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一眨眼就过去了。

    大婚日清晨,婉儿看着镜中那个焕然一新的自己嫣然一笑,过了今夜我就是大唐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了。她缓缓起身,抚摸着华服上的锦丝和凤冠上的珠翠,沉浸在喜悦中不能自抑。这时,门开了,安公主款款走了进来。

    “婉儿,”安儿笑着上前一把拉住婉儿的手上下打量着,“今天的你真美!”

    安儿的示好举动让婉儿这些天来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有些踏实的感觉。只见安儿抬头看着自己,用充满羡慕的口气说道:“太好了,你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嫂子了,我们就要真正成为一家人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婉儿问道,“我还以为你会——”

    “你以为我会什么?我当然是替你高兴了。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你我这么多年的姐妹之情,不会因为那点小误会就有所改变的,对吗?”

    听到安儿情真意切的话语,婉儿这颗心才总算放下。安儿冲身后招了招手,蓉蓉端上来一只精巧的食盒。

    安儿说道:“这大典要折腾一天呢,你到时必不能好好吃东西,我特意准备了你爱吃的点心,先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应付这一天的劳顿。”

    婉儿真心感到欢喜,这一天她收获了所有她珍视的东西,于是微微含泪将一枚点心送入口中。安儿赶紧倒了杯茶,贴心地送到她手中。婉儿只顾感动,却没注意到安儿冲一旁的蓉蓉使了个眼色。

    太子妃的华辇和浩大的仪仗队正缓缓朝含元殿方向走去。敏之走到李贤身旁轻轻叹了口气,“或许,真正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成全她所想要的。”

    李贤目视远方,淡淡说道:“表哥无需宽慰我,那种情感你何曾体会过?”说罢怅然而去。

    李贤的背影,太子妃的仪仗都在敏之眼中渐渐远去,他默默说道:“那种情感——我深有体会!”

    含元殿上百官云集,八方来贺。太子李弘牵着太子妃的手款款走上大殿。新娘虽然被珠冕遮面,但我还是觉得那身形和婉儿不大一样。但我坐在高处,距离又远,或许是视觉的错误,我心里暗暗嘀咕着。

    这时礼官高声诵读册封诏书,听到新娘的名字我不禁大吃一惊。不是婉儿?我立刻转头盯着李治,却见他气定神闲目视前方,并且一把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是他!是他偷梁换柱,在大婚当日更换了太子妃。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还会如此天真,竟然相信他能改变。他是谁啊,李治!他怎么可能容忍上官仪的后代成为大唐东宫的主人,未来的皇后?可是,如果你反对为何不直接跟我理论,反而用这种手段!我又傻了,这才是他的一贯作风啊!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心寒。眼前这个人,面对他我曾一次又一次地产生错觉,以为可以和他真心相对,携手余生,可这幻像却是一次又一次地破灭,留给我的只不过一次更甚一次的失望。

    我就这样压抑着愤怒坚持到大典结束。当晚,我来不及换下厚重的礼服便直奔含凉殿。李治正在更衣,见我进来便让左右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倒上两杯茶。

    “忙了一天了,来,喝口茶歇息一下。”他说着将一杯茶递给我。

    我哪有心情喝茶,瞪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李治笑了笑,自己把茶碗送到唇边,似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早有准备。

    “陛下是不是该给臣妾一个交代啊?”我压着怒火问道。

    李治倒是不装,他来到我身边平和地说道:“媚娘,这裴氏的父亲是左金吾将军裴居道,该人年富力强,文武双全,日后堪当辅国重臣。由他的女儿当太子妃,对弘儿日后继承大统也甚是有利。”

    “陛下这些话为什么不早些告诉臣妾?非要到最后关头,让臣妾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愚弄?”

    “你不要这么想。其实我也是犹豫再三才下定决心。毕竟,婉儿从小在你身边长大,你疼爱她如同对待安儿,我也是怕你生气。”

    “陛下就断定臣妾此时就不会生气吗?再说,您是天子,您的旨意谁敢违抗?想要选什么样的人做太子妃,臣妾莫敢不从,又何必在臣妾面前行阳奉阴违之事?”

    李治看着我脸色煞白,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好好好,都是我思虑不周。可是,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再耿耿于怀了。”

    “思虑不周?陛下何时变得如此自谦?自问陛下所做的决断,哪一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精心部署,缜密得无懈可击?与陛下的‘思虑不周’相比臣妾可真是自愧不如!”

    面对我的咄咄逼人,李治显出有些无可奈何,他轻轻扶住我的肩膀说道:“媚娘,你就给我个面子,不要生气了好吗?”

    看着他又想用无辜来掩盖过错我就气不打一出来。这么多年来,我就是被他这双无辜的眼神欺骗,一而再地妥协、容忍,这一次我不想再落入他的圈套,于是狠狠甩开他的手厉声说道:

    “你还要惺惺作态到什么时候?难道堂堂正正地说出心中所想就那么难吗?非要机关算尽,尔虞我诈才是你的帝王之术?可你别忘了,这里是后宫不是你的朝堂,臣妾也不是外臣而是你的妻子。你对臣妾也连句实话都没有吗?”

    李治愣住了,他看着正怒火中烧的我一时竟有些语塞。就在这时,从帘幔后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母后!”

    就见安儿大步走了出来,很快就来到我和李治面前。李治轻轻瞪了她一下,“你怎么出来了?”

    安儿说道:“女儿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不愿父皇再为女儿蒙不白之冤。母后,掉包新娘一事都是安儿一人的主意,与父皇无关!”

    我大吃一惊,立刻朝李治看去,只见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安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怎么面对婉儿呢?”我实在大为不解。

    安儿却说道:“我这么做就是为了对得起婉儿。我们都清楚,这个替补的太子妃只不过是为了应付大典的一个工具罢了,比政治联姻还不如。既然如此不如选一个家世匹配的,也算对各方各面都有个交代。而婉儿,她决定嫁给太子根本就是个错误,我既与她交好就不能看着她把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我也明白安儿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可是——“你这么做,婉儿她能理解吗?”

    “或许她现在无法理解,但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说不定还会庆幸今日我搅黄了她的婚事。”

    听了安儿的话我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关键是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我只好叹口气问道:“那婉儿现在怎么样了?”

    “母后尽管放心,我只不过让她睡上一觉而已。”

    “好吧,”我点了点头,“安儿,记住,这件事与你无关,是母后临时改变主意,这一切都是母后所为。”

    “不行!”安儿果断拒绝道,“安儿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不愿父皇替女儿受累,也没有让母后背黑锅的道理!”

    “可是婉儿那边你要如何解释?母后是怕你们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就因此——”

    “若是婉儿不能谅解,我也无话可说。但是,我做过的事自然要我来负责!”安儿倔强地说道。

    李治再次扶住我的肩膀轻声道:“算了,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回到蓬莱殿,狄仁杰已经在候着了,按照约定,大典之后他就该给我一个交代。

    我认为狄仁杰一定会不负所望,于是直接说了句:“说说看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料狄仁杰却跪地道:“臣无能,还请娘娘恕罪!”

    今天这一天是怎么了,各种人事总在不停地给我制造“惊喜”。

    我不相信以狄仁杰的能力真就查不出什么,于是说道:“那你就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个无能法?”

    狄仁杰道:“不瞒娘娘,臣查不下去了。”

    “哦?为何?”

    狄仁杰看了我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娘娘,臣查到事发当时曾在萱华殿附近出现过的人中除了当值的宫女、太监还有武敏之武大人、上官婉儿姑娘和安公主。”

    听到此言我心头一颤,狄仁杰说话是有所保留的,他提到出现过其实就是指嫌疑人。敏之的作风加上婉儿和安儿的关系,他们三个的确都有可能和这件事有关。我知道只要继续追查下去,真相就不会远,可是那会不会是一个我不愿意接受的真相呢?

    “娘娘,您看臣还要查下去吗?”狄仁杰用了三天抛给我这样一个问题,看来他早已摸透了我的心思。

    我摆了摆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安儿打开婉儿的房门,就见婉儿正抱着膝盖坐在床边,看到有人进来,她赶紧起身跑了过来,但看到是安儿她又迟疑了。

    “你醒了?”安儿上前道,“饿了吧,我给你送了些吃的。”婉儿看着蓉蓉手中的食盒流露出惶恐的眼神。

    “点心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早晨那杯茶。”安儿平静地说道。

    婉儿看着她止不住流下泪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安儿依旧平静地说道:“我不想说什么都是为你好之类的话。我就是觉得这一次你的决定不明智。弘哥哥心里没有你,你嫁给他只不过是一个虚名,是不会幸福的。而我更不愿看到的是你为了这个虚名而做一些无谓的事。”

    “这么说,你还是怀疑我跟杨璇忧的死有关?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你既然怀疑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理解我、体谅我的样子?”婉儿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或许你是对的,你没有骗我。但我希望你明白,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并不是我要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我就是觉得你嫁给弘哥哥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那你之前还帮我?”

    “我也错了,所以我要改正这个错误!婉儿,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如果弘哥哥不是太子,你还会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要嫁给他?”

    婉儿看着安儿冷笑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你们一再强调他太子的身份,为什么就是看不到我的一片真情?如果殿下爱上一个普通人就是真心,而我这样身份地位的就是有所图?不公平,这样不公平!”

    婉儿激动的反应让安儿觉得一阵不安,看来是自己说话欠缺考虑伤害到了婉儿。她赶紧说道:“婉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是我不自量力,我上官婉儿,罪臣之后有什么资格跟公主殿下姐妹相称,还指望对方也如此待我?我真是痴人说梦!”

    “不,婉儿,”安儿一把握住婉儿的双手,“我也是把你当姐姐的。我只是不想你走错!如果现在你不肯原谅我,我无话可说。但我希望你能想明白,能让过去的事真正过去,我会一直珍惜你我之间的姐妹情谊。”

    听着屋内两个孩子的争吵我决定不去打扰她们,同时,我也打消了旁敲侧击了解真相的想法。有的时候事实的真相真的并不重要,或许李治说得对,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这也是他们成长中必定要面对的。

    直到安儿离去婉儿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她扶在床边早已泣不成声。她知道自己的心再也无法转向安儿,但她也明白在宫里生存安公主对她的意义所在,既然事已至此自己再得罪公主也只能是得不偿失。还是要低头,就算自己发泄这一通到头来还是要向她低头。

    婉儿的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愤恨,而这一切的根源到头来不就是地位和权势吗?婉儿意识到在这一天她同时失去了自己最珍视的两样东西,但同时也让她终于看清了自己未来要走的路……

    原定隔日宴请各国使臣的朝宴由于李治风疾突发不得不推迟举行。待他病情稍有缓解便惦记着朝宴的事。

    “陛下,”我来到床前轻声说道,“你这身子才刚见好实在不宜操劳。”

    他微微一笑,“这朝宴已经推迟了两日,如果还借故拖延只怕那些邦夷的使臣们会心生怀疑。放心,我这毛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你还真别嘴硬,你这病我还不清楚吗?”我随口说道。

    李治却看着我露出了笑容,我不明白他为何而笑,于是诧异地看着他。他却说:“方才那句才像是你的语气。这些年你跟我说话总是臣妾长臣妾短的,知道吗,我还是喜欢从前那般无拘无束的样子。”

    他的话让我的心里有一些暖又有一些酸。自从上官仪事件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合作伙伴甚至是对手,这种角色的转变让我再难适应从前的随意,可他却一直如故。

    我不敢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转回正题道:“此次朝宴不如让太子主持,到时陛下露个脸即可,这样也不会太过操劳。”

    “只是不知弘儿现在的状态如何?听说他一回东宫就把自己关了起来。”李治担心道。

    “他是大唐的太子,自然该有相应的担当。如果连这点挫折都应付不了,又如何担负江山重担?”

    李治听了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见他答应得如此干脆,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于是试探着问道:“陛下觉得累吗?”

    李治抬眼看着我,似乎不大明白其中所指。

    我紧接着说道:“媚娘累了。这些年来前朝、□□,媚娘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岁月无情,人呐不服老不行。”

    “你在说什么,你哪里老了?在我眼中,你依旧光艳照人,亦如初见时一般。”他说着抬手轻抚我的鬓角。

    “陛下莫要说笑了!如今连弘儿都已娶妻,媚娘眼看就是要做奶奶的人了。”

    “照你这么说,我早就是当爷爷,当外公的人了,算是比你要老一些吧!”

    “是啊,我们都老了。陛下,近来媚娘时常想起洛阳的牡丹,还记得我们一起在洛阳的那些日子吗?”

    “当然记得,那么美好的时光怎么会忘呢?”

    “陛下,不如将朝政交给太子,我们一起到洛阳去,赏花、观景,闲云野鹤,不问烦扰的国事,只逍遥于天地之间,这样对你的病情也大有好处。待陛下龙体康健,就让媚娘陪着你踏遍我大唐的万里河山,共享你治下的太平盛世,如何?”

    李治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只说了四个字:“如此甚好!”

    但这四个字对我而言却意味深长,他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他的心思为何还是让我琢磨不透呢?

    李弘晨起已经开始准备朝宴的装饰,太子妃裴氏默默地在一旁服侍着,整个房间安静异常。如果不是苏阳的脚步声,这种寂静恐怕会一直延续到李弘踏出屋门。李弘看到苏阳便吩咐太子妃和其他侍女一并退下。

    “苏阳,查到些什么了?”李弘低声问道。

    苏阳来到李弘近前,“殿下,有些眉目了。”说着他对李弘耳语了几句。

    “继续盯着,我要真凭实据。”李弘吩咐道。

    含元殿上,各国使臣依次上前接受大唐天皇陛下的恩赏。当倭国使团走上前的时候,我不由一惊。虽然时隔多年,形容相貌也发生了一些改变,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头前那个高大威猛的武士——鞠之郎,没错,就是他!

    鞠之郎看着我微微点头示意,从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还认得我。但此时,大殿上的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鞠之郎的身后,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惊讶的神情。

    我于是也赶紧向他身后看去,原来引得所有人瞩目的竟然是个少年。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朝我扫来的时候,我也止不住瞪大了双眼。虽然年纪、装扮都有些差距,但那少年的容貌甚至眉宇间的神采都和弘儿如出一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相像之人,难怪惹得众人侧目。

    我朝弘儿看了一眼,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我又转向一旁的李治,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有趣的巧合,我的心头竟突然划过一丝不安。

    朝宴上众人开怀畅饮都十分尽兴,见已有不少使臣露出醉意李治便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席。我把婉儿叫到近前轻声嘱咐了几句,又朝弘儿递了个眼色也陪同李治一道起身而去。

    我们还未走远,就听到殿内一个满是醉意的声音肆无忌惮地高声谈论道:“都说大唐是礼仪之邦,遵从的是儒家孔孟之道,堪为天下表率。依我看啊,名不符实。知道吗,这位天后原本是当今陛下的母妃,先帝天可汗的才人。听说,当年天可汗就曾抢了自己的弟媳,天皇陛下更厉害,敢抢父亲的妻子,还堂而皇之立她为后!”

    我回头望去,说话的正是一名扶桑使臣。他显然是醉了才敢如此放肆。众人都愣在那里,大殿里一下子静得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柔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念道:“香具山爱亩旁山,则同耳梨起争端。原从神代即如此,今世争妻似亦然。小女子如果没记错的话,这首和歌乃贵国天皇陛下还是皇子时的旧作。小女子一向很是欣赏贵国今上的果敢、洒脱,大化革新如此,为人更是性情坦荡。爱就是爱了,何拘是非?”

    “好!”就在婉儿话音刚落就有人附和道,“好一句爱就是爱了,何拘是非?姑娘好才情、好气魄,在下佩服!”说话的正是那个相貌和弘儿极为相似的少年。

    这时鞠之郎已经来到口出不逊者近前,“少君,你喝醉了,还不赶紧退下!”

    我朝李治看了一眼,他目光平和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我也就不多言,挽着他离开大殿。但在我的脑海里依旧清晰地记得婉儿说那番话时的神情,她是为了大唐的尊严还是在为自己辩驳?这个孩子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才情却也透着一种让人看不到边际的落寞……

    隔日,我召鞠之郎入宫,与他同行的竟是那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少年。故友重逢,我自然喜不自禁,看着他依旧憨实的笑容时光便仿佛回到了当年初识的情景,我是真的没有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他。

    一番叙旧之后,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他——还好吗?”

    鞠之郎轻轻一笑,冲身旁的少年点了点头,少年走到我面前躬身施礼,他轻轻抬起眼帘目光从我身上扫过。

    “这是?”我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气息。

    “回娘娘,在下名叫初之郎。”少年彬彬有礼地说道,“今日在下特为娘娘带来一样东西。”说着他从宽大的袖筒里掏出一只画轴双手捧到我面前,“请娘娘过目。”

    蝶衣上前轻轻展开画轴,只见满树樱花下立着一个素衣女子,乌黑的长发上寄着一根红色的发带,她表情恬淡,双目含笑地看着远方,从她的神情可以想像到在她的眼底一定是看到了非常美好的事物吧!

    “这画上的人是——”蝶衣不由说出了口,他看着我没敢把话说完。

    没错,那画上女子的容貌的确和我一般无二,只是她那种安静、满足的神情却是我不曾拥有的。我看着初之郎轻声问道:“这位是?”

    “回娘娘,这是家母的画像。”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初之郎。鞠之郎冲蝶衣使了个眼色,二人便悄悄走了出去。

    “不瞒娘娘,其实在下还有一个汉名,叫韩忆。”

    “韩忆?”我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不由激动地说道:“你的父亲是——”

    “没错,家父的名讳正是韩瀛。”

    韩瀛,这是君羡的化名,原来这些年他一直是用这个名字在异国他乡生活,并且娶妻生子,如今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既然话已挑明,韩忆也不再遮掩,他说道:“这次来大唐其实是背着父亲的。在下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亲眼见一见大唐的天后娘娘,以解心中多年来的疑惑。”

    韩忆的话也让我心头微惊,于是说道:“好,你说!”

    “记忆中,父亲和母亲一直感情很好,当年画师作这幅画的时候,父亲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母亲,那幅画面要比这画中描绘得更加美上百倍。”韩忆悠悠地说道,“画成之后,父亲十分喜爱,把它挂于书房,每日总会凝视良久。但我却不止一次听到父亲站在画前呢喃,隐约间好像听他念着‘朝儿’。在下斗胆请问,这朝儿可是娘娘的小字?”

    我的心头再次一颤,以沉默作为回答。

    韩忆似是领会,继续说道:“父亲一直经营着与大唐的商贸生意,一次有一个刚从大唐返回的货商到家中拜访。他看到母亲竟慌忙下拜,并称呼母亲为皇后娘娘。后来才知他在大唐时曾有幸亲睹过娘娘真颜,才一时不查将母亲错认。那一晚,母亲第一次和父亲发生争吵。我跑去问风姑姑,她却什么也不告诉我,但我知道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因为我曾听到过她规劝父亲,说什么要忘记过去珍惜眼前。”

    “风儿——”我喃喃道。

    韩忆看着我的眼神更加坚定起来,“那日在大殿上,当在下有幸目睹娘娘真容便立刻明白了——明白了父亲虽富甲一方却为何只对出身卑微的母亲情有独钟,明白了风姑姑无数次的欲言又止。原来,在父亲的心中自始至终——”

    “够了!”我赶紧打断他,看着孩子那尚且稚嫩的脸我竟突然间充满了愧疚,“你的父亲和母亲可好啊?”

    “他们身体康健,谢娘娘挂怀。”

    “你的风姑姑呢?可曾婚配?”

    韩忆显然比我想像得更能理解我的意思,他回道:“父亲认风姑姑作了义妹,她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从未嫁人。”

    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们都还康健,知道他过得不错,我就心满意足了。看着画卷上与我形似的女人,看着眼前这个和弘儿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年,这是上天的安排吗,用这种方式弥补他所失去的一切,也让我能够心安。

    “娘娘,”没想到韩忆又继续说道,“本来在下心中只有这一个疑团,如今也已解开。但那天见到太子殿下,不禁让在下产生了另一个疑问。如果说家母与娘娘容貌相像是巧合,那么在下的样貌又为何会与太子殿下几乎一模一样呢?”

    这孩子聪明、胆大而且心细,他既然敢当着我的面问出来,就说明心中早已有了猜测。我的心突然砰砰直跳。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传来蝶衣的声音:“谁?站住!”我一惊就看到窗棱上人影闪过。

    不多时,蝶衣和鞠之郎重新走了进来,我赶紧问道:“抓到了吗?”蝶衣沉着脸摇了摇头。

    我的心当时就咯噔一下。蓬莱殿防卫严密,竟然还会有隔窗偷耳的事发生,并且还让他跑了,可见这只耳朵的身手很是不一般。但我更关注的却是这只耳朵的主人。

    第一个闯入我脑海的竟然就是李治,没错整个皇宫对韩忆兴趣最大的除了我可能就是他了,我突然想起弘儿刚出生时被质疑并非李治亲生的事情,不由头皮一阵发麻。

    如果换作别人,未必会多想,但是像李治这般心思缜密的人就难说了。当年他答应放君羡一条生路,但君羡出狱后便骤然人间蒸发,李治当真会不管不问吗?以这许多年来切身经历的种种,只怕他早已洞悉了君羡远赴海外的事。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这个来自倭国,形容又和弘儿一样的少年就必然会诱发他浓厚的兴趣,只怕还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我赶忙问鞠之郎:“贵国使团此次会在长安逗留多久?”

    鞠之郎答道:“我等此次前来除了恭贺太子殿下大婚,还身负向大唐学习交流的责任。而且眼下天气寒冷,海路条件恶劣,所以最快也要到来年清明时节返程。”

    听此言我心里有数了,这三个月的时间我必须护得韩忆周全,不仅如此还要杜绝他和不相干之人的接触。如果是这样,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把太子叫来!”我对蝶衣吩咐道。

    弘儿来到近前,我看着并排而站的两个孩子,真是越看越像,若说他们是孪生兄弟都不为过。

    “来,”我上前牵住弘儿的手介绍道:“这是倭国特使初之郎。别看他年纪轻轻却剑术超群,且精通骑射,对诸子百家也颇有研究,可谓是少年英才,文武双全。母后想在这段时间把他留在东宫,让你们有机会互相切磋技艺,增加见识,取长补短。”

    李弘对于这个翻版的自己显然颇为好奇,他看着韩忆就像对着一面硕大的镜子,而朝宴上这个少年的一声叫好更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于他李弘竟然有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于是立刻应道:“母后所言甚好。”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朝韩忆投去,希望他能记得答应过我的话,在弘儿面前绝口不提与我谈过的内容。

    李弘和韩忆一同离去,刚出蓬莱殿就看到婉儿迎面顺着台阶走来。见到婉儿,李弘依旧止不住地有些不自在,但婉儿却落落大方地来到他面前施礼,“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李弘显然有些不适应,他赶紧说:“哦,无需多礼。这位是倭国使臣。”

    “奴婢见过特使。”婉儿规规矩矩地行礼。“殿下,若无吩咐,奴婢去伺候天后娘娘了。”

    “哦,你去吧!”李弘都不知道自己这几个字是怎么蹦出来的,总之人走了他这口气才算松了下来。

    韩忆回头打量着婉儿的背影,随问李弘,“殿下,敢问刚才那个姑娘是?”

    李弘答道:“她叫上官婉儿,是母后身边的侍女。”

    “只是普通宫女?”韩忆惊叹道,“那日在朝宴上遇到,在下还以为她是大唐的某位公主呢!”

    李弘回道:“现如今这宫里未出阁的公主就只有孤的妹妹安公主。不过,婉儿从小和我们兄妹一块儿长大,也就像是孤的妹妹一般,哦,连母后对她也很是疼爱,可是不同于一般的宫女。”

    “这样啊!”韩忆再次感叹道,“连一个宫女都有如此才情和胆识,大唐可真是人才济济啊!”

    李弘笑道:“孤刚才也说了,这婉儿可不是一般的宫女。她是母后一手调教出的,从小就伺候母后笔墨,更是经常出入弘文馆,负责宫中的文书、笔记,是宫里出了名的才女。”

    “原来如此。”韩忆止不住再次向后望去,却已不见了婉儿的身影,他有些失望地转过头来。

    韩忆的举动被李弘看在眼里,他突然发现这一路上他们聊的竟然都是婉儿,不由微微一笑。

    敏之走进他常与宫女幽会的小树林,远远地就看到那个袅袅的人影在等着自己,就在他正要上前的时候就见一个男子飞身拦住了瑞儿的去路。敏之定睛一看,那不是太子身边的苏阳吗?立刻,一种不详的预感升上他的心头。

    敏之觉得无论出于任何原因,都不应该让苏阳靠近瑞儿,于是他灵机一动,故意学着胡蝶衣的声音悠悠道:“娘娘,您慢着!”

    苏阳听到声音赶紧飞身离去。敏之这才从树后面走了出来,来到瑞儿身边。“刚才那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他低声问道。

    瑞儿一脸的惊恐还没有褪去,“他是太子身边的,他问我杨氏出事的时候我在哪里?”

    “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杨氏吩咐我退下,说她想一个人呆着。我就到偏殿候着去了。”

    “还有呢?”

    “他说我没讲实话。接着他就走了,走前还说还会来找我的,让我想清楚了。”

    敏之暗叫不妙,虽然武后不再追查但太子却没有放弃,如果让那个苏阳继续查下去很容易就会查到自己身上,眼前这个丫头还真是危险,都怪自己心太软,犯了怜香惜玉的忌讳。

    想到这里,敏之说道:“虽然杨氏之死与你无关,但你与我私会之事被查出来也是死罪一桩。”

    “那可怎么办?”瑞儿吓得直哆嗦。

    敏之赶紧安慰道:“别担心,你只要一口咬定自己当时哪儿也没去,什么人也没见,就说你在偏殿不小心睡着了,估计他们查不出什么也就会放过你。毕竟,连天后都没有再追究的事,过不了几天也就彻底过去了。”

    瑞儿这才点了点头,心里稍稍踏实了。

    这时,敏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上好的血燕,南国贡品,我答应过你的,自己悄悄炖了吃。”

    瑞儿立刻笑颜如花,娇羞地倒在敏之怀中。

    但敏之却机警道:“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看咱们还是改日再约吧。等我找好了地方会通知你的。”说罢松开瑞儿,匆忙离去。

    李弘与韩忆一见如故,他发现他们彼此不仅容貌相似,连脾气秉性都很是投缘。而且韩忆的剑术果然精湛,他们在一起一较高下确实畅快淋漓。于是李弘和韩忆便逐渐熟识了起来,之间再不拘束,还真就像是两兄弟一般。

    这天,李弘和韩忆正在互相切磋,苏阳突然来到近前。李弘收起宝剑示意韩忆稍做休整,然后便来到苏阳近前。

    苏阳低声回报说:“殿下,似乎真的和武敏之有关。”接着便把方才小树林的事讲述了一遍,然后又说,“属下并未走远,而是躲在暗处查看,原来是武敏之的诡计,他与那宫女一直来往密切,事发当时似乎也是他约了那名宫女。”

    李弘暗暗想到,难怪母后会让狄仁杰停止调查,依她对武敏之的宠爱,如果此事真的和他有关,那么母后那么做就合乎情理了,她是想包庇武敏之。

    苏阳又说:“当时属下奉殿下之命暗中协助狄大人,属下发现狄大人其实将嫌疑锁定在三个人身上,其他两人分别是上官婉儿和安公主。”

    “与公主无关!”李弘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口来,在他心中自己的妹妹是最纯洁、高贵的,怎么会是害人之人?婉儿,他想到婉儿感觉一阵不忍,她有动机,但她只是个弱女子,“也不应该是上官婉儿。”李弘觉得自己怀疑婉儿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武敏之,他是最有嫌疑的。尽快从那个宫女口中问出实情。”

    “是!”苏阳领了命令便赶紧离去。

    夜幕下,苏阳扛着瑞儿飞奔来到无人的树丛。他将瑞儿靠在树旁,用匕首顶着她的喉咙这才把堵嘴的布拿掉,“你最好老老实实把那天的实情给我说清楚,不然今天就别想活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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