雨来。我放缓了声音说道:“其实,在这场战役中我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我原以为柳奭和褚遂良的贬黜会让大人警醒,却不料大人依旧固执己见,倘若你细心留意这几个月来朝堂之上的格局变化就不难发现圣上此举实乃是有备而来。话到此不妨再多说一点,今天早晨的玄武门早就埋伏了大量禁卫军,圣上的用意不用我说了吧。”

    我知道这句话会让长孙无忌心寒,那个他疼惜、他呵护的雉奴竟会如此对他,可是他也该换个角度看到昔日的雉奴长大了,变成了可以担负江山社稷的一代君王,那么他就应该高兴,不是吗?

    “为什么跟我说这么多?”长孙无忌的声音里充满了凄凉。

    我轻轻一笑,“有些事你或许会忘记,可我不会。那些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里陪伴过我的人,我都没办法忘记。”

    “我明白了。”长孙无忌站起身,冲我拱手深施一礼,“长孙无忌就此别过。”

    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突然叫住他,“大人,”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说道,“大人多保重。”

    望着他的背影飘散在细雨中,我在心底回味着那句没有问出的话,“你的怀中还会揣着旧物吗?”我一直想知道时过境迁,岁月流转,如果每个人都无法抵挡改变那么内心深处的东西究竟会不会变呢?

    那天暴雨倾盆,从天空划过的闪电照亮了明月楼。蝶衣快步走上楼梯,来到我身边,“长孙大人今天递了辞呈。”一声闷雷,木质的栏杆都在颤抖。

    “圣上怎么说?”

    “圣上说长孙大人劳苦功高,既然决定退下不如到山清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还说江南是个好地方,长孙大人日后用度依然按照一品宰相的待遇。”

    也好,只要他当真能够放下,离开长安这个纷扰之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治他总归还不算太无情。我望着廊外的大雨心里想这从天而降的水如此匆忙,如此急迫,可是知道自己要流向哪里吗?

    失去了长孙无忌的朝堂一时间便失去了主心骨,明白的人开始谋求自保,固执的人已势单力孤,这场废立皇后的拉锯战也渐渐地走向了尾声。

    那天,李治显得心情大好,邀我一同赏菊。

    “媚娘,这段时间一直忙着应付前廷那些事,没能好好陪你,你不会怪我吧?”李治拉着我的手无限柔情地说道。

    我温婉一笑,“怎么会?你如此辛苦还不都是为了我嘛!怎么样,他们又给你出难题了吗?”

    李治耸了下肩膀,“难题倒称不上。还不就是你曾是先帝的才人这件事。可当时那只不过是个虚名,你从一开始就是我的女人。”他又提起了那件事,但如今听起来已经没有那般刺耳。

    “好了,”我安慰他道,“别想那些烦心事了。今天天气多好,花开得多美。还记得薛先生在的时候最喜欢菊花了。”我笑着把话题岔开,心里却有了另一番打算。

    那天夜晚,一辆马车停在了上官府邸的偏门外。不大工夫,蝶衣便带着上官仪上了马车然后飞驰而去。

    这时上官仪再一次地按耐不住问蝶衣:“胡公公,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要去哪里了吧?”

    蝶衣笑了笑:“大人到了便知。现在时间还早,大人不妨先眯上一会儿。”但上官仪哪里能睡得着,他撩开车窗,透过夜色感觉马车在渐渐驶出长安。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照耀大地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下了。一路颠簸让上官仪十分不适,走下马车就感觉一阵眩晕。他定了定神,努力呼吸着,然后一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牵着马朝他走来的那个身影。

    “娘娘,这是?”上官仪看了看我又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惊讶得长大了嘴巴。

    我超不远处一指,“上官大人,这里就是先帝的昭陵。”

    上官仪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娘娘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微微笑道:“来见一个人。”说罢我便带领上官仪向太宗的陵寝走去。

    我几乎绕遍了整座陵寝,才在石碑旁见到了我要找的人。他安静地坐在碑旁,凌乱的头发,佝偻的身体,这才几年时间就和之前判若了两人。

    “福公公,我来看你了。”我说着向他走去。

    福禄的脑袋冲着声音的方向转了过来,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什么时候已经坏了。待我走到近前蹲下身子又轻声问道:“福公公还记得我吗?”

    只见他轻轻一笑,“武才人,老奴怎么会不记得呢?”

    “福公公,你这眼睛?”

    他又笑了下,“看不见了。不过武才人的声音老奴可记得真真的。怎么想起来来看望老奴了?”

    “多年不见,惦记着公公,就来看看,公公现在一切可好啊?”

    “你都看见了。风烛残年,捱日子罢了。武才人可好啊?”

    “托公公的福,一切安好。如今我已经是武昭仪,还为圣上生下了代王。”

    “是吗?”福禄冷笑了几声,“老奴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天。”

    “既然如此,那公公当初为何还要那样做呢?”

    “我就知道,你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来炫耀的。”

    “福公公误会了,你我也算旧相识,一切共过不少日子。平心而论,先帝身边的宫人唯有你是最忠心的,也唯有你一切都是为了先帝着想。”我说这话绝对是发自肺腑,想当初太宗身旁红极一时的福禄双全,小全追随承乾,大全是李治的人,只有福禄一心一意地伺候着太宗。“我只是想要解开多年的疑惑,想跟公公求证当年先帝准备将我赐给太子的密诏是不是公公你偷走的?”

    福禄一刻也没有犹豫,他连连点头道:“是我拿的。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知道了,当时在先皇身边只有我有机会下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份密诏又怎么会落到徐惠手中?”

    “原因难道徐贤妃没有跟你说过吗?先帝有那么多妃嫔,真心念着他,为他好的就只有徐贤妃了。你若是能听进徐贤妃临终前的话,你若是还有心,就不该啊。哎,我也知道,有些事是拦不住的,可是我也已经尽力了。”说着他转向石碑,悲声道:“先帝啊,老奴尽力了,老奴只是想保住您的一世英名啊。”

    “你违背了先帝的遗命,你觉得先帝他会原谅你吗?”我说着站起身,冲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所认识的先帝,他的胸襟容得下一个女子。”

    走出陵寝,我对迎上前来的蝶衣说道:“把带来的东西给福公公留下,给这里的公公们打些赏,关照他们多照应着点。”蝶衣应声而去。

    跟在我身旁一直没有开口的上官仪这才问我:“娘娘让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密诏的事情?”

    “是的。这其实是我和先帝之间的秘密。”我的思绪情不自禁地飞回了遥远的过去,那个初入宫廷的夜晚,甘露殿里第一次仰望至高无上的他,他宠爱我时慈爱的笑容,他准备要杀我时凌厉的目光以及他向我吐露心声时那悲伤的神情,一切都历历在目,一切都刻骨铭心。

    “先帝对于我的疼爱就像父亲一般,他是打心底里为我着想的。那个时候,他让我想清楚自己以后的归宿,我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于是他就给我指了一条路。他要我在圣上身边帮他,做个好妻子。”说到这里我突然停住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他对我说王皇后是他亲自挑选的儿媳,她是一个好孩子。对不起,先帝,这一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上官仪一直认真地听着,同时心里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他思量了一下,然后说道:“娘娘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是要我——”

    我立刻冲他摆了摆手,“立后一事已成定局。我不在乎外界如何看我,如何议论我,只是不希望连大人也误会我。”

    “我明白了。”他低声说道。

    当蝶衣的身影由远及近而来,我便对上官仪说道:“上官大人,车夫会送您回府。”

    上官仪就此别过。望着马车远去,蝶衣问我:“他会理解你的一番用意吗?”

    我答道:“上官仪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却又及其守礼,若想让他毫无顾虑地真心帮我,唯有以坦诚相待。”

    我和蝶衣快马加鞭赶回明月楼。刚进院门就看到小青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看到我就说:“娘娘,你回来了。都还顺利吧?”

    小青只知我出宫并不知为何事,我于是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接着就问她:“你这匆匆忙忙地做什么去?”

    小青答道:“顺娘早起一直阵痛,怕是要生了,我去请御医。”

    算来日子也差不多了,都说男孩子会着急一些,看来她这一胎八成是男婴。我吩咐道:“那你快去,别忘了禀报圣上。哦,对了,”只是一霎那,一念晃过,我随口补充了一句,“让宋南璆来。”我那时并没有确切的想法,只是觉得这孩子聪明、灵活,用起来比较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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