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抬起头来,只见韦团儿一身华服,高耸的云鬓上珠钗摇曳着。“多年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婉儿自知韦团儿来者不善,她把头低下去继续洗着手里的衣服,“这里不该是你来的地方。”她淡淡地说道,一种丝毫没把韦团儿当回事的感觉。

    “这里是不怎么样。”韦团儿环顾四周故意说道,“可是,我能有今天总归是多亏了婉儿你当年的‘撮合’,我总要来说声谢谢的,是吧!”

    若是换了过去,听到这样的话结合眼前的情景,婉儿一定会有咬舌自尽的冲动,然而现在她虽然气恼却已然平静了许多。生死以外的人生起伏在她看来已经再正常不过了,无论是有心种下的花还是无心插上的柳都不过是冥冥中的因果。婉儿虽然依旧不信命更不认命,但她至少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接受。

    “这份谢意我收到了。”婉儿一边继续手里的活一边说道,“趁着大好的光景好好享受吧,别再到这污秽之地白白糟蹋了这身绫罗。”

    在以前,婉儿是绝对说不出这样话来的,但这一回气到的反而像是韦团儿。她白了婉儿一眼,见她头也不抬再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于是说道:“那我也不打扰你做事了。咱们来日方长。”说着转身就要离去。

    “后会有期。”婉儿这句话声音很轻却意味深长,韦团儿稍稍一愣,然后抬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些年东宫的光景可以说一半太阳一半雨水,阳光都给了韦团儿,苦涩的雨水只有赵氏一个人来品了。她没有韦团儿的姿色,也没有她的运气,更不及其聪慧体贴,眼看着太子对韦团儿越来越宠爱,这个女人已经俨然变成了东宫实际上的女主人,而自己除了日渐虚弱的身体就一无所有了。赵氏绝望了,但她身边的人却没有死心。

    韦团儿早就注意到了赵氏身边那个容貌俏丽的小丫头,她随赵氏陪嫁入宫的时候还只是个黄毛丫头,短短几年就已经出落得标志可人了。更重要的是,韦团儿发现这姑娘是个有心人,她总在寻找机会接近太子。这是韦团儿走过的路,她很清楚这样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存在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所以她一直没有放松警惕,时时关注着那丫头的一举一动。

    终于,熬不住的赵氏在一个深夜一个人静静地死在了太子妃的寝殿里,她就这样极不情愿地把自己的男人和整座东宫拱手让给了那个她最厌恶的女人。没有了赵氏,韦团儿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对付原来那些伺候她的人了。于是,那个俏丽的小丫头被带到了韦团儿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韦团儿显然是明知故问。

    “奴婢叫团娘。”

    话音刚落,就听一旁有人厉声斥责道:“大胆!主子的名讳也是你敢用的?”

    韦团儿心里很清楚,这团娘的名字本来是个巧合,自从自己进了东宫,赵氏反而直接叫那丫头团儿起来,这明摆着是做给自己看的。可她现在人已经不在了,还计较这些也没什么用处。

    于是说道:“没什么。我呢原本叫鸾儿的,是母后说‘团’字好,团团圆圆才能长长久久。”说着她问团娘,“那你姓什么?”

    团娘本来准备说姓赵,但是一转念立刻改口道:“奴婢是个孤儿,所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也是,像你这样的家奴多半是随主家的姓氏。那么以后你就姓韦如何啊?”

    韦团儿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团娘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于是赶紧说道:“奴婢全听主子差遣。”

    韦团儿笑了,“如此一来你我还真就是同名同姓了。你这丫头很机灵,也很有心思。既然如此,我打算把你送到一个更适合你的地方,能够好好发挥你的长处。我的名字既然是母后所赐,而你的名字又是我给的,那么往后你就替我好好孝敬母后她老人家吧!”

    韦团儿说得出也做得到,她真就想办法让团娘进了大明宫。如此一来,心中的隐患暂时解除,而她在宫里又多了一个眼线,这枚闲棋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作用,可谁知道以后呢,先放着吧,总是备着的好。

    李治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所有御医都给了我相同的回答,随着他身体的日渐虚弱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那天,李治突然对我说:“媚娘啊,咱们去洛阳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却笑道:“你之前不总说希望能抛开一切享受自在清静的日子吗?太远的地方我可能没办法陪你去了,咱们就去洛阳吧!把所有朝政啊,繁琐事务啊都留给太子和宰相们处理,咱们好好地过些不受打扰的日子。”

    那一刻我笑着点了头,其实却有种想哭的感觉。

    于是,我们真的抛开所有回到了洛阳。我们在寺庙里许愿,在清风湖面上荡舟,在微雨中下棋,在漫山红叶间散步。自我成为他的女人以来,那段时光竟然是我们最轻松自在的时候。我甚至一度有一种错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一二十岁的年华,那时的我们如果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山野里奔跑会是种什么景象呢?

    李治紧紧抓着我的手,我回头仰望他的眉梢,不知不觉间这个男人竟然已经陪伴我了如此之久。爱、恨、嗔、痴,我和他之间的记忆从来都不曾简单纯粹,正因为如此才让那些情感和记忆更加刻骨铭心吧。

    转眼就到了冬季。这天,大全慌慌张张来报说陛下不见了。原本服了药该是小睡的时间却突然不见了人影。看着他们慌乱的样子我一下子也着急了起来,但转瞬我就突然想到了什么,或许他是去了那里。

    高楼之上,李治的背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单薄。我走上前为他披上裘衣,他把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

    “看什么呢?”我问他。

    “我们的江山。”他答道。

    又是这样的对白,只是味道变了,我于是笑了。

    他说:“知道吗,以前这里是我的秘密。每次到洛阳来,我都会一个人来这里,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视野好又安静。直到后来被你发现了。”

    “你那时已经是太子了。”

    “是啊,谁能想到呢!”

    是啊,谁能想到。原本最不可能的晋王当上了太子,几十年后历史似乎再次重演,把最不可能的哲推到了那个位置。但我没有开口,说好的不去想那些繁琐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就像太宗当年也无法预见到后来,我们又担心个什么呢?

    “看,那里有一片梅林。”李治指着远处如燃烧般的嫣红说道,“还是东宫外的那片梅林最美了。”

    “是啊,那儿的梅花开得最好也最久。”

    “那里是你曾经最喜欢去的地方。当年,我总是会想你是去看梅花呢还是去看大哥?”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开始对宫里的流言蜚语感兴趣了?”

    李治腼腆地笑了,那笑容就像小时候一样,“我是羡慕。不管是大哥还是别人,总还有一片梅林做借口。”

    我知道他口中的别人和借口指的是什么,只是如今说起再没有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更加不会因此而气恼,“所以后来你把我带去了菊舍?”原来,他从那么久之前就开始注意我了。

    “是啊!”他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撒娇的表情,“我在想你会不会也喜欢上菊花呢?这样至少有一个季节是属于我的。”他说着眼睛又看向了远方。

    “太阳要落山了,回去吧!”他轻轻说道。

    他径直走进我的贞观殿,然后竟如一个孩子般一头躺在了我的床榻上。我在他身边坐下,他就把头枕在我的腿上。

    “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是什么时候吗?”他突然问道。

    印象中他曾不止一次回忆过初见我的情景,却从来没有仔细说过那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多年了,我竟然没有主动问过,哪怕是一次,一句。

    “还记得那天,”他悠悠地说道,“甘露殿前的石阶上,你走着走着突然站住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光顺着你的额头洒满你整个肩膀。我那时都看呆了,就问一旁的宫人这个漂亮的姐姐是谁啊?他们告诉我,这是新入宫的御妻,还说她运气真好,才刚进宫就有了侍寝的机会,过了今夜就会得到封赏了。那是我第一次羡慕父皇。”他说着自顾自地笑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知道他喜欢了我很久,却没想到竟然久到如此之久。我抬头望向窗外,当年让我停下来的那轮明月也如今晚这般模样吗?

    “媚娘啊,再叫我一声雉奴吧,你有多久没这样叫我了。”

    是啊,有多久了?时间这个东西真是讨厌哪。“雉奴。”我轻声唤道,我希望自己的语气能和当年我们都还年少时一般。

    他笑了,“我最喜欢听你这么叫我了。”说着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任性地干涉了你的人生。可是,我能说的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因为即使让我再来一遍我还会那样做。媚娘啊,即使这样,你能跟我说句心里话吗?”又是长久的沉默,他才缓缓地轻轻地问道:“你,爱过我吗?”

    “你,爱过我吗?”是啊,我爱过他吗?记忆中,我喜欢过他,恨过他,怨过他,那些感情都是那般的强烈,如一道道刻痕清晰地留在我人生的轨迹上。可是,扣开心门探寻究竟,含风殿外的那个夜晚他拥我入怀的时候我为何没有抵抗?是否从那时起,在我灵魂的某个角落就已经预留了他的位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世间有太多事说不清道不明,最难懂的莫过于人心,即便是自己也时常会被自己的心搞得乱七八糟,混沌不清。

    沉默让空气显得更加宁静,他的手轻轻垂落带走了最后一丝气息。他就这样枕在我的腿上,安静得如同一个孩子进入了梦乡。一瞬间,我崩溃了,所有的理智和克制都不复存在,我失声痛哭起来,那种疼痛直插心窝,原来心痛难耐的感觉就是连呼吸也痛不欲生。

    “爱!我爱你。雉奴,我爱你!”

    此时的声音才是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我想他的魂魄还未走远,他应该听到了我的回答。是吗?

    清晨时分,太子和宰相们已经赶到,原来李治早就做了安排。大全取出遗诏当众诵读:

    “天下至大,社稷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于柩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于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在他心中是如此的可以被信赖,他这是把江山把哲儿交给了我。众人面前我克制着悲伤,保持着冷静,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大唐的皇后,而我究竟是谁呢?

    太平公主的车架缓缓地行驶着,一身素服的她情绪低落,显然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突然,马夫急勒缰绳好像是碰到了什么。接着就听马夫气愤地骂道:“不看路啊!”

    太平走下马车,就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子挡在车前,矮个子的刚把高个子的搀扶住,显然是差点被马撞上。不过,以方才的车速又看两个女子的样子应该是无大碍。

    两个女子骂骂咧咧地还着嘴,太平于是示意车夫不要跟她们纠缠,然后转身准备上车。这时,一旁的蓉蓉眼睛一亮,紧走两步弯腰拾起一枚玉佩转手就递给太平,“殿下您看。”

    太平朝那玉佩扫了一眼不禁脸色大变,这是薛绍的东西她不会认错,怎么会——她伸手刚想去接过来,那个高个子的女子却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抢下蓉蓉手里的玉佩,还嚷嚷道:“干什么呢?”

    “这玉佩是?”蓉蓉忙问。

    高个女子白了她一眼回道:“看清楚了,这是我的!”

    “你说这玉佩是你的?”蓉蓉追问道。

    此时,矮个女子也凑上来帮腔道:“当然了,刚才我姐姐摔倒从她身上掉下来的!”

    蓉蓉紧张地看了太平一眼,此时太平的脸色简直难看极了。她朝那两个女人扫去,虽然都是素净衣衫却掩饰不住那一身风骚的气质。两个女子见太平的车马也是大户人家便不想多纠缠,于是揣上玉佩转身就要走。裙摆之下,太平一眼就看到了一双桃红色的绣鞋。

    她不禁厉声道:“大胆民女,国丧期间竟敢穿红!来人,给我拿下!”

    这两个女子万万没有想到人家车马后面跟着侍卫呢,刚才只顾跟车夫斗嘴竟然没仔细看。太平话音刚落就冲过来两个人将两女子拿了个正着。

    回到府宅经过一番盘问,蓉蓉前来回话说:“公主,那两个女子是揽杏楼的歌妓,她们说那玉佩是驸马爷赏的。哦,她们并不知道驸马的身份,只是说这玉佩的主人常去捧场。”蓉蓉的声音越来越小,太平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

    “知道了,这件事不要让驸马知道。”太平吩咐道。

    “那,那两个歌妓呢?”

    “国丧期间穿红,把她们送进监牢,对了,先打上几十板子叫她们不要乱说话。”如果不是顾虑律法纪,此时的太平连杀了她们的心都有。

    说话间,薛绍回来了。太平冲蓉蓉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然后整理情绪故作什么也没发生。薛绍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问道:“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太平回道,“对了,你忙什么去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哦,是李冲找我,说引荐几个朋友。其实什么朋友啊,还不是这段时间母后大量提拔低品级的官员,有些人就把门路找到我这里来了。”

    太平一听不由皱起了眉毛,她最不喜欢这些事情了,“那你是怎么回的?”

    “我?我就跟他们说我这个驸马到现在都还只担着闲差,让他们自己看着办!”薛绍回答得十分轻松。

    太平想了下问道:“你是不是也介意母后不给你实权?”

    说实话薛绍是介意的,他年轻气盛也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但他知道太平的脾气所以在她面前不好表达,只能佯装不介意,“怎么会呢?如何用人母后和陛下自有定夺,何况我对那些争名逐利的事本就没兴趣,我只要有你就心满意足了。”说着他揽住太平的肩膀,一如往昔般温柔体贴。

    同样的怀抱,同样的温存耳语,但此时太平听来却没有了曾经的甜蜜。

    太平试图为薛绍的行为辩解,她告诉自己那只是男人之间常有的应酬,最多也就是逢场作戏罢了,薛绍心里爱的始终只有自己。她甚至还想那个玉佩或许是他丢了的,他根本没去过那种地方也说不定。她努力说服着自己,一遍一遍,勉强让心里舒服起来。

    这是太平第一次选择包容,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这天傍晚太平在院子里散步,一阵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寻着声音她来到了池塘边,就见一个丫头正坐在水边抹着眼泪。走得近些,太平便认了出来那是她的陪嫁宫女之一叫秀秀。

    “秀秀!”太平唤了一声。

    秀秀听到声音一抬头见是公主不禁惊慌失措起来,她站起身下意识地往身后藏着什么东西。

    “秀秀,你背后藏的什么?”太平问道,说着将手伸了出来。

    秀秀颤抖着把手从背后拿出,就见她的手里握着一张纸已经被揉成了一团。太平拿过来展开借着蓉蓉举起的灯笼看了一眼,这一眼可让她吃了一惊。那是一张药房,与谢瑶环相处的日子太平多少也学了些药理的知识,她记得这样一张方子应当是堕胎的。难道是自己记错了,秀秀年纪这么小又向来乖巧怎么会?

    “秀秀,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太平赶紧问道。

    公主那严肃的口吻让秀秀浑身战栗,她哇的一下又哭了起来。

    “秀秀别怕,告诉我是不是谁欺负了你?如果是,你就说出来,我一定为你做主!”

    谁知秀秀听了这话反倒跪在了地上,她一边哭一边央求道:“公主饶命啊!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再也不敢了!”

    太平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便将秀秀带回房间慢慢盘问。这一问不打紧,太平的整个脑袋都像炸了一般。

    “驸马在哪儿?”太平冲一旁问道。

    蓉蓉赶紧答道:“今天李冲公子请驸马到菊香楼赴宴。”

    “吩咐备车!”太平起身就往外走去。

    秀秀肚子里的孩子是薛绍的,就在自己进宫的那天,如今秀秀怀了孕他却不敢认,让秀秀偷偷把孩子打掉。薛绍啊薛绍,你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菊香楼前,太平吩咐所有人都不得惊动驸马,她悄悄来到包房门外却没有入内。里面的人显然酒意正酣,说话的语气也都带着醉意。

    就听一个声音说道:“还是薛三郎好福气啊,娶的是太平公主,万事都不用愁了。”

    接着便传来了薛绍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什么叫万事不用愁?非也非也!冲,在这里你最清楚了,当年是你帮我演了一出英雄救美俘获了太平的芳心,你说只要娶了公主便能前途无量。可是娶了公主又怎样呢?公主不喜欢我当官,只想让我整日陪着她。你说我堂堂七尺男儿天天围在老婆的裙摆之下算是什么样子?如今新皇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倘若,倘若我当初没有当这个驸马,凭借我的才能定能施展一番抱负。冲啊,你害苦了我!”

    “三郎,你醉了。”李冲赶紧劝道。

    “我没醉,我心里清楚着呢!”

    一旁又有一个声音道:“行了,你知足吧!太平公主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又生得国色天香,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金枝玉叶?”薛绍竟然仰天大笑起来,“什么金枝玉叶,冰清玉洁?都是假的!我——我都没脸说出来!”

    “不会吧!”众人惊愕,却又不敢大声,可以想象他们此时此刻的表情。

    “我这心里苦啊!苦啊!”薛绍继续道,“你们一个个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可我呢?我敢吗?我喜欢一个丫头,是真心喜欢,她单纯,干净,更重要的是她依赖我!可是,我连她怀了我的孩子都不敢让公主知道,只能让她把孩子打掉。我连自己的骨肉都保护不了,我还算是个男人吗?”说着他竟然呜呜痛哭起来。

    此时,门外的太平险些晕倒,她扶住墙壁勉强支撑着自己。蓉蓉走上来将她搀扶住这才慢慢走下楼去。一路上太平都沉默不语,她心痛得连流泪都忘记了。欺骗、背叛同时袭来已经摧毁了她对爱情的信念,更何况她才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心中原来是那么的一文不值。

    她该憎恨夺走她清白之躯的贺兰敏之吗?然而,比起问都不问一句便在心底判了自己死刑还要温言软语,百依百顺地装作恩爱的薛绍来说,敏之的无耻和卑劣反而显得是那么坦荡。太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天大的傻瓜,这些年来被人设计、玩弄还浑然不觉地认为这是幸福。如果说当年初见薛绍时她有多么地心动那么此时她就有多么地憎恶!

    薛绍赴宴归来醉意阑珊地走进卧房,进门便被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霎那间酒也醒了,一肚子的怒火无处宣泄。却见太平正坐在当中的一把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薛绍下意识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却听太平冷冷地问道:“酒醒了?”

    薛绍一笑,心想太平估计是因为自己喝酒晚归而生气,于是说道:“都是那个李冲非要灌我酒。”说着揉了揉头来到太平面前。

    “站住!”太平突然厉声道,把薛绍吓了一跳。“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甚至有什么疑问,大可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讲出來。表里不一才叫人瞧不起!”

    薛绍被太平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了个莫名奇妙,“太平,你这是怎么了?”

    太平冷冷一笑,“刚才那盆水很凉吧?你此刻应该有一肚子的火,既然有火就发作啊!没人让你强装笑脸像个哈巴狗一样!”

    太平还从来没有用这么难听的话羞辱过自己,薛绍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但理智让他依旧努力克制。“太平,你这又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好好说?好啊,那我今天就跟你好好说清楚!”太平瞪着薛绍,极力克制着几乎要颤抖的声音,“我问你,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为什么要娶我?娶我是不是让你后悔了?”

    薛绍暗叫不好,但他依然强装镇定道:“太平,你在说什么,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

    “闲言碎语?你以为我太平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吗?我且问你,如果我不是公主你还会娶我吗?如果我不是公主这些年你还会对我百依百顺,关怀备至吗?说到底都是假的!如果没有公主的头衔我在你心里根本什么都不是,连一个丫头都不如!你以为娶了太平公主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结果很失望吧!你想要的什么都没得到,还要忍气吞声委屈求全。你是不是每天都在心里悔不当初啊!是啊,早知今日何必有桃林的英雄救美呢?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七尺男儿吗?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就干干脆脆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不要自己窝囊还要把脏水往别人身上泼!”

    太平的声音在薛绍听来刺耳极了,一时间酒劲儿冲头让他吼道:“够了!太平,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逼我!”

    “我就是要逼你怎么了?我倒要看看你的限度,看看你薛绍究竟还能无耻到什么境地!你不是想纳妾吗?那就拿出你刚才吼我的劲头啊!无论丫头、奶娘,还是青楼的妓女,你想纳多少就纳多少!”

    薛绍紧紧捏着拳头,此刻的他真恨不得拎起眼前这个女人痛打一顿,如果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他一定会这么做的,可是对方是太平公主。天杀的,我为什么要娶你啊!薛绍在心里百遍千遍地咒骂着。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急匆匆扣门,“公主,驸马,不好了!秀秀她刚才上吊自尽了!”

    这句话就像一记闷棍敲在薛绍的头上,他一时脑袋一片空白推开门就跑了出去。太平也愣住了,然后赶紧起身也往外赶。

    面对秀秀的尸体,薛绍彻底崩溃了,他竟然跪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他是为秀秀哭泣,更是为自己哭泣,事已至此他还能怨谁呢?太平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没想到方才还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转眼间就这么没了,而且还是一尸两命。她更加为薛绍的失态而羞愧,这是要府中上下如何看待呢?太平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竟然当场昏厥了过去。

    待她醒来,不见薛绍只有蓉蓉守在她身边,“公主,御医刚来过了,说是您有喜了。”

    如果是以往,太平会为这个消息欢欣雀跃,但此时她紧紧握着被角,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流了出来,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吗?

    好强的太平选择了沉默,她把那晚发生的一切都当做一场噩梦翻了过去,在世人面前依旧维护着她和驸马光鲜亮丽的形象。但她也清楚,发生了的收不回去,心变了,什么都晚了。

    一个月的服丧期满,新皇李哲终于迎来了亲政的日子。他一上马立刻册封韦氏为皇后,又把老丈人韦玄贞从一个芝麻大的小官一跃升为豫州刺史,一并还提拔了韦氏一门数人。对此种种我虽然很是不满,但毕竟是新皇登基,若是连这些事都不能自主必定有失威仪,所以我也就都由他去了。

    然而,朝臣们显然要比我较真得多,短短几日,各种针对新皇的牢骚和不满就灌满了我的耳朵,对此我只能说:“皇帝年轻,所以才需要诸位尽心辅佐!”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极力扮演好一个慈母的角色,交付权力的同时也在为他树立着威信。

    直到有一天,裴炎气呼呼地又来告状了,他说圣上要让韦玄贞当门下侍中,他和几位宰相是极力反对。那韦玄贞才学平庸,如果不是沾了韦后的光根本没有资格当豫州刺史,现在圣上变本加利又要授其以重权,这让裴炎这些一步步苦熬上来的宰相大为不满,于是当场表示出了坚决的反对。

    “太后,臣万万没有想到陛下不但不听臣等的劝告,反而怒言道,‘这天下都是朕的,别说让韦玄贞当宰相,就是把这天下送给他又何妨?’”

    “胡闹!”如此混账的话语竟然是出自一国之君的口中,我怎能不生气,但转念一想,这倒像是哲儿的性子,你说这孩子敦厚吧有的时候还很倔强,甚至于有点死心眼。只是当着满朝文武说出这么有失体统的话也确实太过分了。

    想到这里,我对裴炎说道:“裴卿,你是先皇的托孤重臣,有些话哀家也不妨跟你直说。圣上年轻,缺乏经验,处事有不妥当的地方你得多包涵,多帮他,甚至说是多教教他。虽说先皇遗命给了哀家一些权力,但圣上毕竟是圣上,哀家老了,今后这天下圣上可以依仗的还是你等朝廷重臣。”

    我用一番话打发了裴炎,也表明了立场,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找哲儿好好谈谈,毕竟他的一句气话非同儿戏,至少暴露了他很多弱点。

    我来到御书房,没有让人通报而是轻轻走了进去。我抬头朝御案上方望去,看到的却是韦皇后端坐在御座之上正在看奏章。这一下我是又惊又气,连忙快步上前道:“圣上呢?”

    韦皇后看到我赶紧起身行礼,“母后怎么来了?”她看上去是那么镇定自若,毫不紧张。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问道:“你在干什么?圣上人又在哪里?”

    韦皇后张口刚要回答,就听到帘幔后面扑通一声,我立刻抬脚走了过去,看到的却是正从地上爬起揉着迷离睡眼的哲儿。原来他在软塌上睡着了,却把满桌子的奏章交给皇后。

    我当时简直气得想要暴跳如雷,但还是努力克制着,“圣上,为什么是皇后在看奏章?”

    哲儿揉了揉脑袋回道:“母后,是儿皇让皇后代为审阅的。”他回答得倒理直气壮,好像本来就该如此。

    “你身为一国之君,怎能不理政务,而交由皇后处理?这里是什么地方,皇后该呆的是后宫!”这话是在训斥哲儿,同时也是说给旁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听的。

    谁知哲儿却不以为然,当着皇后的面顶撞我道:“母后当年不也是帮着先帝处理政务的吗?”

    好嘛,原来是向他父亲看齐啊,这才叫父行子效,传承得真是好。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了种将心比心的感觉,虽说自己当年那么做事出有因,但在外人看来的确是“牝鸡司晨”。但这话从哲儿口中说出真是让我既气愤又伤心,要我怎么教这个傻儿子呢?

    “先帝患有风疾,常头痛欲裂目不能视,哀家不得已才从旁协助,难道你也患了风疾不成?”我怒斥道。

    哲儿还没搭话,一旁的韦皇后竟然开口道:“母后,陛下他方才确实是不舒服。”

    话未说完,我便呵斥道:“哀家跟皇帝说话,你插什么嘴!”说着我再次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那隆起的小腹上,如果不是看在她有孕在身,我真恨不得立刻下旨废了她。

    哲儿发现我是真的生气,这才赶忙说软话道:“母后息怒。是我疏忽了。”

    “疏忽?”我继续说道,“你身为一国之君,肩上扛的是天下苍生的担子,一个小小的疏忽就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知道吗?你想提拔皇后的家人,我不反对,可是凡事也要有个限度。什么叫做‘把天下交给韦玄贞又何妨?’你说这话的时候有多少人在场,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你想过吗?”

    听到这些话哲儿显然不高兴了,他对那些告状的行为十分反感,从当太子的时候起就被人告状,如今当了皇帝还要继续被告状,他大概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断奶的孩子,事事还要被当娘的管吧。

    “又是谁去母后那里告状了?他们难道一天闲着没事吗?”哲儿抱怨道。

    我顿时有种想发火都无从发起的感觉,好像眼前摆着的就是一块朽木疙瘩。就算当娘的都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出色的,可是这个儿子我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你以为他们愿意告状啊?你都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了,你让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怎么办?先帝把这江山托付给你,是让你好好治理的,不是让你凭着一时喜怒就拿来送人撒气的!”

    哲儿的脸色告诉我他心中充满了不满只是不敢当着我的面表示而已。我又看了皇后一眼,也觉得当着她的面训斥皇帝是有些不妥,于是说道:“你先哪里也不要去了。稍后我会派人给你送些书来,你要静下心来仔细研读,从中领悟治国为君之道。”

    我是带着一肚子气走的,总觉得这些年来自己和儿子的沟通越来越有问题。没想到的是,我前脚刚走韦皇后就给皇帝吹上风了。

    她说:“陛下,你都已经亲政了,是不是也该回长安了?这洛阳毕竟不是都城。太后她老人家喜欢这里,不如就留她在洛阳养老。”这翻话很快就传到了我的耳朵。与此同时,裴炎又来禀报说发现韦玄贞在暗地集结兵马,不知意图何为。

    天呀,这是要把我软禁在洛阳不成?我这个傻儿子,原本以为当了几年太子也该长进了,没想到竟然活脱脱是个老婆奴。当初选他本就是权宜之计,现在看来或许真是做错了。

    整整几日我都愁眉不展,对于这位新皇帝我的好儿子我实在有点无所适从。我想到了狄仁杰,想找他帮我出出主意。谁知这家伙来了只管下棋,你刚想把话引入正题,他总有办法岔开。

    我这个气啊,决定跟他摊牌。“狄仁杰,你想干什么?”我厉声问道。

    谁知他头也没抬而是下了一步棋,然后说道:“臣下完了,该太后了。”

    我低头扫了一眼,“狄仁杰,你这棋子怎么放这儿啊?这是它该呆的地方吗?”

    狄仁杰仔细一看,用力拍了下脑门,“哎呀,错了错了,是放错地方了。”说着动手纠正,一边还说,“下棋就得讲究规矩,这棋子该放哪里就放哪里,放了不该它放的地方就要出事。”

    我听着狄仁杰的话不由眯起眼睛看着他。他却像没事人一般催促道:“太后,该您下了。”

    “哀家没心情了。”我说着站起身来,“狄公没事的话也请回吧。”说着白了他一眼抬腿离去。

    狄仁杰说的话我听进去了,人生就像这棋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放错了的棋子就像是错位的人生,或许真的是我错了。李治,你说是我错了吗?此刻我真想咒骂李治,年纪轻轻你就自顾自逍遥快活去了,却把这副担子压到了我身上。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这辈子只爱我的吗,那你干嘛还要逃跑?

    那一晚我以为自己会梦到他,但是没有。这么久了,我竟然一次都没梦到过他。

    “蝶衣,”我呼唤道,“去相王府。”

    我的车驾在相王府门前停下,就见王府大门紧闭,里面却闹闹哄哄的。我跟蝶衣说:“你悄悄去打听一下这是干什么呢?”

    过了一会儿蝶衣回来了,他说道:“听说这是相王殿下在给自己做法式呢。他把给先帝超度的僧人道士全都留在了王府,每天预演——预演着给自己超度。”

    听蝶衣这么一说我的鼻子险些没气歪了。好你个李旦,我知道你精,可是你把心思都用在这上面了?我还真没见过咒自己早死的,这不是做吗?看来,他是留了一手,早就想到我可能会有后悔的一天,也或者他是以此来防范李哲的猜忌,毕竟当初支持他当太子的呼声很高。这孩子究竟长了多少个心眼啊!那一刻,我这心真是凉到家了。

    算了算了,我摆了摆手打道回宫,既然他心意如此坚决我还费什么劲呢?我一个人仰望天空,想了很多,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呢?我自己的儿子没有一个成器的,他们擅长的就是变着法子把我气个半死,而别人的孩子我又放心不下。我想到了李贤,难道这是上天在暗示我当初过分了?

    这时正巧裴炎觐见,他向我汇报了这段时间皇帝处理的一些政务,我是越听越失望,临了便随口问了句:“李贤现在如何了?”

    裴炎微微一愣。看他那惊讶的表情,我于是说道:“派人去看看吧!”我说这话的时候其实还没想好,但裴炎却显然听了进去。

    裴炎在心里暗自揣摩着太后的意图,结合近来发生的种种,敏感的他似乎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太后难道要重新迎回李贤?那可糟了!虽然李贤和太后之前不和,但说到底也是母子,自己可就不同了,如果真让李贤当了皇帝那么自己还会有好日子吗?裴炎越想越觉得害怕,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趁着太后目前主意还未定,何不先下手为强?

    那一晚我突然梦到了顺娘。她的脸已经模糊了,但那温柔的语调依然如旧。她在梦中跟我说:“妹妹,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就不要再为难孩子了。我只剩这一个孩子了,求你救救他吧!”我从梦中惊醒,诧异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

    整整一天,我想了很多,做人应当保持的那一分公正终于占据了上风。平心而论,在李治的所有皇子中的确只有李贤最适合继承皇位,而他毕竟当了我二十多年的儿子,如果我这么做了,他也势必能够看出我的诚意,那么也应当会念及多年的情分善待他的弟弟妹妹们。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召回李贤。但是眼下这件事必须暗中进行,我得派一个不会引起注意的人去办这件事。我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谢瑶环,但一转念觉得还是不能让她接近李贤,于是我想到了另一个人。

    “蝶衣,派人给小青带话,让她把婉儿从掖庭接出来送到这儿来。”多年不见婉儿了,我想她也该吃够了苦头,能够变得懂事了吧。

    婉儿来到我面前,依旧娴静端庄。这些年来她长高了不少,却显得纤瘦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也更加内敛了。我把密旨交到她手中,仔细嘱咐了一遍,她应该懂得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所以我相信她一定会拼尽全力把事情做好的。

    小青很少来洛阳,这一次趁送婉儿的机会她才得以留下。那天,小青在贞观殿整理,她看着御床竟然愣起了神来,连我走进都没有察觉。我第一次看到她那般黯淡的神情,她用手轻轻抚摸着床褥竟然流下了眼泪。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姑娘把感情藏得如此之深。

    我突然想起了贺兰越石,那位我连容貌都不晓得的公子竟然曾经想过要娶我为妻。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妙,当你专注地看着远处的风景,或许你已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

    雉奴啊,如此想来,你我其实都是幸运的,在我们的生命中爱过也被爱过,还曾被一些我们不知道也想不到的人偷偷藏在心里。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吧,如此或许才可以美得长久。

    婉儿日夜兼程赶往巴州,眼看就要到了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阻断了去路,无奈之下她只好到附近一座名叫木门的寺院暂避。

    雨依然不停地下着,婉儿望着山野间一片灰蒙蒙的景色脑海里不禁回想起儿时的种种。原来,李贤留给自己的记忆总是温馨而美好的。虽然时至今日,婉儿也说不清李贤对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她或许曾经也有过心动,或许从来也没有真正接受过他,但无论怎样,他们之间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经历已经注定成为了婉儿一生不可磨灭的回忆。

    婉儿正在出神,就听寺门被咚咚叩响,随之进来了几个人,为首的那人身材魁梧,婉儿仔细看来发现认识,是太后曾经提拔过的一员武将丘神勣。

    丘神勣看到婉儿也是一愣,他上前施礼道:“上官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后准我出宫,所以出来走走。”婉儿答道,接着反问道:“大人到此是有公干?”

    丘神勣感觉得出婉儿没有说实话,他猜测婉儿马上就要踏进巴州界内,想必是与李贤有关,还好自己早了一步。想到这里,丘神勣给出一个痛惜万分的表情:“我要赶回洛阳回报废太子李贤的消息。”

    婉儿闻听此言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赶紧问道:“什么消息?”

    看到婉儿的反应,丘神勣更加坚信了自己的猜测,他想婉儿的背后只可能是太后,那么太后究竟是让她做什么来的呢?他不禁多了一个心眼,于是叹了气道:“殿下他一时想不开竟然于前日自尽了。”

    “什么?”闻听这个噩耗婉儿震惊不已,“怎么好好的就自尽了呢?”

    “我也奇怪啊,按说这好好的。”丘神勣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婉儿的反应,他在心里暗暗琢磨出了另一番味道,“或许是这些年的流放生活让他不堪忍受吧。你说我回去如何跟裴大人交代呢?”

    “裴大人?你说是裴炎派你来的?”婉儿追问道。

    丘神勣故意说出裴炎就是怕万一日后有事也好给自己撇清关系,虽然裴炎当初是打着太后的旗号让自己去办差,但今日遇到婉儿只怕这里面没有那么简单。他于是回答说:“是裴大人说太后问起殿下,说派人去看看。谁知道——唉!”

    想不开?李贤的个性婉儿很清楚,他即使在郁闷无助的时候尚能写诗自嘲,怎么可能因为想不开而自尽呢?况且那些年都忍过来了,如今新皇登基,正常的人都会静观其变,或许自己的境遇就会因此而改变,又如何会在这个敏感的时候选择自尽?

    婉儿几乎已经可以断定一定是有人故意阻挠太后召其回宫才逼迫李贤的,换句话说他不是自尽而是被害。而这个人显然不是太后,那么会是谁呢?婉儿看着丘神勣的眼睛,他的眼神没有说谎。是裴炎。只有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动机。

    悲伤就像此时外面的大雨洗刷掉了天地间一切鲜亮的颜色,婉儿从内心深处觉得愧对李贤,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如果自己可以再快一些是不是结果就不是这样了?婉儿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痛恨那个下杀手的人。

    雨过天晴,丘神勣匆匆赶路去了。婉儿留在山上望着雨后初晴的山野却愈发感到悲从心来。她从寺内走出看到山路旁有一块巨大扁平的石头,上刻着三个字“晒经石”,于是问道:“此石可有来历?”

    小僧人答说:“当年废太子李贤途径本寺也是遇到雨天,后来他就是在这块石头上晾晒经书的,然后亲笔书写了这三个字。”

    怎么觉得这字迹眼熟,原来是李贤所写。婉儿想着于是说道,“我想在此处修建一座凉亭,请师父帮忙请这里最好的工匠赶工。”或许这是目前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婉儿看着周围郁郁葱葱的景色默默感叹道。

    亭子很快就建好了。离开那天,婉儿在亭子里踯躅良久,终于提笔于亭内题写道:“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瓜藤绵瓞瓜潮落,不似从前在芳时。”然后扔掉笔大步而去。婉儿这一走再也没有回头,她在心中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她要为李贤做的绝不能只是这些而已。

    李贤的死确实让我震惊很大,其中的蹊跷我又怎能没有察觉?我突然意识到那晚的梦竟然是个预兆。对不起顺娘,对不起李治,这一次我又没做好。可是眼下,我没有时间去关心李贤的真正死因,我必须在我还有能力的时候扭转如今朝堂之上的混乱局面,让一切归上正位。此时此刻,由不得谁乐意不乐意了,一切当以大局为重。

    “来人,去请刘袆之!”我吩咐道。

    旦儿啊旦儿,我知道你心眼多,所以这一次母后也得给你耍点心眼了。或许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长大,会愿意承担责任,我有耐心,我会等到那一天到来的,但是在此之前你就算觉得委屈也只能如此了。

    刘袆之是满朝文武中李旦最为信任和尊敬的人。毫不夸张地说,李旦从少年时代起便是在刘袆之的陪伴和辅佐下成长起来的,他们相处的时间甚至要比他和自己的父皇相处的时间还要多得多,因此在他们之间早就结成了一种父子般的深厚情感。

    刘袆之来到相王府,看到满院子的僧侣道士不由皱了皱眉。听说是先生到访,李旦赶紧换了身正常的装扮把他迎到屋内。

    李旦原以为先生会对自己在家中大搞法式一事说道说道,他的心里还怀着一丝忐忑,想着应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种荒唐透顶的行为。谁知刘袆之压根没有提这档子事,而是说道:“殿下啊,你可是有一阵子没上朝了。这陛下刚刚亲政不久,正是需要人支持的时候,你是陛下的亲兄弟,这个时候怎么可以躲在家里呢?”

    李旦觉得先生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跟自己说这些,于是问道:“是不是陛下说了什么?”

    刘袆之露出一个不高兴的神色,“这还用陛下开口吗?你是没看到早朝上那些朝廷重臣与陛下分庭抗争的样子。你想陛下能开心吗?”

    李旦可以想像到朝堂上的情景,他和李哲是正经八百穿开裆裤长大的亲哥俩,彼此的脾气秉性,有什么弱点都是一清二楚,说心里话他还真为这个哥哥能不能当好皇帝捏了把汗。所以听到刘袆之这么说便也寻思着是不是自己太过了,怎么说也应该去给哥哥助助声势。

    这时刘袆之又说了,“实话跟你说,陛下还真就提起过你。他就问了句相王最近在干嘛啊?怎么老也看不见他?就这么两句,不过这里面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想想陛下已经亲政,母后也没再有其他动作,自己这戏或许也是该演到头了。李旦想到这些于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去上朝。

    第二天一大早,刘袆之早早就来到相王府亲自接李旦去上朝了。李旦还笑道:“先生这是怕我变卦啊,还亲自押解来了!”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开开心心进了宫。时间还早,刘袆之便带着李旦到偏殿等候。

    李旦诧异道:“先生,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刘袆之却笑道:“殿下这是有多久没上朝了?不知道候朝的地方换了?原来那里现在正整修呢,你就跟老夫走吧,丢不了你!”

    李旦觉得不好意思,于是笑笑赶紧跟上。

    空荡荡的大殿一个人影也不见。李旦觉得奇怪,难道说自己还成了最勤快的?就在他愣神的工夫,身后的门已经被关上了。刘袆之面对他跪倒在地深深一拜,“殿下,请恕老臣之罪。”

    李旦立刻觉得懵了,他看了看周围马上感到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乾元殿上,李哲登上龙椅,大声说道:“诸位爱卿,今日朕要再议门下侍中一职的任命。”话音刚落,就见正门处冲入一队羽林,一个个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将整个朝堂围了起来。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造反吗?”李哲大怒道。

    “是你要造反吧!”我厉声说道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来啊,把皇帝拉下来!”说实话我那时的确心有不忍,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从皇位上拉下马,他眼中的疑惑和恐慌让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一阵翻腾。但是,既然决定做就要做得干脆,这个时候也只有收起所有的感情冷酷面对。

    于是我大声宣布道:“皇帝无德,废为庐陵王。”

    在我说出这句话后,整座大殿鸦雀无声。李哲突然反应了过来,大声质问道:“母后,儿皇做错了什么?”

    “你都要把天下送给韦玄贞了还说自己没错吗?”对不起,我的傻儿子,我只能利用你的这个错处了。在你犯下更大的错误之前我有责任修正这一切。

    李哲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我再也不说话了,此时的他一定伤透了心,或许也恨透了我吧!

    紧接着我便宣布由相王李旦即皇帝位。旦儿几乎是被身后的羽林“押解”着走进大殿的。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让我想起了他小时逃避背书被惩罚时的样子。这孩子心里也在怨我呢!

    好,就算你现在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登上这个皇位,但我希望你能够在这个位置上成长,直到有一天你愿意主动挑起这副担子。退一万步讲,即便到了最后你还是不愿意承担责任,那么经历过磨练的哲儿是不是也已经成长了呢?我有两个儿子,我就不相信假以时日真的连一个也选不出来。在这之前,我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诟病和非议的准备。别的不为,只为高楼之上李治跟我说这是我们的江山。

    旦儿当上皇帝之后立刻下了一道圣旨,也成为他自主下的唯一的圣旨,他命人在他寝宫里修建了一座书斋,堆满了各种奇文杂记还有书法绘画,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了里面。偌大的乾元殿上方独留下一张空置的龙椅。好吧,看我们谁能熬到最后。于是,我重新走进了龙椅后的珠帘内开始了临朝摄政的日子。

    李贤客死他乡,李哲被废,李旦据说当了傀儡皇帝。太平被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的传闻都把矛头指向自己的母后,说是她为了满足自己的权欲做了这些。太平不敢相信,那个一直宠爱着他们的母亲怎么可能为了得到权力而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此狠手?她不顾一切地冲进宫来,她想找母后问清楚。

    庭廊里,气冲冲的太平被婉儿挡住了。

    “公主,你要干什么?”

    “婉儿,你别拦着我,我要去见母后。”

    “太后现在正忙,真的不方便!”

    面对挡在自己面前的婉儿,太平感到无比的愤怒。她瞪着婉儿厉声说道:“婉儿,你知道吗,贤哥哥死了。你都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不管怎样,我今天都要母后给我一个说法!”说着就要往里冲。

    婉儿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你想问的事情我知道!”

    太平愣住回头看着婉儿。婉儿压低声音说道:“贤的事情我知道,他是被人害死的。但,不是太后。”

    太平惊诧万分,她凑近婉儿道:“你怎么知道?”

    婉儿于是把自己受命接李贤回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平。太平听后更是惊讶不已,“你说是裴炎?”

    “我现在还没有十足的证据。但我相信只要用心去查,一定会有结果的。”

    太平觉得此时的婉儿才像是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婉儿,不管怎样她在心里都是念着这份情意的。“如果真是裴炎,你打算怎么做?”

    婉儿狠狠咬了下嘴唇挤出几个字:“要他血债血偿!”

    “好!”太平应道,“如果这一切真是由他而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就在这时突然角落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太平和婉儿同时看过去,就见从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出了一个人。她毫不避讳,就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谢瑶环?”二人同时道。

    “你都听到什么了?”太平问道。

    谢瑶环倒也干脆,直接答道:“什么都听到了。”

    太平和婉儿彼此对视了一眼,婉儿上前一步道:“谢姐姐,我们只想为贤讨回公道。你应该会保密的吧?”

    太平却没婉儿那般客气,她见谢瑶环没有答应,上前道:“谢司药,不管怎么说贤哥哥当年也对你动过情,而你却有负于他。如果你还念旧情,就该当什么也没听到过。”

    谢瑶环淡淡地笑了。李贤的死讯对她并非没有冲击,即使再理智的人也会有情感占上风的时候,何况她也觉得是有人应该为李贤的死负责。只不过,她懂得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很多事不是她能管的。既然公主愿意出头扛下这些,她也乐见其成。

    “公主说的极是。”谢瑶环说道,“我虽然只懂得调汤配药,但若是公主有用得到的地方,尽管开口。”

    听谢瑶环这么说,太平和婉儿才松下一口气。她们都和谢瑶环打过交到,多少了解她的秉性,何况是关乎为李贤报仇,她们相信这一次她们三个人是真心要联手的。

    产后的太平放弃了乘车改为骑马,于是在从皇宫到公主府的街道上多了一抹亮丽的颜色。

    初来乍到的乡下小伙儿冯小宝站在熙攘的街市上,他希望在这座繁华的都城里立足并且有所作为。然而眼下,他只能靠沿街叫卖维生,凭借他那精壮的体格吸引那些老少妇孺购买他那号称“包治百病”的草药。

    这些天,冯小宝总能看到一骑红妆从街道上奔驰而过,身后跟着数骑黑骑,那画面简直帅极了,酷毙了。

    冯小宝傻傻地望着马背上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是谁家的姑娘啊?”

    “你连她都不知道?”一旁有好事的说道,“外乡来的吧?”

    小宝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就听那人说道:“听好了,那可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小宝痴痴地默念着,眼神依旧寻着那抹倩影消失的方向。从此以后,小宝每天都早早地去市集上抢占最好的位置,只为太平经过的时候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也巴望着有一天她能回头瞟上自己一眼。这只新鲜天真的小癞蛤蟆就在洛阳这座梦幻之城中做起了有关天鹅的美梦。

    这天,太平再次骑马从小宝身旁经过,他一如往昔般痴痴地望着马背上那个飒爽的身影。突然一阵风吹过,太平的头巾滑过她的云鬓飘落下来,正落在小宝的脚边。小宝拾起头巾嗅了下上面淡淡的香味,一抬眼公主的身影已经走远。小宝一路狂奔,抄近道穿过狭窄的胡同终于赶在太平进门前来到了公主府。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小宝激动地呼喊着。立刻有两名侍卫凶神恶煞般挡在了他的面前。小宝赶紧说道:“我找公主真的有事。”说着再次不顾阻挠高声呼喊道:“公主,你的东西!你的东西!”

    太平听到了这个声音,她停下脚步好奇地朝小宝走来。看到太平走向自己,小宝简直心花怒放,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从怀里掏出那方头巾,“公主殿下,您的东西掉了。”

    太平瞟了眼小宝手里的头巾又把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小伙儿浓眉大眼,浑身透着一股精神却也有着遮挡不住的浓浓的乡土气息。太平没有说话,更没有去接头巾而是冲着小宝微微一笑,然后转身进了门。一旁的侍从将小宝手里的头巾接下丢了枚碎银子便打发他离开了。

    就是那短短的对视,和那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已经让小宝高兴得快要晕了过去。整整一晚他的脑子里都是太平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醉掉了。自那以后,小宝便没白天没黑夜地在公主府门前转悠,盼望着能再有机会好好看上公主一眼,这似乎已经成为他全部的生活重心。

    “公主,那小子又来了。”侍卫提醒太平道,“要不要属下把他赶走?”

    太平抬头看了一眼小宝,他就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张望着,那样子真是土到了家。“算了,这路是大家的,他愿意在哪呆着就随他!”太平说道。那侍卫也就不再言语。

    傍晚时分,公主府内开始陆续上灯了。一辆辆车马不约而同般从四面汇集到了府门前,从车里、马背上走下一个个俊朗的年轻人,他们每个人都衣着华丽、气质不凡,互相说笑着进了府门。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啊?”小宝向一旁的商贩打听道。

    有人就告诉他说:“没看出来吗,这些啊,都是太平公主的入幕之宾。”

    “什么叫入幕之宾?”

    那人看着小宝一脸憨傻的样子投去一个颇有意味的眼神,“真不知道?哎呀,就是——就是聚在一起陪公主喝喝酒,弹弹琴,唱唱曲儿,总之就是哄公主开心。”

    小宝虽然并不知道这入幕之宾的真正含义,但听上去能陪公主散心还是蛮不错的,于是憨憨地问道:“你知道怎样才能成为公主的入——入幕之宾吗?”

    那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小宝,戏笑道:“开什么玩笑?就你?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伺候公主的?瞧瞧那些,”说着指着公主府门前的车马,“那是周国公府上的,那是尉西侯家的,还有那,千金公主府的。不仅要才貌双全、气质高贵,还得有人引荐。你啊,就别做白日梦了!”

    小宝却没有被现实打倒,他是一个有梦想也敢于奋斗的有志青年。他认真看着府门前那些华丽的车马,在心中默默地盘算着。

    这天,小宝的摊位前来了一位女主顾,她年纪不算大,顶多三十出头,看装扮像是大户人家管事的女仆。那女子问小宝道:“你这药管用吗?”

    小宝一看来了生意,立刻满脸堆笑道:“姐姐,那得看你要治什么的了?”

    见这小伙儿嘴甜,那女子于是故意问道:“你这都有治什么的啊?”

    “我这药可齐全了,有强身健体的,有化淤止血的,有延年益寿的,也有保你貌美如花的。”

    小宝长了一张憨厚的脸,却在洛阳市井上练就了一张利索的嘴皮子,直哄得那女子咯咯直笑。“你这小伙子还真会说话,行,那就给我来点貌美如花的。”

    小宝心想这女的好哄,于是一边装药一边笑道:“这位姐姐已经生得如此美丽大方,再用了我的药,保你青春永驻,比什么西施、貂蝉还要美上百倍。”

    “哎呀,小伙子,你这嘴怎么那么甜呢,拿蜜喂出来的吧?”那女子被小宝哄得花枝乱颤。

    小宝抬眼仔细看了下那女子,随口问道:“看姐姐这样子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吧?”

    “好眼力!我呀是千金公主府的管事。”

    一听千金公主府小宝立刻想到了那天在太平公主府门前看到的景象,他想着要想接近太平或许就得有这样的关系。于是问道:“姐姐,不知这公主府还要人吗?”

    女子一听小宝这话不由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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