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瑶环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意气有些失了分寸,但还是硬挺着回了句:“说完了。”

    李贤点了点头,“本宫问了一句,你就说了一大堆。好大的胆子!”

    听到李贤突然加重语气,王伏胜赶紧跪倒在地,“殿下息怒。这孩子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您不要跟她计较。”

    李贤会不知道王伏胜是什么人,他瞪了对方一眼又看了下谢瑶环,心里纳闷怎么这样一个丫头会和这种人在一起?或许只是巧合吧,他这样想着。

    谢瑶环见李贤似乎动怒心里不由觉得不快,她那初生牛犊的劲头一下上来了,于是说道:“殿下,刚才这位公公还跟民女说,说太子殿下心底纯善,待下人也很宽厚。可看起来似乎言过其实了。”

    李贤听罢瞥了眼地上跪着的王伏胜,说道:“他怎么跟你介绍本宫那是他的事。不过本宫算是听明白了,你是觉得本宫好惹所以才敢骑本宫的马,又出言顶撞是吗?你刚才也承认了,这件事本来错就在你,念你是初犯又有一颗看似侠义的心肠,本宫也不打算太难为你。所以,你是打算立刻乖乖认错还是继续为你的无礼强词夺理呢?”

    李贤的一番话说得谢瑶环哑口无言,她一思量自己的言行确实不得当,况且对方还是当朝太子,能够不追究已经是难得了,于是赶紧施礼道:“民女知错了,太子殿下您大人大量就不要与民女计较了。”

    李贤乐了,“这么快就知错了?还真是能屈能伸。好吧,本宫既然说了不难为你,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过,不要以为本宫是因为你给戴了高帽子才不得不表现出大度,而是这样的事在本宫看来本就不值一提。以后不要自作聪明,强出头,不是每一次都可以这么好运的。”

    说罢冲赵道生道:“心情都破坏了,这马不骑了,回宫!”

    李贤转身离开之际突然停下转过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谢瑶环。”谢瑶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谢瑶环。”李贤重复了一遍,“我记住了。”然后带着赵道生扬长而去。

    看着李贤远去的背影,谢瑶环这才赶紧将王伏胜搀扶起来。没等她开口,王伏胜就先说道:“我说了太子殿下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

    这个太子看起来倒像是好脾气,谢瑶环暗想着,但嘴上却说:“咱们还是赶紧把琉璃驹送回去吧。太子说的对,我初来乍到不熟悉宫里的规矩,这样下去是容易惹麻烦,看来今后我得注意才是。”

    王伏胜瞄着谢瑶环,心想这丫头的悟性极强,虽然不大懂规矩但方才面对太子依然不卑不亢,而且很快就能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和该有的反应从而低头认错,看来也是个不能小瞧的角色。

    分别之时,谢瑶环突然想到什么问王伏胜:“对了王公公,这些天我每天都要收集晨露为陛下煎药,你知不知道这宫中哪里的花最多啊?”

    听到这个问题王伏胜不由眼睛一亮,赶紧说道:“你这可算问对人了。”

    次日清晨,谢瑶环按照王伏胜所说路线果然找到了一大片花园。清晨的花园弥散着淡淡的清芬,谢瑶环深深吸了口气立刻觉得神清气爽,便迫不及待地动手采集起晨露来。

    谢瑶环穿梭在花丛中,感觉自己就像百花仙子,心情大好的她禁不住想要哼上一曲却又担心吵到还未苏醒的花朵和没有离巢的鸟儿,于是遮住嘴轻轻笑了。

    晨雾还未散去,隔着乳白色的雾气,谢瑶环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花枝间闪烁。这么早,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出现在此处呢?谢瑶环心里想着悄悄朝那人影靠近,待离近了她才看清那人影不是幻觉而是一位翩翩公子,他头系缎带,一身花青色长衫朴素雅致中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高贵。

    谢瑶环定睛一看险些叫出声来,这不是太子吗?她下意识地一缩身子想要溜开却被李贤叫住了。

    “别躲了。出来吧!”李贤头也没抬地说道。

    谢瑶环见已无法再躲只好乖乖走了出来。李贤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走来,离她只有两三步站住。谢瑶环见状赶紧施礼道:“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李贤看了她一眼,缓缓道:“谢瑶环,我记得你。刚才是你哼曲吧?看来不是我听错了。”

    “民女无意打扰殿下,还请殿下见谅。”谢瑶环轻声说道感觉心里一阵没底。

    “呦,才过了一天就懂规矩了?”李贤看着谢瑶环有些紧张的表情觉得有趣,“好了,这里没有外人,不用多礼,随意些吧。你干什么来了?”

    谢瑶环发现今天的李贤和昨天好像不大一样,似乎随和了很多,甚至连皇子的架子也没有,于是壮着胆子说道:“殿下,奴婢是来采集晨露的,殿下怎么也会在这里啊?”

    李贤轻轻笑了下,“让你随意点,还挺听话。”说着他转身朝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走去,“我在做这个。”

    谢瑶环跟上一看原来是一片花丛,她再仔细一看才发现李贤的手里握着一把剪刀,“殿下这是?”

    李贤随口应道:“没错,这些花是我种的,自然是来打理它们了。”

    “这一大园子的花都是殿下种的?”谢瑶环不由瞪大了眼睛。

    李贤却摇摇头,“只有这片蔷薇园是我种的。不过,这可是个秘密。”

    “哦——所以殿下每天都要在这个时候偷偷摸摸来修剪花枝,以免被人发现?”

    “什么叫偷偷摸摸?看来是没怎么好好读书。”

    “我有读书——”谢瑶环刚想抗议,只听李贤继续说道:“你不觉得四下无人,清风薄雾,在这花间散步别有一番情调吗?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你甚至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被李贤这么一说,谢瑶环真就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她从未尝试过用如此浪漫的情怀去感受生命。就在她想要陶醉其中的时候,就听李贤说道:“你刚才说你来做什么的?”

    “哦——”谢瑶环晃过神来赶紧答道,“采晨露。”

    “那还不赶紧,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李贤说着朝她身后的容器看了看,“照你这个速度看来是来不及了。反正我也没事,就受累帮帮你吧,作为让你帮我保守秘密的条件,如何?”

    谢瑶环做梦也没想到堂堂太子会和自己一起采晨露,而且他毫无身段就像只是个普通朋友。她突然想起了陛下的笑容,原来真的是有其父就有其子,这么看来太子和陛下还真是相像,都这么的亲切。

    “对了殿下,你为什么要偷偷——哦——不,是悄悄种花啊?”谢瑶环一边采晨露一边问道。

    原本还担心这里面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李贤不愿回答,没想到李贤很爽快地回道:“没什么,养花是一件乐事。看着一粒种子从发芽、抽枝,到长出花苞、开出花来,那种感觉我很喜欢。只不过,堂堂皇子喜欢把自己扮成花农在外人看来难免怪异,我不想听那些无聊的议论,所以就‘偷偷’地做。”

    李贤故意把“偷偷”二字加重,谢瑶环不禁笑出声来。不过李贤似乎并不在意反而补充了一句:“不妨再告诉你,我在长安的雍王府里还种过瓜呢。”

    “什么,瓜?”

    “是啊,我起初不知道以为是花种。后来一位大人在院子里看到,就问我:‘殿下为什么在花园里种甜瓜啊?’我才知道那是一种瓜。”

    谢瑶环忍不住哈哈大笑,看到李贤在瞪她才赶紧捂住嘴巴。谢瑶环突然发现这个太子不仅没有架子还风趣得很,二人说说笑笑一直忙到太阳升起。

    “多谢殿下帮忙。”谢瑶环笑道,“放心,殿下的秘密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李贤微微扬了下嘴角,“你每天都要采这么多晨露吗?”

    “差不多吧!”

    “用得完吗?”

    “这晨露的用途可多了,给宫中女眷做胭脂水粉啊,交给御厨做糕点,给奉茶宫女泡茶等等,不过——我这个是给陛下煎药用的,所以要勤采。”

    “哦——听说裴炎推荐了一位名医给父皇,难道是——”

    “是我爹爹。”

    “原来如此。”李贤点了点头,他突然想到昨天和谢瑶环见面的情形,于是故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谢瑶环没有多想如实答道:“王公公告诉我的。”

    “昨天的那个王公公?你和他很熟吗?”

    “没有。有次碰巧帮他医了脚伤。王公公心善,总惦记着说要报答我。其实只是举手之劳,他太当真了。”

    原来这样,李贤暗暗想到,看来谢瑶环和他之间只是碰巧认识。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道:“心善?怕是你看什么人都觉得心地善良吧。”

    谢瑶环没弄懂李贤的意思,却只当他是随口一说便也没往心里去。接下来的日子,她时常清晨来此采集晨露,又遇到了李贤几次,二人于是渐渐熟识了起来。

    这天谢瑶环采满晨露正要告辞,李贤却主动邀请道:“看你满头大汗的样子,要不要到东宫喝口茶,休息一下再回去?”

    谢瑶环没有想到李贤竟然主动邀约,她不由一愣,“东宫?”

    “你我如今也算有些交情了,一直在门口徘徊都还没请你进去过呢。”

    “门口?”谢瑶环又是一惊。

    “怎么,看到百花园就到了太子宫,不要说你还不知道啊?”李贤微微眯起了眼睛,“看你这表情是真的不知道。走吧,为了长久堵住你的嘴我可得好好款待你。”

    谢瑶环顿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原来东宫旁就是这么一座漂亮的花园!”

    “这有什么,你还没去过长安的太极宫呢!在那儿,东宫墙外是一大片梅园,比这里大多了。雪后初晴,白雪红梅相得益彰,漫步期间才叫诗情画意,美不胜收呢。”

    谢瑶环呆呆地看着李贤,他从头到脚都充满了文人的浪漫情怀,很难想像这样一个雅致的人有一天登上皇帝宝座会是什么样子?

    上官婉儿一早就来到东宫,她如此积极并不是因为天后的吩咐不敢怠慢,而是难得有一个让自己堂而皇之去见李贤的机会。

    随侍太监说殿下此时应当在书房,但婉儿走进屋内却不见人影。她环顾四周,雅致中又不乏小情调的布置和李弘书房的古朴风格截然不同。李贤他一向不喜欢中规中矩的事物,婉儿想着不由低头一笑。她来到书桌前,摊开的素笺上留着李贤俊逸的笔迹,墨痕已干,看来是昨晚或是清晨新作的诗文。

    婉儿的手指抚过桌角,心中却突然产生一股莫名的悸动。长久以来,自己的目光一直追逐着李弘,从来都没有在李贤身上停留。直到刚刚她才突然发现这个一直被自己忽视的人原是如此富有才情。如果自己最初不是那么专注,如果自己曾给他留有一丝空间,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呢?婉儿如此想着,心情复杂极了。敏之和安儿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她耳边:

    “你拒绝雍王究竟是为了李弘本人还是太子的头衔?”

    “如果弘哥哥不是太子,你还会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想要嫁给他?”

    婉儿的手猛然一抖,她意识到此刻更加不知所措的正是她的心,她竟有些看不透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说笑声,只见李贤和谢瑶环并肩走了进来。

    进门的那一刹那,谢瑶环正问李贤:“你这书房真的藏了宝贝?”

    李贤刚要应她就看到上官婉儿正站在书桌旁转身看着自己,不由愣住了。上官婉儿从来没见过李贤和除安公主以外的女孩子如此不拘礼节地说说笑笑,那一刻她也愣在了那里。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上前施礼道:“婉儿给太子殿下问安。”

    李贤看了看婉儿又看了看身旁的谢瑶环,一时间很不自然,“是婉儿啊,哦,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

    “不必了。”婉儿笑道,“这位是谢医师的女儿谢姑娘。”

    “姑娘认识我?”谢瑶环忙问道。

    婉儿微笑着点点头,“嗯。天后召见你们父女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是天后身边的上官婉儿。”

    “哦,是上官姑娘啊,方才失礼了。”对面的女孩儿年纪、身量都比自己小,而且面带微笑语气和缓,但谢瑶环还是不自主地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在向自己逼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叫我婉儿就行。”婉儿笑笑也不说别的。

    李贤赶紧问道:“婉儿,你怎么来了,是母后有什么吩咐吗?”

    看着眼前的情景又听到李贤上来就提天后婉儿的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但她依然不动声色,回道:“可不是,不然我为何要一大早跑这一趟?”

    说着她转身走到桌前拿起几份公文,“这是娘娘让我给殿下送来的,是中书省最新草拟的几份诏书,娘娘想让殿看了说说自己的看法。殿下务必要看仔细了。”她说着将公文放回桌子上用手轻轻拍了拍。

    “好了,差事我已经办了,就不打扰二位了。太子殿下,婉儿这先告退了。”婉儿说着上前施礼恭顺地离开。

    婉儿的突然出现让李贤有些始料不及,他一时无法平复心情有些不知所措。倒是谢瑶环在一旁见他脸色不佳故意打趣道:“难不成这就是殿下所说的藏在书房里的宝贝?”

    “说什么呢?”李贤立刻面露尴尬之色。

    “但我看这位婉儿姑娘似乎和殿下的关系非同一般啊,殿下在她面前说话也很是随意嘛!”

    李贤不想谢瑶环觉察到什么,赶忙解释说:“婉儿自幼追随母后,和我们兄妹几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自然比别的宫人亲近。”

    他说着走到桌前随手翻着婉儿带来的公文,里面竟然夹着几份手抄的信笺,看笔迹就知是婉儿的,而内容竟然是母后给裴炎、薛元超等几位大人奏疏的批复,似乎正与母后要自己看的诏书内容有关。

    李贤意识到婉儿这是在有意帮他,好让他的回答能迎合母后的心意,方才是因为谢瑶环在场她才没有多说。婉儿的这点小心思让敏感的李贤内心一阵乱撞,他赶紧合上公文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婉儿走出东宫,心情却无法平复。心思细腻的她从谢瑶环和李贤走进屋内的那一刻起就已感觉到二人之间关系不同寻常。李贤并不像李弘那样待谁都客气礼貌,他只有面对自己在意的人才会显现出洒脱随意的真性情。自己还在那里为了对李贤的感情而纠结、徘徊,却不知人家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谢瑶环?那个江湖郎中的女儿怎么会和李贤走在了一起?直觉告诉她那个女子绝对不简单,婉儿的心瞬间揪成了一团。

    李贤拜见过父皇、母后信步走下台阶,迎面婉儿正款款向上走来。李贤看到婉儿还是不由自主微微一愣,婉儿却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近前施礼道:“看殿下的气色想必一切顺利了?”

    李贤这才忙说:“说到这儿,我还得谢谢你呢。”

    “殿下什么时候跟婉儿这般客气了?”婉儿轻笑道,她看到李贤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于是接着说道:“殿下不是还有事忙吗,婉儿恭送殿下。”说着侧过身子欠身施礼,看着李贤离去。

    婉儿抑制着心中说不出的落寞和酸楚轻声走进殿内,天后和陛下正在聊天,她便停住没有往里走。天后的声音传了出来,虽然不大却能依稀听个大概:

    “陛下,你对贤儿刚才的表现还满意吗?”

    “嗯,这孩子头脑清楚,看问题也透彻,比我当年强。”

    “这前半句没错,可后半句媚娘可不敢苟同。陛下当年可是比他睿智、果敢得多。不过,虽不及陛下当年,但让他监国也该能够担当的。”

    “你怎么突然想到让贤儿监国了呢?”

    “陛下不是曾问媚娘有没有感到疲惫,说实话是有些倦了。既然孩子已经长大,就该让他多历练历练,我们也能享享清福不是?”

    李治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想了想才开口道:“你说的对,是该让贤儿多历练历练。不过这监国嘛,还不急,还是一点点来比较稳妥。”

    李治竟然回绝了我的提议,我马上意识到并不是他对贤儿的才能还有怀疑,而是关于他一直在调查的那件事。如果弘儿遇刺一事真的是因储位而起,那么事情一日未查清他就不会轻易放权出去,他这么做的确更加慎重。

    我正在思量,李治却又说道:“常言说齐家治国,这贤儿是不是该成家了?”

    既然李治已将话题转到了贤儿的婚事我便顺着说道:“陛下可是有人选了?”

    李治摇摇头,“这个倒还没有。不过,近来听说贤儿和谢瑶环倒是走得很近。”

    “谢瑶环?就是伺候陛下用药的那个姑娘,谢君傲的女儿?”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姑娘的样貌,是个招人喜欢的丫头,我在心里暗道。

    “就是她。贤儿可不是个风流种,但我听说他和谢瑶环时常于清晨在花园中散步,还有说有笑,看起来关系很不一般啊!”李治说着笑盈盈地看着我。

    这些传闻我也听到过一些,没想竟然都传到李治耳朵里了。贤儿与民女清晨散步被宫人看到,故此传了起来,但那时我根本没有去想很多事的散播都不是无意的。

    “听陛下这意思,难不成贤儿看上那丫头了?”

    “孩子们的事我怎么清楚?不过,如果是谢瑶环那孩子,我倒是不反对让贤儿纳了她。”

    李治这话说得轻松,我倒觉得不错。谢瑶环虽说出身贫寒,年纪又大,却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而且从那双眼睛就能看出是个心底干净的孩子,如果贤儿真的喜欢她我也乐意成全。况且,如果谢君傲和皇家攀上了亲,那他就更应该竭尽所能施展医术,说不定还可以长久地把他留在宫里,实在是有利无害的事。

    想到这里,我回了句:“既然如此,咱们就静观其变,看什么时候贤儿自己开这个口吧!”

    婉儿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对话,虽然陛下只是说了个“纳”字,她也明白即使不是谢瑶环,李贤终归也是要娶妻纳妾的。可是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呢?难道说因为一步之差,她就真的和李贤再无可能了吗?

    谢瑶环背着背篓正要出宫,李贤恰从她身旁策马而过。李贤立马道:“你这是要出宫吗?”

    “是啊,已禀明天后出宫采药去。”谢瑶环说着扬了下她身后的小背篓。

    “采药?”李贤不由笑道,“宫里什么没有,还需要你亲自去采药?”

    谢瑶环狡黠一笑,“殿下有所不知,宫里呢是不缺各种名贵药材,但我爹爹所需的草药有的宫里还真没有,必须得我亲自上山去采。”

    “你就这么去啊?”李贤看了眼谢瑶环,“正巧,我要去西苑,送你一程。”说着他朝身旁的赵道生看去,随吩咐道:“把你的马让给谢姑娘。”

    赵道生一听立刻一脸的不开心,“殿下,可是我——”

    李贤见赵道生一脸的不情愿,于是故意说:“那好。瑶环,来,上我的马,你不是很喜欢琉璃驹吗?”

    赵道生见状赶紧道:“殿下,使不得!”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武敏之牵着马走了过来,“殿下,我的马让给谢姑娘吧!我正好想起还有些事,西苑就不去了。”说着把缰绳递给谢瑶环。

    “谢大人。”谢瑶环接缰绳的时候发现敏之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赶紧把脸侧到一旁。

    敏之对谢瑶环充满了好奇,这就是最近疯传李贤喜欢的那个民女?说漂亮嘛是有几分姿色,但她更像是一朵野花,一枚璞玉,不像婉儿那般内敛,她更加简单、直爽,和她在一起应该会比较轻松自在吧!看着李贤带着谢瑶环出了宫门,敏之暗暗想着,或许这样的女孩真的比婉儿更适合他吧!

    敏之转身往回走,却看到婉儿迎面而立远远地看着自己。他知道,这不是偶遇,婉儿是来找自己的,于是挂着一脸轻浮的笑意迎了上去。

    “怎么了,才几日不见就想我了,来找我呀?”

    婉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腔调,也清楚那双眼睛中的自己早已被看透,在那个人面前装腔作势只会更加丢人,或许正因为如此,可以当着他的面直面自己的欲望反而比较轻松。

    “我是有求于你,找你帮忙来的。”

    “是吗?可这怎么听着也不像是有求于人的口气啊。好吧,无所谓,先说说看是什么事?”

    “是关于谢瑶环。”

    “哦——你找她?刚跟着太子出宫了!”敏之故意道。

    “我不是问这个。”婉儿深吸了口气,“她和李贤的关系你应该知道吧,我就是想请你再帮我一次,就像当初——其实没必要像上次那样严重,你对女人最在行的,她只不过是一个民女,只要让她离开太子就好!”婉儿一口气说完这些连自己都会觉得鄙视的话,却见敏之绷着脸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敏之的目光像两把刀子逼得婉儿呼吸困难,停了片刻他才说:“你也说了谢瑶环不过是一个民女,一个民女有必要让你这样紧张吗?就算太子真的看上了她,充其量也就纳为侍妾,难道这样你都忍不了吗?”

    敏之的语气很淡却说得婉儿难受,她只能更加坦白道:“没错,放在平常我是小题大做了。可是你明白的,现在是我重新在太子那里找回价值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我不希望有多余的人横在我们中间。”

    “你终于承认了。”敏之的话语中透着一股寒意,“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婉儿觉得难堪,但她既然决定来找敏之就做好了难堪的准备,“是,你向来是对的,我就是想当太子妃,如果做不到在这宫里活着也没意思了。你都已经帮了我一次,和那件事相比这一次只是芝麻小事,你不会连这个旧情都不念吧?”

    婉儿竟然威胁自己,这让敏之感到失望极了,眼前这个本应诗酒田园的清雅佳人常年浸泡在宫闱这座大染缸中早已变了色,比起心寒他更感到心痛。

    敏之看着婉儿竟然笑了,那分苦涩被他放荡不羁的笑容掩盖了下来,“还真是豁出去了?看在你今天这么坦诚的份上我也不妨说句老实话,我和太子情同手足,他的女人我是不会动的。上官姑娘想要怎么惩罚我悉听尊便,不过我也奉劝你一句,真想在这宫闱里立足,以你现在的年纪和手段还需要好好历练啊。先从‘忍’字学起吧!我还有事,失陪了!”

    敏之就这样走了,放下冷冰冰的一席话充满了轻蔑和嘲讽。婉儿转过身气鼓鼓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怎会知道此时的敏之心中也是万千滋味,他更加讨厌身边的一座座高墙,是它们圈住了那些原本鲜活的灵魂,然后任其死亡、腐烂。敏之不想呼吸,他觉得每一口气都在嗅着发了霉的味道,他突然站住笑了起来,自己这样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资格厌恶这些?

    敏之的拒绝让婉儿心生气恼同时也充满了失落,没错,武敏之凭什么要帮着自己呢,就算自己真的握着他的把柄也只不过是一个永远都不能说的秘密,这个世界谁都无法指望,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婉儿正想着,一转身就看到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在朝自己这边张望,他似乎是发现婉儿看到了自己于是急忙转身逃离。婉儿赶紧快步跟上,却见那名小太监疾步进了御马监。

    婉儿不敢冒失,悄悄躲在门外偷听,就听一老一小两个声音在屋里说话:

    小的说:“太子带着谢瑶环出宫了,去哪儿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老的紧接着用幸灾乐祸的口吻道:“看来咱们的太子爷这是要玩火啊!”

    小的又说:“对了,刚才我看到武敏之武大人和上官婉儿在一起,他们好像也在谈关于谢瑶环的事。”

    老的忙问:“哦?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小的回道:“离得太远,没听仔细。”

    原来不是冲自己来的,婉儿暗想,方才提着的心这下没那么紧张了。可是,那个小太监为什么要监视太子和谢瑶环呢?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会是谁?他们是冲太子而来?那个“玩火”又指的是什么呢?

    婉儿正想着,就听一个声音厉声道:“是谁在偷听?”

    婉儿一惊,想要逃已经来不及了。门开了,方才那个小太监堵住了自己的去路。他狠狠地盯着婉儿示意她进屋。婉儿别无选择,只好定了定神走了进去,一回头门已经从身后被关上,那个小太监也消失了。

    婉儿转过头,眼前的这个人并不陌生,他们曾打过交道的。

    “上官姑娘,好久不见了。”那人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婉儿。

    婉儿开始后悔自己多事跟到这里,但还是故作镇定道:“王伏胜,你想干什么?”

    “应该是我问姑娘想要做什么吧?”

    婉儿心想她刚听到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回了句:“路过而已,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现在我要回去了。”说罢就要转身。

    “慢着!”王伏胜上前两步来到婉儿近前,“既然都来了,就听个故事吧。”

    婉儿清楚王伏胜不是省油的灯,不管他要做什么自己这回可不想掺合,于是质问道:“王伏胜,我和你好像不算熟吧?何况我也没有工夫在这里听故事。”

    但王伏胜却好像没听到一般,竟然自说自话开始了:“从前有一位国君一时兴起临幸了冷宫里一位被废黜的宫人,事后却又把她给忘了。没成想,这位宫人就此怀了身孕,但她不敢声张,因为她担心如果让国君最宠爱的妃子知道了此事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就都会没命。她只好想方设法隐瞒,这一瞒就是十个月。到了临盆的那一天还是让宫里的那位娘娘知道了此事,于是她安排了一位御医和一名医女去接生。医女按照娘娘的吩咐害死了那名宫人,却对新生的婴儿生了恻隐之心,于是悄悄把这个孩子送出了宫外。”

    婉儿竟然被这个故事吸引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王伏胜不会平白无故跟自己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她于是静下心接着听了下去。

    “二十年后,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孩子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机缘巧合地重新回到了皇宫。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当年知晓这个秘密的御医和医女也都已经死了。本来这秘密就这样被埋藏了也挺好的,可偏偏有一位皇子喜欢上了这个姑娘想要娶她。你说这可笑不可笑?”

    话到这里婉儿已经听出了大概,她也陡然明白了为何那名小太监要监视太子和谢瑶环,看来王伏胜真的没安好心。婉儿故意说道:“既然是秘密就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啊!”

    “所以说老天有眼呢。这事还真就有第三个人知道,只不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上官姑娘冰雪聪明,你来出出主意如何?”

    话已至此,婉儿也不想再打哑谜,于是说道:“直接点吧,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故事?”

    王伏胜狡黠一笑,“姑娘聪明,想必也已听出来了,这故事就发生在本朝,二十年前,那名不幸的冷宫废妇姓佟,当时给她接生的御医姓宋,医女姓谢。剩下的还要老奴再说的明白些吗?”

    婉儿感到无比震惊,如果王伏胜说的是真的,那么李贤和谢瑶环就是兄妹,他们是绝对不可以在一起的。可是王伏胜的话可信吗?

    王伏胜似乎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那时候姑娘还没出生,很多事情不知道是自然。不过,假的真不了,有些事如果让当事人听到了,难免不会查出个真相来。”

    婉儿这下明白了,王伏胜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原来在这里。如此看来,只怕连自己跟踪那个小太监也是他设计好的。

    婉儿静下心用最快的速度重新梳理着整件事。王伏胜知道的这个秘密直接可以攻击的是天后,但是他没有证据,否则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会设法让陛下知晓此事,或者他也没信心这件事就能撼动天后,时至今日更是不可能。所以,他并不是想要将此事大肆散播。他找到自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希望谢瑶环接近太子的心思,所以他想通过自己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天后。他们可能已经有了下一步的计划只等着天后知晓此事,或许针对天后,或许针对的是太子。

    婉儿清楚自己是走进了王伏胜的圈套,但无论他们要做什么,也不管这件事是真还是假,对自己来说这都是一个机会,只要做得巧妙。

    想到这里,婉儿对王伏胜说道:“我知道该做什么了。谢谢公公的消息。”

    王伏胜见婉儿这么容易就上了道微微一笑,“上官姑娘,倘若有一天得了势,可不要忘了老奴曾为您尽过份心啊!”

    “当然不会忘。”婉儿说着再次看了王伏胜一眼,她在心里暗想,这个人留着终是个隐患。

    那天下着雨,我在庭廊里望着谢瑶环撑着一把油纸伞的背影,烟雨朦胧中,那孩子的身形看起来越发显得纤瘦。

    “你觉得谢瑶环这姑娘怎么样啊?”我随口问身旁的蝶衣。

    蝶衣抬眼望去说了句:“谢姑娘和宫里的女子都不一样,她的和气和友善不是装出来的。说起来,第一次见到谢姑娘就觉得亲切,好像似曾相识似的。”

    “哦,你也这么说?”这话李治也曾说过,或许这就是谢瑶环独特的魅力所在吧。我于是接着问道:“最近可还听到些关于她和太子的传闻?”

    “还是那些——哦,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好像带谢姑娘去了趟西苑,把守宫门的侍卫说他们是骑马出去的,谢姑娘骑的还是武大人的马。”

    “敏之向来最懂怜香惜玉。”我笑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近来有宫人议论,说太子殿下和谢姑娘眉眼相似,说这是——这是夫妻相。”

    这回我可真是乐了,随口道:“这些宫人们是不是太清闲了,是该管管他们的嘴巴了。”

    蝶衣听出我这是玩笑话,于是笑笑也不多言语。可我这心里却突然一阵不是滋味,要说贤儿和谢瑶环的事我和李治都是默许的,可为何我这心里头会这么不舒服呢,好似并不情愿。

    雨越下越大,原本在外面当值的宫人都纷纷躲到了檐下。我和蝶衣在庭廊里走着,脚步很轻,于是拐角处两个宫人的低语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你听说那个故事了吗,金枝玉叶的公主被接生的宫女偷出了皇宫,过了十几二十年都没人知道,你说玄不玄!”

    “是够玄的,是哪朝哪代的奇事啊,说来听听。”

    “是哪朝哪代来着?哎呀别管这个了,总之这故事可离奇了,听我跟你说——从前皇宫里有个冬妃长得很漂亮,也很受宠……”

    那名宫人讲起故事兴致勃勃,听者全神贯注显然着了迷,而我也被这个故事带了进去,听着听着不由屏住了呼吸。

    “这么说那个叶宫女倒是好心了,不过可惜了公主,明明是千金之躯却活得那么苦。叶宫女临死前既然已经告诉了她真相,就应该进宫认亲。”

    “说得轻巧。别忘了还有个吴贵妃呢,就算不被提前灭口,公主她没有真凭实据,仅凭一面之辞弄不好还落一个欺君罔上的重罪,必死无疑。”

    “也对,干脆就认命了,做个平民百姓至少能平平安安的。”

    “公主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阴差阳错还是进宫做了名最低等的宫婢,忍气受累日子可不好过了。这还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竟被洛王相中了。那洛王可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啊,这还了得?公主百般拒绝,洛王就苦苦纠缠。最后公主被逼无奈向洛王说出了隐情。”

    “那——洛王信吗?”

    “洛王还真信了。于是暗中调查,终于找到了证据证明公主的身份,也揭穿了吴贵妃当年的恶行。”

    “这下可好了。诶,你说这故事是真的吗?”

    “真的假的,反正从古到今,这宫里就是不缺离奇古怪的事,你要信就是真的,要不信,就当说笑了。”

    我没有作声,冲蝶衣使了个眼色悄然离去,但心里却无法把这个故事只当一个古时奇闻。

    “你觉得那个故事是真的吗?”我忍不住问道。

    我想蝶衣也应该听出了什么,他的反应有些迟缓,但还是说道:“故事嘛,本就是怎么离奇怎么编。”

    我摇了摇头,“不对,那个冬妃的遭遇怎么听着如此熟悉?”话一出口我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并且就发生在本朝,那么这个冬妃会是谁呢?难道说是——”

    “冬——佟?”蝶衣一语中旳。我们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充满了惊愕。

    “如果冬妃指的是佟氏,那么吴贵妃就是——”我突然感到有些哭笑不得,立刻问蝶衣,“当年佟氏在冷宫分娩是你去请的御医?”

    “没错。”蝶衣答道:“请的是宋御医。对了,还有一名医女。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医馆的医女们都被调到了明月楼,只有一位管事的姑姑在,所以是她去为佟氏接生的。”

    “你还记得那名医女的名字吗?”

    蝶衣认真想了想,“好像是姓谢,对,就是姓谢。和我一起的还有冷宫的管事太监,这个谢姑姑就是他去请的。”

    “谢?”我的神经在瞬间紧绷了起来,开始迅速梳理起脉络,“如果冬妃是佟氏,‘吴’谐音‘武’,叶宫女其实是谢医女,那么洛王就是太子,那个遗落民间的小公主是——谢瑶环?”

    我的脑袋一下子炸了,无法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不,这不是巧合,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要不要查一查?”蝶衣机警道。

    “嗯。你悄悄去办,越快越好。”我吩咐道。

    很快,蝶衣就带回了结果:“讲故事的王宫女本就是个长舌,宫里宫外有什么新鲜事总是她第一个讲。这次的故事是她听一个孙姓老宫女临出宫前夜讲给她听的。由于查得早,她还没来得及散播,只讲给了两个人。

    这三个人我都套了话,她们的确只把这当作古时的一则故事,而且这三人入宫时间都不长,也不可能知道过去宫里的事。所以我没声张,借口她们玩忽职守将其先关了起来,稍后再看怎么处置。”

    我点了点头,蝶衣办事向来是稳妥的。

    蝶衣继续道:“对了,那个孙姓老宫女我也查了,她自入宫起就在洛阳行宫当职,从未离开过,前几日刚刚蒙恩出宫。她老家是宁州的,不过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要不要派人去追查一下。”

    “查一下也好,只怕根本就找不到人了吧!”眼前的表象告诉我这一切一定是有人设计好的。

    姓孙的宫女没在太极宫和大明宫当过差,就算她入宫时日久也不过将将二十年,怎么可能对过去的事知道得那么清楚,还能真的假的揉在一起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明摆着是有人教给她的。

    此人既然选定了她,也是了解了她的身世背景,若是心善就给上一笔钱让她远走他乡,若是心恶的说不定早就杀人灭口了。

    孙宫女的事是小,我真正关心的是谁以及为什么要编出这个故事。谢君傲,我不得不第一个想到他,于是再次展开了假设。如果说谢瑶环的身世真如故事中所说,那么当年一定有人冒用我的名义指使谢医女杀人,所以谢君傲有可能知道真相,他带谢瑶环入宫就极有可能抱有特殊的目的,所以他编了这个故事。

    不对,如果是谢君傲,他的故事应该讲给李治并避开我才对,可他偏偏选了我寝殿的当值宫女来散播这个故事,明显是要我听到。他更应该想到,一旦我听到故事就不会让其传播下去,并且展开行动,这一切都说不通。

    虽然疑惑重重,但我清楚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确定谢瑶环是不是就是故事中影射的公主。这个问题非同小可,而且刻不容缓。

    我立刻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赶紧吩咐蝶衣:“给小青带话让她查一查那个谢医女还有当年佟氏生产的所有细节。”

    宋御医已经不在了,不然还可以从他那里问到些当年的情形,他会知道吗?如今想这些已经没用了,“还有,宣谢君傲。”这可能是最直接的探知实情的办法了。

    谢君傲奉召入殿,我观察着他的神色未见有任何异常。我先客套了几句,问询了陛下的病情以及接下来的治疗方案,谢君傲一一作答,很是认真,我看不出他有任何心事或是一丝一毫的紧张。然后,我把话题引向了谢瑶环。

    “说起瑶环,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本宫和陛下都很喜欢她。对了,她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小女是永徽五年生人。”

    “哦,和太子同岁啊。太子是腊月生的,不知瑶环是——”

    谢君傲的表情明显得有些不自然,“这个——,小女好像——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吧!”

    也是腊月,算时间倒是对得上。“看,这当爹的就是粗心,本宫可得替尊夫人说道你两句了。”

    谢君傲的表情更加显得不自在起来,他低下了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怎么,莫不是本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故意道。

    “不敢不敢!”谢君傲有些慌张,赶紧道:“回娘娘,草民家里头的早就不在了。”

    我当然知道他的妻子不在,听裴炎说过早年他妻子跟人跑了,此时我还真该谢谢裴炎在这件事上的长舌。刚才我故意那么说,看他的神情明显不对,看来他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而刚刚提到妻子,他没有说孩子的娘而是用家里头的一代而过,让我更加觉得有问题。

    “哦——是本宫欠考虑了。那,这么多年你是一个人把瑶环带大的?就没个人帮帮你?”

    “草民倒是有个妹妹,这些年多亏了她帮着照看小女。不过前两年她也病死了。”

    他有个妹妹,难道就是谢医女?“谢先生医术高超,怎么令妹年纪轻轻就——”

    他叹了口气,“一来医者不是神仙,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二来也确是草民疏忽了,其实小妹自己也是通晓医术的,没想到——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医者不能自医之说吧。”

    谢君傲的话字字透着坦荡,根本不像心里揣着事的样子,或许他和那个故事只是巧合?或许,他也并不知情?

    但我不敢大意,于是又说:“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了。说起瑶环,真是个招人喜欢的姑娘,不仅陛下对她赞不绝口,听说近来连太子都很愿意和她亲近呢。”

    谢君傲闻听此言明显紧张起来,他一定以为我是兜着圈子警告他来的,于是赶忙说:“娘娘恕罪,是草民管教无方,污了太子殿下的声誉。草民一定——”

    “诶,说什么呢?”我立刻打断他,“本宫只是跟你闲话家常,可没有别的意思。太子和瑶环同龄,能够聊得来,时常走动走动最自然不过了。而且,孩子们自己的事情,本宫和陛下也都不会多干预的。”

    我观察着谢君傲的神情,他好像长出了一口气却又显得忧心重重,他的反应更加让我看不透了。

    谢君傲走后,我对蝶衣说:“你说是不是他?”

    “说实话,我觉得不像。”蝶衣的回答其实也是我的感觉。可能谢君傲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那他就是在等着谢瑶环和贤儿的关系更进一步,让谢瑶环亲口告诉贤儿。那么他为何又要让我提前知道呢?说不通,太多说不通的地方了,看来得好好查一查这个谢君傲。

    “敏之最近在忙什么?”我想到来做这件事最好的人选了。

    敏之从紫微宫出来走在石巷内,他心里充满了疑惑,天后突然要自己调查谢君傲,却又不说明缘由,还要把他的家世背景、亲朋好友、过往经历摸个清楚,难道说是真要和他结亲了?即便如此,皇子纳个女人又不是娶太子妃,至于吗?该不会李贤是要娶她?天后和陛下怎么可能答应?不对,天后明明叮咛要暗查,就是不能惊动任何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敏之正想着,突然一个小太监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武大人,王公公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一听是王伏胜敏之这心里就不痛快,他当即回了句:“什么公公,本官不认识。本官要务在身,识相的就让开!”

    谁知那小太监不仅不让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大人,王公公说正是为了大人的要务,或许能省了大人许多麻烦呢!”

    敏之心头一惊,难道王伏胜又都知道了?他真是手眼通天啊!虽然不情愿,但敏之还是强压着不快和忐忑随那小太监走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此时上官婉儿就躲在墙角。

    这个王伏胜又把武敏之拉进来了。婉儿暗想,心中充满了不悦,自己能做的已经做了,不管接下来如何操作她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每次看到王伏胜那微微眯起的眼睛都是在提醒着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敏之对这种感觉厌恶极了,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对自己是多么的危险,经历了这一次他更加肯定了。

    出了宫门,敏之骑马在街上溜达,耳边尽是王伏胜的声音,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谢瑶环的身上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敢相信王伏胜,却又不敢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联系天后给自己的任务,他知道这里面一定有关联,看来真的是得仔细查一查了,这个事情可不能掉以轻心。

    敏之正想着,突然看到前方街角处两个人影一晃,其中一个他很熟悉正是李贤的亲随赵道生,而另一个好像是近来时常入宫的道士明崇俨。敏之还记得明崇俨是豫王推荐给武后的,怎么又会和赵道生在宫外相见?他刚想凑近看个清楚,那二人已经不知去向。敏之没有心思细想这些,掉转马头办正事去了。

    小青的密函里加着谢君华入宫时的存底以及她在宫中的所有记录,她当的最后一班差就是为佟氏接生,而后便留书辞差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由于医女的录用制度与宫女不同,一般都是一期一期经考核合格后录用,和其他医官一样是有期满和提前请辞一说的,不过谢君华当时的做法并不合规,因此太医署为此事还调查了一番,并追究了一些当事人的责任,但终究不了了之,这些都是有档可查的。

    小青的密函加上敏之对谢君傲的调查,一份份证据互相对应,最终都能一一关联起来。我看着面前的敏之,他微微垂着头,那种一反常态的安静让我感觉这小子一定是猜到了几分。

    “所以说谢君傲早年曾去过长安?”我继续着我们的话题。

    “是的。”敏之回答得依旧很淡定,“谢先生早年在长安行医时因家境不富裕其妻郭氏与人私奔。说来,论其医术进太医署绰绰有余,为何不成是没有门路还是个人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哦,他与裴大人也是在那个时期相识的。”

    “后来又为何离开长安呢?”

    “谢先生有一个胞妹,由于一些原因一直未嫁,据说姑嫂之间常有摩擦,所以后来索性进宫谋了个差事。大概是永徽五年末还是六年初,突然有一天谢先生不打招呼就搬走了。当时的房东认为是逃租金还想着报官,后来宫里曾来人找过谢家妹妹,房东猜想是他妹妹在宫里惹了事也就不多言语了。至于真正的原因谁也不知道。”

    “他们离开长安去了哪里?”

    “这个就无迹可寻了。不过,我特意跟谢瑶环聊过,据她讲小的时候在漠北住过几年,后来回过江南老家,也是最近几年才到洛阳定居的。哦,这些年谢先生的胞妹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直到前年突发急症而死,走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

    到目前为止,我至少可以肯定谢君傲的妻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跑了,谢瑶环不可能是他的女儿;他的妹妹谢君华当年突然离宫事存蹊跷;再把所有的巧合一一比对,我已经有八成相信那个故事了。

    此时,我的头脑十分清晰,别说这一切还都只是推理和猜测,就算有实打实的证据说明谢瑶环就是佟氏生下的女儿我也万万不能让李治知道。

    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她,但就像那个故事说的我已经被安上了恶人的名号,这样一件事是说不清的,或许编造故事的人就是想看我笑话。所以,我只能自私得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可是,哪怕只有一成可能我也不能再任由贤儿和谢瑶环顺其自然下去了。

    此时,谢君傲正在给李治治病,我不可能也没有理由将谢瑶环赶出宫,何况,如果她真是公主,这二十年已经受尽了委屈,我怎么可以再欺负她,那样不真成了故事里说的恶毒贵妃了?问题是,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必须将她和贤儿之间变得不再有机会。

    我看着面前的敏之,突然有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拙劣可笑的主意,可是情急之下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好了,不谈这些了。”我和颜悦色道,“你也好久没来陪姨母聊天了,有件事姨母一直很好奇,总想着要不要问问你。算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是直说吧。纵观满朝文武,别说和你身份地位相当的,就是那些世家公子,有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而你武敏之不论在长安还是洛阳都是花名在外。别笑!好像很光彩似的。都说你对付女人最有一套,可为何至今只娶了杨氏一房正妻,听说还是荣国府人逼你就范的。到底是为什么啊?”

    敏之那招牌式的狡黠的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他说道:“当着姨母的面敏之不敢说谎。敏之确实不愿娶妻,原因嘛——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女子无论起初多么明媚美好,娶了回去就成了麻烦。我实在是个怕麻烦的人!”

    这是什么逻辑?我故意绷起脸来道:“敏之啊,你这一句天底下的女子可是把姨母也给涵盖了!”

    “怎么会?敏之说的是大多数的女子,姨母是人中之凤,普天唯一,岂能一样?”

    “好了,我不跟你计较。不过,要我说有好姑娘的话还是娶回家安心。如果在这宫里有属意的女孩就跟姨母说,不要总让别人觉得你是个轻薄浪子。”我说这话时盯着敏之的眼神,如果他这一路查下来果然猜到了其中玄机,那么就应该能够领会我的暗示吧。

    敏之的眼神一闪下意识地侧了下脸,他是接到了我的讯息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吗?既然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又是对付女人最有手段的,这件事除了他我还真想不到更好的人选。

    “你说谢瑶环如何啊?”我不妨挑明了。

    敏之的脸色明显紧张了起来,想要看我却又不敢看,平时的机敏油滑全然不见,他的这个反应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测,这小子不是个没有脑子的家伙,让他查了这么多怎么会不做联系和推测?

    “到底怎么样啊?我在问你话呢?”我催促道。

    敏之抬起头略带犹豫地说道:“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

    “算你有点眼光。我和陛下都觉得这孩子不错,配你啊也合适,正好治一治你那顽劣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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