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与小青并肩而行,小青仔细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一早,皇后娘娘的两位堂兄前来向娘娘献上南国糕点,接着魏国夫人也来了。娘娘便邀魏国夫人一同品尝糕点,但魏国夫人见点心太过精美不忍下口,就说带回去慢慢品尝。然后,娘娘临时有事去了东宫,回来的时候就听说魏国夫人身体不适,当时也未在意,只当是饮食不当,没想到——”

    “如此说来问题就在那糕点之上?”

    “起初谁也没往这上面想。但娘娘还把这糕点赏给过一个叫小可的宫女,她只是轻轻舔了一口便呈现出中毒的症状,这时大家才怀疑是糕点的问题,一验果然有毒。于是娘娘就命我去把武惟良和武怀运叫来问话。谁知二人竟然服毒自尽。”

    “畏罪自杀?武惟良和武怀本来要加害的是皇后娘娘?”

    “正是!他们分明就是要毒害皇后,不想被魏国夫人误食了毒糕点。”

    “嗯。但我想不明白,武惟良和武怀运既然是皇后娘娘的堂兄,又为何要毒害娘娘呢?”

    “娘娘当了皇后之后,她的兄弟亲眷并没有因此得到升迁,反而有人还遭到贬官,因此娘家人对她多有微词,连两个哥哥都不走动了。不瞒大人,其实娘娘说有事去东宫也是借口,在此之前娘娘就听说他们曾去请荣国夫人帮忙打点,但是遭到了拒绝,她怕两个堂哥向她索要官爵,所以让我适时进来回禀说太子那边有事,可见她和娘家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

    “这样就说得通了。”狄仁杰点了点头。

    “大人如果没什么要问的,我就先回去了。如果大人以后还有什么要问的或是要小青帮忙的再来找我。”

    “姑娘慢走。”

    狄仁杰看着小青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小青的话表面看来逻辑合理,但并非没有疑点,只是她的疑点便是皇后的疑点,自己该怎么做呢?

    小青走进屋来向我复命,我轻声问道:“狄仁杰走了?”

    “是的。问了些问题,我都按娘娘交待的回答了。”

    “那他的反应呢?”

    “他倒不像是有所怀疑的样子。只是——总觉得他的问题问得不够仔细,很多地方可以再深究但他却点到为止。或许是他打心里就是相信娘娘的。”

    狄仁杰,可不敢小瞧啊。虽然一直以来我们都好似是一条战线上的,我救过他,他也帮过我,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投入我的阵营,像许敬宗、李义府那般为我效力,所以他的心思我还摸不准,也就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想到这里,我吩咐道:“小青,你密切注意狄仁杰在宫内的一切行踪,看他都到过哪里,见过什么人,问过些什么,一有消息赶紧来报。”然后我转向蝶衣,“魏国夫人的另一个贴身宫女没什么问题吧?你好好想想当时可有露出马脚,不行的话也只能——”

    蝶衣赶紧说道:“我一直让人盯着那丫头呢,她刚入宫不久,人老实也没什么心眼,而且当时我都把她支开了,想来应当无碍。”

    我轻叹一声,“能不作孽最好了。不过,你还是要多留个心眼。”

    我心里很清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狄仁杰不是凡夫俗子,所以这一次他才是关键。

    夜深了,狄仁杰望着桌子上那盒作为证据的糕点陷入了久久地沉思,他把白天见过的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对话在脑海中逐一回顾了一遍:

    狄仁杰:“你家主人前去探望荣国夫人,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武惟良随从:“主人们谈话小的怎么能听得到?不过,主人出来的时候叫小的把带去的礼物原封不动带回去,我看他的脸色不太好。”

    ……

    狄仁杰:“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武惟良随从:“要出门的时候碰到了贺兰公子,主人就和公子聊了几句。”

    狄仁杰:“他们聊了些什么?”

    武惟良随从:“小的站得远没听到。不过此后,我看主人的心情好像好了很多。”

    贺兰敏之:“他们是长辈,见了面我自当问候几句。先生,长安城的百姓都称赞您为神探,断案又快又准,须知此案关系重大,陛下非常重视。所以还请大人不要在无关紧要的人事上浪费时间,尽快找出真凶,还舍妹一个公道。”

    贺兰敏之:“……投毒杀人,如果不是恨之入骨那必是利益相关。”

    荣国夫人:“这两个畜生,过去百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如今倒想皇后娘娘给他们加官晋爵,想得美!我呀把他们臭骂了一顿。没想到他们竟然怀恨在心,想要谋害皇后。可怜我的丹儿啊……那么死真是便宜了他们!”

    苏娘:“夫人喜欢清净,除了我和秋儿不让人随便出入她的房间。”

    狄仁杰:“你说当时只有宋御医和魏国夫人在屋内?”

    苏娘:“还有皇后娘娘身边的胡公公,他是后来才到的。”

    ……

    狄仁杰:“所以你知道秋儿喜欢偷吃夫人的餐食。”

    苏娘:“她就有这么个毛病。我想反正夫人通常也吃不完,又是姐妹一场就没有告发她。”

    狄仁杰:“宋御医,魏国夫人让苏娘来请你,怎么是宋署令去的?”

    宋南璆:“苏娘来请御医并没有指定是我。当时宋署令正好在,我们平日的差事也都是署令安排的,他要怎么调配人手岂是我说了算的?”

    狄仁杰:“我查过御医署的记录,也向苏娘证实过,在此之前一直是你为魏国夫人看诊,为何这一次你不去?”

    宋南璆:“我都说了是署令的安排。之前魏国夫人有特指的时候我是去过几次,但那又能说明什么?”

    狄仁杰:“这是你的御医日志。上面记录你前几次为魏国夫人看诊,魏国夫人向你询问求子的偏方,你回来后曾请教署令大人,并将获得的药方用在魏国夫人身上。”

    宋南璆:“没错。都知道宋家有祖传偏方,魏国夫人又逼得急,我只好求助署令大人。”

    狄仁杰:“宋御医的日志记得如此仔细在下佩服。不过我没看到今天的记录,想必大人还没来得及写。既然你没有去给魏国夫人看诊,那么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做过什么?”

    宋南璆:“这有关系吗?”

    狄仁杰:“你说了,或许没有。”

    宋南璆:“还不是因为最近的传言。”

    狄仁杰:“什么传言?”

    刘御医:“这爷俩原先好好的,近来不知道怎么就弄得势不两立起来。”

    袁御医:“小宋御医见了署令还是毕恭毕敬的,但署令大人对他就视若无睹。”

    张医官:“听说了,御医们早就传开了。说是因为宋署令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不过,有的说是他的小妾,有的说是他的亡妻。要是前者,小宋御医就是咎由自取,要是后者,我还挺同情他的。”

    狄仁杰再次翻开手边的几本御医日志,但他看到的却是一条条看似无关的线索交汇在一起的图案,不同的排列方式就能得到不同的结果,他在每一个可能中寻找破绽,寻找说服自己的理由。当他抽丝剥茧排除了一个个可能之后愕然发现,这可能是一个自己永远也触碰不到的真相。走下去还是止步于前,狄仁杰的内心开始了无比的挣扎。

    天亮了,狄仁杰望着窗外的曙光定了定神也拿定了主意,他穿戴整齐走出大门。

    这一夜,我也在等待,等着狄仁杰的消息。如果他的心是向着我的,那么他就该尽早来见我。于是,我在这天的清晨等来了这个特别的客人。

    狄仁杰跪在我的面前,他双手抱拳道:“娘娘,关于魏国夫人被害一案微臣已经查实,凶手就是武惟良、武怀运二人。此二人对娘娘受封未曾提携其仕途深感不满,前些日前去求荣国夫人帮忙打点不仅被拒还被荣国夫人羞辱了一番于是怀恨在心意图报复娘娘。然而天佑娘娘,并未让他们的计划得逞,只可惜魏国夫人不明真相误食了有毒的点心。宫女秋儿因贪嘴,偷吃主人的糕点一并中毒身亡。”

    对于狄仁杰的这番话我还是吃了一惊,但同时心里暗暗高兴,看来狄仁杰还是跟我一条心的。我于是说道:“陛下限你三天破案,这才不到一天你就查出真相了?”

    狄仁杰出乎意料地答道:“娘娘说的是真相还是臣的结论?”

    我再次一惊,好个狄仁杰果然还是被他查出了些什么,我虽然不清楚他究竟知道多少,但显然他心里装着明白,于是淡淡一笑,“这就是你的结论了?”

    “正是!”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不得不承认狄仁杰再一次地让我另眼相看了,好在这样一个人选择了和我站在一起,倘若此人与我为敌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呢。

    我看着他轻轻说道:“既然如此,就如实奏明陛下吧。”

    “是。”他答道,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半步再次拜倒,施了一个大礼,“臣拜别娘娘。”

    我一愣,“你这是做什么?”

    他跪着答道:“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臣有一句话赠予娘娘。”

    “你说。”

    “世间事虽有千般无奈,但人非草木,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狄仁杰的一句话耐人寻味,更难得的是他竟然已经预见了自己接下来的境遇。我微微笑了,对他说:“你的话我听进去了。既然如此,我也送你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看着狄仁杰的背影,我在心中暗道:“狄仁杰,你果真名不虚传,他日有机会我必会倚重于你。”

    蝶衣上前低声道:“娘娘,如此看来这件事就要尘埃落地了?”

    我点点头却又叹息道:“孽啊!”

    蝶衣忙说:“这不是你的错。是她想要置你于死地在先。”

    我看着他说道:“你怎么知道是她做的?”

    “不然还会有谁?想她当时为何不吃那糕点,分明就是早知有毒。而且,我在替换糕点的时候也发现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所以,你这么做并不过分。”

    我笑了,蝶衣想要宽我的心,但他哪里知道我的心可比他想像得坚硬得多。至于真相我想不妨听狄仁杰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不过有些人还是得罚的。“这件事就先这样吧,把那惹事的主儿给我叫来。”

    宋南璆跪在我面前低着头不敢出气。我却出奇没有发脾气,而是平静地说道:“这件事就算是给你一个教训,以后有什么事一定要让我知道。我是怎么待你们的,想必通过此事你也看清楚了,以后不要胡乱揣测我的意思,只要你们不负我在先,我是不会不管你们的。不过,这一回我还是要罚你。过些日子我会找你个错处将你贬为医官,给那些你平时瞧不上的御医打打下手,学学为人处事的道理。”

    “谢娘娘。”宋南璆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小的愿意受罚,只是有一事还请娘娘为小的做主——”

    他一开口我就能想到为的是什么,于是说:“省省吧。事已至此,宋老御医的一番苦心你就不要辜负了,往后你就随你母家的姓氏吧。至于往后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宋南璆再次叩头,这一回他终于不再压抑情绪,颤抖着哭出了声来。

    紫宸殿内,狄仁杰跪在李治面前等待他的指示。李治用了很久才看完他的结案奏疏,他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狄仁杰,“这就是你调查的结果。”

    “回陛下,正是。”

    狄仁杰的奏疏逻辑严密,措辞精确,加上铁证和死无对证让人无法辩驳,李治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大理寺卿跟朕讲狄仁杰的断案能力整个长安无人能及。看来——果真名不虚传。好,就此结案吧!”

    狄仁杰走后,李治才冲着帘幔说道:“出来吧!”贺兰敏之走出扑通跪在地上。

    李治看着他叹了口气,“都听到了?你还想说什么?算了吧,你也别再胡思乱想了。退下去吧!”

    贺兰敏之退出殿外转身就去追赶狄仁杰。他拦住狄仁杰,质问道:“都说大人断案如神,而且不畏权贵,敢于坚持正义,却为何对此案如此草草了事,真是枉费了世人对大人的称颂。”

    狄仁杰看着他轻轻一笑,“公子真想让狄某查个水落石出吗?只怕那时对公子未必是好事吧?”

    贺兰敏之为之一愣,狄仁杰却继续说道:“人生苦短,适可而止,好自为之。”说罢便扬长而去。

    贺兰敏之站在原地望着狄仁杰飘然若仙的背影竟然呆若木雕,扪心自问竟是自己害了妹妹。

    自那之后没过多久,狄仁杰便被李治借故贬去了宁州,而他也一连好多天都不肯见我。我知道这一次闹得是大了,于是决心跟他好好谈一谈。

    “娘娘——娘娘不行啊!”大全再一次将我挡在含凉殿外。但这一次我却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李治。我冲蝶衣使了个眼色,他赶忙挡在大全面前,“全公公,你听我说,听我说——”我便趁机走了进去。

    李治望着手中的酒杯发愣,脑子里回放着这段日子来的一幕幕:

    “小青,朕让你伺候皇后至今,从来都没有为难过你。朕只想听句实话,武惟良和武坏运真的是当着你面服毒自尽的?”

    “是的,陛下。”

    “为什么没有拦住他们?”

    “陛下,”小青跪倒在地,“是奴婢大意,奴婢也没想到他们会突然——”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竟然是皇后,他看着她仰头喝尽杯中酒。

    我朝着他走过去,“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啊,我陪你。”我说着拿起酒壶把杯子斟满,刚要去拿酒杯手却被他按住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杯子一口干掉然后将酒杯倒扣起来。

    “你来干什么?”他看着我冷冷说道。

    我轻轻一笑,“当然是关心你啊。我知道这段日子你心情不好,所以想来陪陪你。”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体贴了?”

    “我——”

    他却紧紧抓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当真与你无关?跟我说句实话,丹儿的死,当真与你无关?”

    我心中一颤,全当他是在说醉话。“你喝多了。”

    “朕问你话呢?是不是与你无关?”

    他在我面前自称“朕”,多少年没听到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了。我看着他,无比认真地答道:“是,与我无关!”

    他松开我的手,倒像长长出了口气般。我的心底却淌出一丝寒意。

    “你怀疑我?”我压抑着情绪缓缓问出口。

    他把目光移向别处,淡淡道:“即使真的与你有关,我又能把你怎样?”

    那一瞬,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我要怎么说,告诉他是丹儿先要置我于死地我才将计就计的?这件事就算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唯有抵死不认。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我都不知道该怎样看你了。”

    “你伤心,你气愤是因为你——动情了?”

    他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用强硬的口气说道:“是的,我动情了,在你流连在东宫湖畔的时候,在你高山流水,青梅煮酒的时候我对丹儿动情了!”

    为什么,听到他说出这句话我会如此心痛,我不住地摇头,“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你当初说不会对丹儿怎样,我信了,可是结果呢?我去东宫是因为我不想在大明宫里看着你和她花前月下,柔情蜜意,但是我又没有办法,唯有躲开不听、不看!”

    “你没有办法?我们聪慧过人的皇后娘娘会拿一个涉事未深的小姑娘没有办法?”

    “是的,我做过。我曾想办法让她离开皇宫,我做过的我认!可是,你不是又把她接回来了吗?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我还能怎样?”

    “你可以除掉她啊!”

    “所以——你还是认为是我做的?好,是我做的,我记恨她迷惑了你,所以我杀了她,这是你要的答案吗?”我的情绪突然失控起来,这段时间一直隐忍着、压抑着的情绪在那一霎那爆发。我一把抓起酒壶摔碎在地上,然后随手捡起一枚碎片抵在颈部,“既然如此,你还不下旨让我给你心爱的女人抵命?”

    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外面,蝶衣和大全同时走了进来,却被我和李治异口同声的一句:“出去!”给挡了回去。

    李治转过头看到我的脖子已渗出血痕,他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能感到他的手也是颤抖的。“我承认,起初丹儿向我示好我也很意外,之所以没有拒绝是因为我以为那样你就会在意,就会把更多精力用在我身上。可是你没有。丹儿告诉我,说她和我在一起是你默许了的,起初我还不信,但看你后来的行为不由我不信了。”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她!我一直努力做一个贤良的妻子,一个合格的皇后,我把精力用在治理后廷,用在教养子女,我说服自己不去计较,不去和一个小丫头争风吃醋,我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你没有更多精力去陪伴自己的丈夫却有闲情雅致在东宫和太子的老师抚琴下棋,吟诗作画?流星雨之夜,我在含元殿精心布置想邀你共赏奇观,结果你去了哪里?你敢说出那一夜你身在何处吗?”

    这句话让我呆住了,那一晚他要邀约的人是我?而我既没有选择相信他也没有相信自己,而是任性、赌气地外出,还以为他不会知晓,不会留意。想起来,自己聪明一世,偏偏在这个问题上犯了个大错。他一直不动声色,却刻意疏远我原来症结是在这里,偏偏又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

    他继续说道:“就是这样,我才逐渐认识到丹儿的好,她是那么单纯,那么快乐,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以让我暂时忘记自己一国之君的身份,忘记朝堂上所有的纷纷扰扰。所以,我动了情。”

    我感到浑身绵软无力,脑袋嗡嗡作响,想要说话却张不开嘴。他看着我缓缓松开手,那枚碎片掉落在地上。那一刻我的世界是一片灰雾蒙蒙,我感觉到他从我身边走过,衣襟挂着风擦过我的裙边。

    李治来到门前,他回过头望着武媚的背影,那个身影依然在微微颤抖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媚娘,我是对丹儿动了情。但你知道吗,如果我给她的是一碗泉水,那么给你的早已汇成海洋。”

    “全子,为朕更衣,朕要出宫!”李治吩咐道。

    “娘娘,娘娘,”是蝶衣的声音,他把我的魂魄叫了回来,“陛下走了,好像是出宫散心去了。呦——这手怎么了?”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手上早已划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但我却一点也没感到痛。

    被晚风吹了吹,李治感觉胸口不再憋闷了,与武媚经历的点点滴滴一件件浮上心头,从年少单纯的爱恋到近乎痴迷的执着,他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然而,即便是岁岁年年的相依相伴,时至今日自己面对她却依然没有安全感,这究竟是怎么了?想自己堂堂一国之君,竟就如此可怜?

    不知不觉间,李治来到一处街角,抬头一看那间店铺的招牌是如此熟悉:“明月小馆”,是她的笔迹,这就是她当年经营的饭馆?李治突然想起自己登基那一年:

    大全来禀报说:“陛下,宫外传来消息了。武才人确实已经回到长安,还盘下了一家饭馆,叫明月小馆。这是探子抄回的菜单。”

    李治打开菜单扫了一眼,不禁乐了,“果然是武媚,开个馆子也是别出心裁。朕倒真想有机会亲自去尝尝。”

    虽然时隔多年,但总算是与这小馆有缘,还是让我撞上了。李治想着便走了进去。店家见来了客人,赶紧说道:“客官,抱歉,小店就要打烊了。”

    李治笑笑,“我是慕名而来,想品尝一下贵店著名的桂花酒,叫什么来着——”

    “您说问君能有几多愁?”

    “对对,就是这个,再随便来俩小菜。不会耽搁太久的。”

    店家见来者衣着华丽,气度不凡,再看门外整整齐齐立着几个黑衣侍卫,想必大有来头,搞不好是什么王侯贵胄呢,于是不敢怠慢,忙说道:“那,客官雅间请。”

    李治随着店家向里走去,他环顾四周真是一间十分别致典雅的小馆,可见主人是花了心思的,于是问道:“这家小馆的布置一直如此吗?”

    店家答道:“早两年翻新过一次,不过格调、布置大都沿用最初的样子。您先稍坐,酒菜这就来。”说着转身一溜烟儿地跑了。

    李治看着雅间的帘幔,目光又移到旁边的墙壁上,那上面手绘着一副山水,用笔大胆,笔法流畅,旁边还配有诗文。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馆子竟然被布置得如此不俗,还有这面手绘墙壁更是特别,李治禁不住上前细细观赏。这一看竟令他不由地怒从心起,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店家端着酒菜从后堂出来,一进雅间却不见了客人踪影,于是莫名奇妙地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

    “宣上官仪上殿!”

    上官仪一早就奉旨在紫宸殿外候着,听到宣召赶紧整理衣冠迈步进去。李治独自坐在御案前,从上官仪踏入殿内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便聚焦在他身上。上官仪俯身下拜,他完全想不出李治突然单独召见自己的原因。

    “平身。”李治说着走下御案来到上官仪近前。“上官爱卿,朕今日单独召见你是为了一件要务,而这件事非你莫属。”

    上官仪被李治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他躬身道:“臣惶恐。”

    李治轻轻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信手拈来。爱卿曾经为朕草拟了一份立后诏书,今日朕想请爱卿再为朕拟一份废后诏书!”

    此话一出,上官仪不由为之一震,他怎么都没想到圣上要让他做的竟会是这件事,他想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圣上突然间就要废后呢?

    见上官仪愣在那里,李治的眉梢轻轻一挑,“怎么,爱卿有什么问题吗?”

    上官仪这才晃过神来,赶紧说道:“陛下为何突然做此决定?这废后总要有个理由吧!”

    李治瞟了他一眼,“恃宠而骄,无德善妒,勾结朝臣,这些还不够吗?”

    “陛下,废后可是大事,陛下可曾与朝臣们商议过此事?”

    李治狠狠地瞪着上官仪,“怎么,你在质疑朕的决断吗?你可知迕逆朕是何重罪?”

    上官仪见李治生气了,赶紧跪倒道:“陛下息怒,臣不敢!”

    “那就好。你就在这里拟诏,诏书拟好之前不准踏出此门半步。全子,摆驾!”说罢走出了门去。

    李治走后,上官仪独自呆在殿内无所适从起来,他的脑袋到此刻为止都还是懵的,就像是在做梦。陛下这是怎么了?他和皇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做出废后这样严重的决定!上官仪焦急万分,他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却又担心皇后的处境,见陛下已经走远,他便跑了出去,慌慌忙忙寻找救兵。一个小太监恰巧迎面走来,他赶紧迎上去抓住小太监,“快,快去告诉皇后娘娘,陛下要拟废后诏书!”

    小太监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盯着上官仪却不动弹。上官仪着急道:“快去!把消息送到你往后在宫里就可平步青云,否则你小命不保!”上官仪是连哄带吓唬,小太监才赶忙转身飞奔而去。

    上官仪擦了把汗,这才回到殿内拿起纸笔。他万万没有想到,刚才那一幕完全被李治看在了眼里,就连那个小太监都是大全打发过去的。李治心中暗想,上官仪呀上官仪,你若老老实实呆在殿内拟旨,朕本可以饶你一命,但你如此着急皇后,竟不惜违抗圣命,那么接下来就是你自找的了。

    那一夜我一宿未眠,反反复复想着和李治的对话。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实在是误会太多了。这些年来我的确忽视了与他的交流,人与人之间一旦无法交心就容易产生隔阂,夫妻之间更是如此。我相信,在他心里还是有我的,这感情即便不像年少时那般炽烈却也经历了岁月的沉淀。他是我要相守一辈子的人,我不能就这样放弃,我要向他敞开心扉,我要告诉他这些年来我的真实想法,我要挽回他的心。

    就在我整理好思绪,装扮好仪容,准备用全新的姿态迎接崭新一天的时候,蝶衣突然进来面色惊慌道:“不好了,陛下宣了上官大人在紫宸殿草拟废后诏书呢。陛下他,他要废了你!”

    这个消息宛若五雷轰顶,让我站立不得。他,他竟然下此狠心?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想到昨天他临走时的眼神,这一切又似乎是真的。巨大的打击让我暂时失去了判断,整个人僵硬在了那里。

    “娘娘,事不宜迟,你得赶紧去制止陛下啊!”蝶衣的话提醒了我。我不能让这件事发生,一纸废后诏书要的不仅是我的身家,更是弘儿的皇位还有我几个孩子的性命啊!我不能懦弱,我必须阻止这件事,废后,这是一件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想到这里,我火速出发赶往紫宸殿。

    待我快步走进紫宸殿,却只看到上官仪一人坐在一旁书写着什么。他看到我,赶忙起身迎上,“皇后娘娘,你可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赶紧问道。

    上官仪转身将他刚才书写的东西递给我,“陛下一早宣臣到这里,上来就要臣草拟废后诏书,言辞坚决,臣不得以才——”

    我快速看完上官仪所写,“这上面所列就是他废后的理由?”

    上官仪点头道:“正是。这都是按照陛下的意思写的。娘娘快想想对策啊!”

    “陛下驾到!”大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之李治大步走了进来。

    我来到他面前,举着那份草诏质问他:“陛下来得正好。臣妾想问陛下这是什么?”

    李治看了一眼上官仪,又瞟了眼我手中的草诏,用冷淡的语气说道:“依皇后所见,这是什么呢?”说着竟从我身边走过在御案前坐了下来。

    他果然铁了心要废我,我的心一半是冰水一半是怒火。我走到他面前声音颤抖道:“好,真好!你当初那么费尽心机,不择手段把我弄进皇宫就是为了有这么一天如此羞辱于我吗?枉我这些年为你抛却仇怨,忘记对错,为你真心付出,把你当作我这辈子唯一交付之人。但你却如此对我,如此负我,如此令我寒心!也罢,”我举起那份草诏,“事已至此,今日就请陛下对这诏书之上所列臣妾之罪状逐一解释清楚,拿出实证,否则臣妾绝不能认罪!”说着我将草诏拍在御案之上。

    我看着李治,心想: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释。想颁诏?除非你能绕过门下省的制约。

    这是我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方式与李治正面交锋,他看着我眼神里竟然没有愠怒,那一刻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李治拿起草诏匆匆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道:“上官仪,这是你拟的吗?”

    上官仪忙答道:“回陛下,是臣刚刚拟好的。”

    “大胆!”李治突然重重拍在御案上,“你竟敢善做主张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诏书,你居心何在?”

    上官仪赶紧跪倒在地,“陛下明鉴,臣这是按照陛下——”他突然打住不再说下去了,而是偷偷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我和他一样都恍然大悟,这是李治的局,而我们都不自知地闯了进来。

    李治继续怒喝道:“上官仪啊上官仪,枉朕如此相信你,倚重你。朕知道你对皇后的出身一直存在偏见,屡次在朕面前挑拨与皇后的关系,朕念你只是固执己见不予追究。但你竟敢假传圣旨,还冒用朕的名义草拟废后诏书,你是要以此逼朕就范吗?”

    上官仪不再辩解,他深拜在地道:“臣万死。”

    “来人,”李治下令道,“上官仪假传圣旨,削去官爵,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上官仪摘下官帽,再次叩首,接着就被带了出去。我这才注意到,门口角落里正有史官在奋笔疾书,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李治,你好狠哪!

    离开紫宸殿,我立即找来许敬宗商量对策。许敬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对我说:“娘娘,恕老臣直言:第一,虽然臣主领门下省可以对陛下颁诏有所钳制,但若是陛下圣意已定,臣纵使率众臣与之抗衡,也只能是以硬碰硬,并非明智;第二,虽然立后风波已经过去多年,但朝中对娘娘心存不满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他们不是不想有所作为,而是在等待机会。而陛下的任何一个举动,哪怕一句话对他们而言便都是可以利用的信号。娘娘要知,这次的事情如果传到他们耳朵里会变成什么信号?”

    许敬宗的话我当然明白,李治就是吃准我能看清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所以才会出此一招。他身为一国之君要想治一个臣子的罪自然能有千百种方法,但他却偏偏选择这样做,让我置身事中,不但不能救他反而还可能被迫推上一把。

    “所以,上官仪必须死。”许敬宗继续道,“如果上官仪不被严惩,接着便会有人效仿,到时候众口铄金,只怕陛下会真动了废后的念头。相反,如果娘娘力请陛下重裁上官仪,那么对那些对您存有二心的官员就是一剂震慑。将来哪怕陛下真有些什么不利于娘娘的想法,也不会有人敢附和,如此娘娘的后位才能更加稳固。”

    许敬宗的话倒是推心置腹,难为他对我如此忠心。可是一想到上官仪无辜受冤,自己非但不能保他还要成为加害他的帮凶,我就实难释怀。于是说道:“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只是,上官大人为太子师多年,一直勤恳授课,太子也受益颇多。我若如此对他,实在是于心不忍。”

    许敬宗忙说:“娘娘,小不忍则乱大谋。若是娘娘不忍心就让老臣替娘娘分忧吧。”

    那一刻,我连点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轻声道:“知道了。大人先请回吧!”

    我知道即使由许敬宗或者其他大臣出面都和我直接做的没有两样,是我的任性,我的随性害了他,也是我的大意让我在步入圈套之前没能发觉从而即使挽救他。不过说到底,还是我对李治太过信任了,我怎么可以忘记他曾做过的事情,他那纯善的目光背后隐藏的心机和手段我怎么都忘了呢?

    蝶衣来到昏暗的牢房,虽然身处牢狱,但上官仪依然保持衣衫整洁,发髻也不凌乱。蝶衣走上前俯身叩首行了一个大礼。

    “胡公公,你这是为何?”上官仪紧张道。

    蝶衣回道:“上官大人,在下是奉娘娘之命前来探望大人的,这一叩是代娘娘而行。”

    “这如何使得?”上官仪连忙上前搀扶蝶衣。

    蝶衣不肯起,依旧跪在地上说道:“娘娘说她没脸见大人。大人因她受累,但她却无法搭救大人,娘娘说是她有负于大人哪!”

    上官仪轻轻叹了口气,“请转告娘娘,上官仪心里明白,君要臣死,臣只能以死报之,与娘娘无干。上官仪命当如此怪不得他人,如果真的要怪,就只能怪造化弄人。”

    上官仪的声音很平静,蝶衣无言唯有再次深深一拜。

    一整天,我都望着天边的云发呆,那一团团、一片片变幻莫测,又转瞬消失不见的东西不会觉得悲伤吗?蝶衣来说陛下宣我去紫宸殿见驾。我知道是上官仪的事情要有定论了。

    紫宸殿里,李治的脸色似乎不错。他指着桌子上的一叠奏章说道:“这些是许敬宗和一些朝臣弹劾上官仪的奏章,罗列他假传圣旨、忤逆、大不敬等多项罪状,还有——”

    我实在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于是抢先一步说道:“你想怎么处置?”

    李治并没有理会我而是继续说道:“还有,许敬宗奏请上官仪所做所为当以谋逆论处。这次叫你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批了它们。”说着他朝那些奏章瞥了一眼。

    我真心为上官仪感到冤枉,感到不值,他会不会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如何得罪了皇帝?这一切都因我而起,而他却要我亲手在奏章上写下诛杀上官仪的批示,这就是李治。

    我瞪着他,过了很久才说道:“臣妾领旨!”

    当我拿起御笔的那一刹那不禁在心中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吸取这一次的教训,无论后廷还是前朝我都不能再依附于他以求太平。这个男人不再是能为我们母子遮风挡雨的天,人心易变,世事难料,往后我要把命运真正地握在自己手中!

    天空一片灰暗,没有阳光,分不清时辰。蝶衣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结束了?”我轻声问道。

    “嗯!”蝶衣的声音很小,“大人的家眷多半被没入了掖庭。”

    “关照下去,别委屈了她们。”似乎,我现在能为他做的也只有如此了。“蝶衣,我想出去走走。”

    “好的,我这就去准备。”

    长安市集繁华依旧,在这嘈杂中我的心才能显得宁静。蝶衣低声劝我道:“娘娘,天色不早了,为了你的安全还是赶紧回去吧。”

    我朝身后瞄了一眼,然后说道:“放心吧。有那几个尾巴在,我们很安全。”

    前面的街景越来越熟悉,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原来很多事不是被记忆尘封而是暂时藏在一个角落罢了。我想起了我的明月小馆,不知憨子将它经营得如何,它是否还是老样子呢?

    “就是这里。”我指着牌匾对蝶衣说道,“这四个字是我当年亲手写的。”

    “咦,关着门。”蝶衣说道,“这么早就打烊了?”

    我看到门缝中透出灯光,便让蝶衣敲门试试。果然,不多时门就开了,憨子从里面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小店已经打烊了。”话音刚落,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立刻惊得目瞪口呆。

    憨子把我们迎进去,带好门,然后扑通跪在我脚下,“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我笑道:“起来吧,别这么多礼。”

    环顾小店风格依旧,还是我当初的设计,只是家具有新添置的,看来这些年憨子把这里打理得还不错。

    “怎么样,小馆生意还好吗?”

    “嗯,托娘娘的福。这不,今天的酒和招牌菜都卖光了,才早早就打烊了。”

    “是吗?憨伯呢,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父亲前年就过世了。不过也算是寿终正寝,他临终前还念叨着说我们家能有今天都是沾了娘娘的贵气。”

    “你呢,娶媳妇了吗?”

    憨子有些害羞地挠挠头,“娶了。儿子都生了。我们还在附近买了个小院子,要是不嫌弃到家里坐坐?”

    我摆摆手,“不了。我就是想来看看这里。对了,你的凉皮还有吗?”

    “有!只要娘娘想吃,什么时候都有。凉皮和问君能有几多愁都有。”

    “那你去准备吧,我四处看看。”

    小馆本就不大,我细细地将每一处都看了一遍,似乎没变却又变了很多。我撩开那道帘幔走进雅间,曾经在这里我和上官仪、狄仁杰把酒言欢,如今他们却一个身首异处,一个被贬他乡。一抬头看到墙上的那幅手绘山水画。当年我为这里应该挂些什么头疼,后来就索性空着了,没想憨子还挺有主意,用墙壁做画布,很是不俗。画上题着一首诗,我走近一看禁不住泪流满面……

    “花轻蝶乱仙人杏,叶密莺啼帝女桑。飞云阁上春应至,明月楼中夜未央。”落款是游韶,时间正是我封后那年。

    我抚摸着墙壁上的墨痕,眼泪止不住如雨倾泻。这一生我最不愿的就是人不负我而我必须负人。想到飞云阁中的畅谈,想到他书房中的那幅藏画,我明明已经洞察他心却为了排解烦忧一再与他亲近,只为与他畅谈时的那份随性,那份惬意。是我害了他!如今,再多的眼泪,再多的悔恨也无济于事了。

    憨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身后,他轻声说道:“其实,这些年来上官大人依旧时常光顾小馆,每次都是坐在这里,要一壶问君能有几多愁。后来有一次,大人微醺之际便画了此画,题了这首诗。”

    回宫的时候,天空一声炸雷,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推开宫人撑起的雨伞让雨水将我浇透。远远地就看到廊下李治的身影。我迈上石阶看李治向我走来,我对他说道:“我只想和你平静度日,为什么你非要陷我于万劫不复?”说完这句话,我便感到身体一阵酥软,眼前随之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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