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我的心立刻揪成了一团。就看李素节的身体霎那间僵硬在了那里,片刻之后他再一次深深地弯下腰继而匍伏着失声痛哭起来。一切不言而喻了,我紧握的双拳每一只指甲都已深深地掐进了肉里。

    我向后退了几步,把两名亲卫招到面前小声对他们说道:“本宫没有来过,明白吗?”

    二人片刻的迟疑之后赶紧点头。我于是快步走下台阶,以最快的速度几乎是逃离了那里。

    我尊重李治作为一个皇帝的决定,也努力体谅他身为慈父的良苦用心,但这不表示我可以释怀,他明明抓到了谋害弘儿的真凶,却依然放过了他,只因为那是他的儿子。如果用理智来判断,李治其实也等于放走了谋害自己的凶手,可情感面前究竟有多少真正的理智?那时,一直困惑着我的要如何处理李贤的难题似乎一下子有了答案。

    对于李素节的事我佯装不知,而将赵道生和王伏胜的供词放在了李治的面前,加上从东宫搜出的大量武器和甲胄,我要看看他会做何反应。

    李治的脸色少有的难看,他的双眉完全拧在了一起,过了好久才开口道:“太子自己是怎么说的?”

    我回答道:“还能说什么,说他并不知情。”

    “既然如此,或许这中间真有什么误会。”李治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切。

    我故作痛心状说道:“证据确凿。我倒希望贤儿能诚心认错,不想他依然心怀侥幸,矢口否认。这才真的让我心痛啊!”

    “贤儿的品行你我是知道的。这件事或许真的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难道这件事还另有主谋不成?”我看着李治等待他的回应,世事难两全,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倒要看看在这种时候他会保哪一个。

    又是一个长长的沉默,李治终于叹了口气,“那依你看,这件事要如何处置呢?”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贤儿这是谋逆。”我故意话只说了一半。就见李治瞪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他真的怕我会杀了贤儿。

    “太子刚册立不久就出这样的事,真的张扬开总是不光彩的。”他慢慢说道,“而且,身为父母,孩子犯错我们也难辞其咎。媚娘啊,算我求你,这一次就饶了贤儿吧!”

    李治竟然求我?为了保护他的儿子,他竟然放下天子的尊严来求我!这反倒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虽非亲生,但我毕竟养育了他二十年,怎么可能真的想要他的性命?对于李治的求情,其实我也做好了让步的准备。

    “犯下这么大的罪,如果还不接受严厉的惩罚,那他只会觉得无所谓,日后恐怕还会做出更过分的举动。所以,这一次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诚然,李贤这一次真的有可能就是清白的,但他既然能够成为李素节做这一切的棋子而浑然不知,这本身就是一种罪过,何况我无法相信他就真的一点都不知情?真是那样的话,如此糊涂的一个人又如何成为一国的储君?

    再者,我相信王伏胜所说的李贤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联想敏之对他的百般维护,我就更确信无疑。他知道了却又装作不知,我不得不怀疑他究竟怎么想的。对于这样一个“儿子”,我又怎么可能把他留在储位上呢?

    李治很聪明,他从我的话音里已经听出了我的底线,这就是他抉择的时候了,如果想要两个儿子一起保全那么至少要牺牲点什么吧!终于,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妥协。“那就废了他的太子之位。”李治的这句话说得是那么的勉强。

    那一刻,看着他的神情我竟然也有那么一丝的不忍,但还是接了一句:“也只好如此了。”

    “不过,这件事可不可以暂且压下,等回了长安再斟酌一个恰当的说辞。”

    李治大概是想争取时间,这样或许还会有转机。虽然明白他的想法,但面对已经如此低声下气的皇帝我还真不忍心继续顶撞他,于是点头应下了。

    我答应了李治,并不代表我会动摇,在这件事上我也有了自己的打算。我要趁着这一次做一个彻底的大扫除,无论朝堂上还是我身边,我要把所有的不洁和晦气统统清除,然后干干净净地过日子。

    婉儿被关进了当初关王伏胜的那个仓库。在这里,她想过杀人也亲眼目睹了杀人。此时,地板上似乎还残留着死者的痕迹,空气里也满是亡魂的气息,婉儿怕极了,她把自己蜷缩在角落。

    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自己做了这么多努力终究还是白费,婉儿在想天后究竟知道了多少,自己是因为哪一项或几项罪名被关在这里,是不是还有可能或者说有机会过关。此时此刻的婉儿心里清楚却也糊涂。

    然而,一连几天,除了定时送饭的宫人婉儿再没见过其他人,她问不到消息,更加无法揣摩天后的心思,她的未来一片迷茫,直到被带上马车回到长安,却是从一个牢房换到了另一个牢房。这是婉儿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日子。

    那些天,我没有去管婉儿并不是疏忽,一来刚回长安事务繁多,二来我也想让她自己有时间好好想清楚,当我抽出时间便让人把婉儿带到了面前。

    这些日子,婉儿明显消瘦了很多,苍白的小脸,微微凹陷的眼窝,还有暗淡的神情。她跪在我面前,依旧是那副乖巧的模样,看起来却不由让人一阵心疼。她还只是个孩子,我对自己说道,一下子即使想气也竟然气不起来。

    “还记得你母亲怀你的时候,有一次我跟你祖父开玩笑,说如果生的是女孩儿就给我当媳妇,反正我有四个儿子呢。你知道你祖父当时是什么反应吗?”

    说到这里我停了一下,看着婉儿那双清水般的眼睛。我还是第一次这样静静地观察她的眼睛,没想到她们是那么漂亮,那里面透着上官仪的神韵。

    “他当时虽然嘴上没说,但表情可是满脸的不乐意。在他看来,帝王家绝对不是个好归宿。”

    婉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还有藏不住的羞愧。

    “婉儿啊,以前有人跟我说你目的性太强,说你看中的其实是荣华富贵甚至地位和权势。我对此其实不以为然。你和宫里的其她女孩都不同,你是在这里开口说话的,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都是权力带来的荣耀以及这尊卑有别的世道。所以,你想往高处走,想当人上人,我都觉得无可厚非。我甚至认为,像你这样才华横溢,令众多男子都望尘莫及的姑娘理应得到最好的。可是——”

    说着我拉起了她的手,“这么漂亮的手应该是握笔的,而不是用来杀人的。”

    只见婉儿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我,“娘娘,我没有杀人,没有!”说着眼泪奔涌而出。

    我摇了摇头,“你只是没有亲手杀死人。有机会接触仓库钥匙的是你而不可能是敏之,还有给汤里下毒的也是你,对吧?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婉儿没有否认,她知道敏之或许已经把一切都说了,此时自己再开口的任何一句都只可能是错上加错。

    她低下头说了句:“娘娘,我错了。”声音很小,却能听出浓浓的悔意。

    “婉儿,你真的让我太失望了。没错,宫庭生存需要手段,但手段并不等同于阴谋,更不代表可以和任何人联手。你想利用别人,别人一样能够利用你。而用一个错误去掩饰另一个错误,结果只能是错得越来越离谱。”

    此时,婉儿已经擦干了眼泪,她没有再哭,也没有求饶,而是平静地说道:“娘娘教训的是,是婉儿糊涂,但请娘娘责罚。”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柔弱无力,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悲戚迷离。这孩子是真心认错还是摸透了我的脾气?然而此时,我打心底里不想再去计较这些。

    “婉儿,我相信你还是本性纯善的。至少在你想要毒害王伏胜的同时还想着要救孙宫女。”

    听到这句话,婉儿不禁惊诧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去。她或许早就担心过,但此时她是该为自己当时的善意庆幸还是后悔呢?我希望她能真的接受教训。

    “其实,敏之已经担下了大部分罪责,他还极力为你开脱,所以真正落在你身上的罪责并不多。”我故意说这些给婉儿,注意着她表情细微的变化。“你很聪明,应该不会看不出那天敏之其实是在保护你。说到底,他做了那么多错事多半还是因为你。所以,虽然有些事对外可以隐瞒,但你还是必须为自己做过的付出代价。” 说罢,我看着婉儿,等着她的反应。

    婉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敏之他会怎样?”

    我很欣慰她问的是敏之而不是自己将会接受怎样的惩罚。“他罪当处死。但,我还是决定从轻发落,将其流放。”我看着婉儿的神情从紧张到平静,我知道在她内心深处还是在意着敏之的。

    “所以,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你愿意跟敏之走吗,从此离开皇宫,过清苦却无拘无束的日子?”

    我以为无论婉儿给出什么样的回答她都会想一阵子,但她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眼神里还满是惊慌,“不!”她回答得那样干脆,让我不禁一愣。我以为这些孩子们正在经历的无非是我走过的路,但似乎不是这样的,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似乎永远都在自以为是地充当着一个过来人。

    “这是你的答案?你就不问问另一个选择是什么就决定了?”

    “是的,我决定了。做错了事,我甘愿接受惩罚,但我不要离开这里。娘娘,您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求您不要赶我走!”婉儿终于开口恳求我了,这才是她内心真实的反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深恶痛绝的或许在别人看来是求之不得呢。 “好吧,你可以留在宫里,但是不能再在大明宫了,你是从掖庭出来的还是回那里去吧!”

    那一刻,婉儿的眼睛里是有失落但并没有我想像的严重,此时的她或许还不甘心,我能感觉到这孩子内心隐藏的倔强,她的心比我想像的要大。所以我必须让这一次成为她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教训。想到这里,我没有再多说话挥手让她退下了。

    接着,我把安儿和谢瑶环叫到了面前。我对谢瑶环说:“你能答应留在宫里我非常高兴。眼下有件事也不瞒你,陛下已经下旨在宫中修建道观,安公主将会在那里出家,为她的外祖母已故的荣国夫人祈福。我和陛下商量了,以你现在的身份正好可以跟安儿做个伴。等应付了吐蕃的求亲,就让你们一起还俗,到时再安排你进太医署学习,如何?”

    谢瑶环二话不说欣然应下,“一切就听天后安排。”

    我想这对她来说应该是很好的选择,和安儿在一起她将享受到和公主一样的待遇,而学医又是她的兴趣和志向所在,说不定她真的可以成为我大唐第一个女御医,相比起许多富贵一生却平平庸庸的公主们这样的人生或许更好也更适合她。

    我拉起安儿的手问道:“怎么样,想通了吧?”

    安儿一噘小嘴用幽怨的语气说:“嗯。道服虽然难看,但相比起不知道什么鬼样子的吐蕃王子我还是忍了。”

    我笑道:“你呀暂且忍耐一下,再说不是还有谢瑶环跟你做伴嘛!你和她在一起能学到不少有趣的东西。”

    安儿歪着头看了一眼谢瑶环,脸上挂着友善的笑容,“放心吧母后,关于这位谢姑娘我可是久仰大名了。对了,”她转向谢瑶环问道,“那个明崇俨当初给你取了个什么道号来着?”

    听安儿这么说我不禁瞪了她一眼,这孩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在谢瑶环似乎并不介意,她回道:“公主,民女的道号是太清。”

    “还民女呢,应该说贫道!”安儿故意装腔作势地打趣道,“嗯——既然如此我也给自己取个道号好了。”

    我禁不住乐了,“这哪里有自己取道号的?不过,你倒说说看叫什么呢?”

    安儿一扬下巴骄傲道:“她是太清,我就叫太平好了。”

    “太平?”

    “嗯!安就是太平,太平就是安,但愿我这大唐公主进了道观就能换得天下太平!”

    一语出口惹得一旁的谢瑶环不禁拍手叫好,“太平好!”

    “太平,真的是太平——”我喃喃着,却见安儿正用一双探寻的目光看着我,也罢,只要她开心,怎样都好。“好,那我跟你父皇说就叫太平!”

    接下来便是应付吐蕃使团了,作为太平公主无法和亲的补偿,我们赏赐了吐蕃大量的财物,又从宗室中挑选了合适的姑娘封为公主并附赠十几名美女陪嫁,如此也算是堵上了他们的嘴巴。

    一系列的折腾下来,李贤的事被一推再推,似乎真的应了李治的拖延策略,但我心里却是清清楚楚。于是,当纷繁琐碎的事务告一段落,我便把这件事重新搬到了台面上,只不过这一次我没有直接开口。

    那天,李治把我叫到书房,他从桌案上拿出两份奏疏。“这里有两份奏疏,一份是洛阳令的,另一份是新任河阳县令周兴所上。他们所奏都是同一件事。媚娘,咱们不是说好太子的事暂时压制的吗?”

    李治是在指责我却又不敢过于强硬,他明白我的用意就像我知道他的心思一样。现在这两份奏疏通过正常渠道被送到了他的御案之上,就说明东宫藏匿兵器,太子意图谋反这件事已经捂不住了。

    我也没有必要遮掩,于是直接说道:“这一段时间,对于太子的称病不露面朝臣们早已有各种猜测,既然瞒不住,陛下又觉得太子是受了冤枉,不如就公开,堂堂正正地审一审这个案子,或许真能查出些什么。而且,由宰相审理,想来陛下也能放心。”

    我又一次地在李治面前展现了我的强势,尽管我知道这样会招致他的怨气,但我坚定的事情也绝对不会妥协。我也终于明白了,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帝王皇家,后娘永远都不可能是光鲜亮丽的角色,那种大爱无疆般的胸襟只能是在一切都太平无事的情况下。

    这件事李治不占先机,所以他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就交给宰相们审理吧!”

    “那就让裴炎、薛元超和高智周来负责吧!”

    这是我早就计划好的人选,他们几个都是当初谢君傲命案发生后上疏提过意见的。李贤的事其实正是由那个案件牵连出的,故此让他们审理于情于理都再合适不过了。李治从这几个人身上挑不出任何问题,只能同意。

    结果毋庸置疑,早已在我的设计之中,由裴炎主导的审理自然处处吻合我的心意。当所有的案宗被呈到李治面前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显然充满了怨气。

    “废太子李贤为庶人,流放巴州!”李治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然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俨然是在说:“这下你满意了吧?”然后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我知道这一次自己是真的激怒他了,但我一点都不后悔。凭什么只有我要饱尝骨肉分离的痛苦,而你却要一而再地保全你的儿子?只不过是失去了储位,至少你想保护的两个儿子都还活着,我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

    连续的阴雨终于等到了放晴的一天。对于婉儿来说她却不喜欢晴天,太阳出来了,积攒的衣服就要赶紧洗出来,十多年来她哪里受过这份苦。天后说得对,她的素手是用来握笔的,而现在却是整日泡在冷水中,已经不再纤细白净。

    掖庭的空气总是沉闷的,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连宫人们用来打发无聊的是非长短都不愿意进门。所以,当太平公主尊贵的身躯降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所有人都惊讶而又惶恐。太平没有理会任何人而是径直来到婉儿身边将她拉起来,“陪我走走吧。”

    空气依旧是沉闷的,这才多久没见,婉儿和公主之间竟觉得生分了许多。对婉儿来讲,自己已经不是当初的婉儿,而公主也早已不是昔日的安儿,她如今是太平,只是换了个名号却仿佛整个人都换了。她们慢慢走着,气氛尴尬极了。

    “对了,贤哥哥被流放了。”太平开口道。

    “哦!”婉儿没想到自己的回应竟然只是一个“哦”。并非是感情淡漠,其实在她心中早就波澜起伏,只是她经历了变数,也看到了世事无常,纵然心中有颇多感慨却也不想表达出来了。

    太平却觉得这是婉儿的无情,她对这种淡漠很是不满,于是接着说道:“敏之也被流放了。”

    这个消息较李贤那个更加不新鲜,婉儿依然没什么回应,但太平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让她无法再保持平静。

    “他在去雷州的路上遇上了匪徒,被用马缰绳累死在了半道上。”太平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平静,那种不合时宜的语气就像方才婉儿的那句“哦”。

    婉儿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总算是有一个令你震惊的消息了。”太平的语气中夹杂着浓浓的不满,“以前还以为你和他不对付,原来你们的感情才是最好的。”

    婉儿却无心理会太平这夹杂着酸味的话语,而是问道:“凶手抓到了吗?”

    太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去哪儿抓啊?这就是他的命。没有死在女人的裙摆下已经是体面了!”

    婉儿看着太平的眼神突然变了,直觉告诉她敏之不该是被匪徒所杀的,这不是个意外。太平觉得婉儿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舒服,她侧过脸去好像会被婉儿的目光灼伤一般。

    “婉儿,我找时间再来看你。”

    太平走了,婉儿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在她的目光中消失的却不仅仅是公主的背影。婉儿的身体顺着树干缓缓滑落,她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来。

    关于新太子的人选我属意的本是旦儿。虽然哲的年纪大些,却是我这几个儿子中天资最为平庸的一个,他木讷而呆板,旦却聪慧而精明。更重要的是旦年纪最小,以一个储君的标准从头培养为时也不晚。可令我大出所料的是旦对于当太子却是万分的抵触,他甚至扬言要出家修行以逃避这份可能落在肩上的担子。

    那些日子,旦用尽一切办法充分展现了他的荒唐和顽劣,以至于终于成功地吓退了所有原本支持他的朝臣。在众人唏嘘孺子不可教的时候,我却重新又认识了一遍我的儿子。旦,他果然是我所有孩子中最精明的那一个,所以我也不打算再勉强他。于是,太子的头衔就落在了原本最没有机会的哲身上。事情就是这样,幸运或者不幸总是在突然之间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来到人们面前。

    这一年,哲被册封为太子,不久又册立了太子妃。一切按部就班,日子也变得平淡无奇。我和李治之间相敬如宾,朝堂内外的事都会商量着来,但我明白我和他之间的这个结怕是很难解开了。

    又到了一年桃花盛开的季节,太平公主一身男装游走于长安街市,她的心情就和这三月的天气一般阳光明媚。

    此时,在街角的高楼上,三个年轻公子正在饮酒作乐,每个人都是华服美冠,一身的富贵气象。这三个人都是皇亲,一个是李家的宗世子弟李冲,另外两个则是当朝天子的亲外甥薛顗和薛绍兄弟俩。三个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街景,海阔天空地聊着天。

    突然,李冲乐了,他朝下边瞥了一眼说道:“诶呦,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薛氏兄弟很诧异,于是问道:“兄台这是说的哪里话?”

    李冲一指街市,“看,那是谁?”

    “谁啊?”薛氏兄弟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李冲这才一副得意状说道:“我说的是那个穿粉色罩衫的公子。你们没看出她是谁吗?”

    薛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李冲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太平公主!”

    闻听此言薛氏兄弟赶紧擦擦眼睛又仔细看了看,他们也就在小的时候见过太平,如今哪里认得出呢!

    李冲突然眨了眨眼睛,说道:“太平公主可是陛下和天后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如今咱们大唐唯一还待字闺中的公主。要是谁能娶到她,那日后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惜我和薛顗都已有了妻室,看来只有三郎你有这个机会了。”

    薛绍被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脸上发烫,他下意识地推托道:“这公主何等尊贵,岂是想娶就能娶的?你就别拿我取笑了。”

    薛绍这么说,李冲还没回话,他的哥哥薛顗已经不干了,“三弟,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她太平公主是尊贵,可别忘了咱们的母亲那才是正经八百嫡出的公主,论身份可比她太平高贵着呢。你我这样的出身,怎么就不配当这个驸马?”

    “就是就是。”一旁的李冲也帮腔道,“三郎英俊潇洒,风度偏偏,文武双全,刚才咱们策马行于街市,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看得眼睛都直了。公主怎么了,还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兄弟,机会难得,把太平公主拿下吧!”

    被这哥儿俩这么一撺掇,薛绍还真就动了心思。“可是,要怎么做呢?”他一时也没有主意。

    李冲眼珠子一转让薛氏兄弟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说出了计划。二人听后脸上不约而同露出一丝鬼魅的笑意。

    “可是,那些人不好对付吧?”薛顗说着朝太平身后指了一下,只见不远处有几个佯装逛街的汉子,显然是羽林装扮的。

    李冲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放心,交给我吧!”说着冲外面道:“小二,把你们掌柜叫来。”

    掌柜赶紧巴巴地跑上前来。

    李冲问道:“店家,你们这鸡鸭鹅养得可有?我说活的!”

    “有的,有的!”店家一头雾水,只是如实答着。

    只见李冲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道:“有多少,小爷我全要了!”

    熙攘的街市上,太平逛得起劲,如果没有身后那些双紧紧跟随的眼睛她或许会觉得更自在些。突然间,在太平身后变戏法似的冒出了一大群家禽,摇摇摆摆地就冲进了人群,这让本来就熙攘热闹的街市一下子开了锅。

    太平的视线也被扭曲的人禽大战所遮挡。就在她一愣神的功夫,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巴就将其拖进了旁边的一条巷子。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蒙面人已经麻利地堵上她的嘴,捆了她的胳膊丢到了马背上。太平的脑袋一下子就懵了,却听身后有人喊了声:“干什么的?”绑她的那人便赶紧跃身上马朝巷子的另一头奔去。

    太平只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话,还有马蹄声,似乎是有人追了上来。她已经说不清自己此时到底有多害怕,身处马背之上也不敢乱动,耳边的风声已经清楚地告诉她这马奔跑的速度。然而渐渐的,速度似乎慢了下来,或是马跑累了吧。这时身后的马蹄声反倒越来越急促,感觉追得越来越近,转眼之间后马已经超过前马,骑马之人一转马头竟然横在了绑匪的马前。绑匪猛然收紧缰绳,太平感觉自己险些掉下马背。

    “兄弟,你我素不相识,别当爷的财路!”绑匪说道。

    “我亲眼看到你绑人,怎能袖手旁观?”是一个富有磁性的嗓音。

    “看你也是个富家公子,没必要为了管闲事把命丢在这里!”绑匪放出了狠话,同时握住了刀柄。

    拦他的人却丝毫没有畏惧的意思:“我的随从已经报官,官兵马上就要来了。聪明的话还是把人放了,你的马带两个人跑不了多远的!”

    一听官兵绑匪似乎真的怕了,他略作迟疑然后将太平从马背上拎了起来狠狠道:“要人,给你!”说着就将太平扔了出去!

    太平感觉自己这回真的要完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甩出去的陀螺下一刻不知道会摔在哪里,或许粉身碎骨,或许头破血流。然而,那种坠落的感觉霎那间就被一种踏实和安全所取代,她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人接在了怀里。太平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随着那个人旋转,她睁开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俊眉朗目,似繁花又若星辰。待他站稳将她放下,太平才发现原来四周是一片桃林,而他们就站在粉英飘飞的地方。

    太平望着眼前的公子,只是那一瞬便突然有了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悸动,是那么的奇妙,炽烈中有一丝甜甜的味道。

    “姑娘,你没事吧?”那个声音真是越听越好听。

    “姑娘?”太平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地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那公子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虽然是这身装扮,但连我都能一眼看出你是位姑娘,何况那些人贩子!”

    “人贩子?你说刚才绑我的人是人贩子?”

    “估计是的。不然就是认识姑娘的人,想要勒索钱财。”

    “认识我?”太平乐了,她还是觉得人贩子的说法更有可能。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此时她望着周围的美景,看着眼前俊美的公子,竟然觉得是这样的美好!

    “敢问恩人大名啊?”

    “哦,我叫薛绍。请教姑娘芳名。”

    “我啊——”太平寻思着,正想着该如何介绍自己,那些保护她的羽林却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他们一个个紧张万分,来到近前便跪倒谢罪道:“属下来迟,请公主殿下治罪!”

    听到是公主,薛绍故意装出吃惊万分的表情,“公主?难道你是——”

    “没错,我就是太平公主。”

    薛绍连忙躬身有礼道:“公主殿下,在下失礼了。”

    太平白了那些羽林一眼,用略带斥责的语气说道:“我想在这里走走,你们别跟太近。”说罢仰望着薛绍用完全不同的温柔语调道:“可以陪我散散步吗?”

    薛绍心中窃喜,看来这英雄救美的招数还真管用,于是欣然应允。太平与薛绍便在桃林间散步、聊天,她越来越被眼前这个男子所吸引,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人就是上天派到她身边来的。

    太平兴冲冲地回到大明宫,她脚步轻快,裙摆飞扬,她急不可耐地想把自己的心思告诉母后。然而,蓬莱殿前她却被胡蝶衣拦住了。

    “公主且慢。”蝶衣说着冲里面使了个眼色。

    太平看他那眼神就知道气氛不妙,她低声问道:“谁在里面?”

    “太子妃。”蝶衣悄声道。

    太子妃来请安实属正常,可蝶衣怎会是这个表情,太平觉得这事有趣,于是提起裙摆悄悄溜到门边。

    就听太子妃赵氏正在向天后哭诉着,大致意思是说太子养了外室,故而冷落自己种种,说得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好不委屈。

    “太子要个女人还用得着偷偷摸摸养在外面?你说得也太离谱了。”平日里我就觉得赵氏的个性要强了些,又不懂得变通,有的时候是会显得疑神疑鬼。而且,我对这种到婆婆面前告丈夫状的做法觉得很是不够聪明。

    赵氏抹了把泪说道:“母后有所不知,据说那贱人是被母后赶出宫的宫婢,所以太子才不敢明着把她接进宫来。”

    “等等,你说什么?被我赶出宫的?”我当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叫什么?”

    “姓韦,叫团儿还是鸾儿的。”

    韦团儿,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就是那个眉眼狐媚,曾勾引过哲儿的宫女,没想到这些年她和哲儿一直在一起,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这个女子还真是不简单。想到这里,我问赵氏:“你可知道她和太子是怎么在一起的,又在一起多久了?”

    赵氏来告状自然是做过一番调查,手上有足够的证据,她回道:“据说那韦氏家在蜀地,出宫以后却没有回家而是栖身于西山附近的寺庙里,趁着一次太子狩猎的机会勾引了太子。”

    我明白了,一定是韦团儿对哲儿不死心,所以打探到他的行踪设法再次勾引,赵氏知道的显然不是全部,他们两个在一起怕是很有段时间了,或许比她嫁入东宫都要早,这孩子今天才来告状也算是后知后觉了。

    只听赵氏又说道:“更气愤的是——听说那韦氏贱人竟然还怀了身孕!”

    这一句话才正中要害。如果只是哲儿一时被韦团儿哄住倒还罢了,可若是有了孩子就另当别论了。虽然我不喜欢团儿的妖媚气质,可是想想她除了勾引了皇子也没做过其他出格的事,至少她还没有做过伤害他人的事,或许是我看人存了偏见。再看赵氏,在这个时候偏偏说出怀孕一事也真是蠢到家了。但凡她机灵点也不至于被一个外面的女人抢了丈夫。

    “怀孕?”我没好气道,“这你倒是该生气。不过你该气的是你自己。我和陛下可都盼望着抱孙子呢,如果这韦氏真的怀了皇家的血脉,那不妨就让太子纳了她。”

    “母后——”赵氏瞪着惊讶的眼睛,她大概觉得我不会偏袒一个出身低微的宫婢。但我这么做还真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要教育教育她,一个未来的皇后就这么点出息和能耐,以后要怎么指望她管理好偌大一个后宫?

    “怎么?不高兴啊?不高兴就自己也争点气。你是太子妃,就是未来的皇后,如果连这点气量都没有,日后如何母仪天下?还有,拴住男人的心不是靠哭闹,更不是靠告状。我是太子的母亲,不管是谁怀了太子的骨肉就是我的孙儿,你觉得我会向着谁呢?好好检讨一下自己,如何做一个让丈夫敬重的好妻子,东宫合格的女主人吧!”

    我希望赵氏能够听进我的话并且好好反思,做宫里的女人难,做一个让世人仰望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她还年轻,日后要学的要遭受的都还多着呢!

    赵氏悲悲切切地走了,我这算是松了口气,却见太平从门外探进头来,试探着往里瞧。

    “行了,进来吧!”我说道。太平于是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看她那眉眼带笑的模样就知道一准是遇到特别高兴的事了。

    “说吧,什么好事,看把你乐的?”

    太平话未开口已经笑成了一朵花,“母后,我遇见他了。”

    “谁?你遇见谁了?”

    “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太平的声音像一阵清风却刹那间掀起了我心中的波澜。看着眼前的太平,脸颊上画满了春天的颜色,那是一个女人坠入爱河所特有的美韵。我的太平真的长大了,也终究到了这一天,虽然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宁愿她永远是我裙摆边玩弄纸鸢的小丫头,可是这一天毕竟还是来了。

    我轻轻抚摸着太平的额头,温声问道:“他是谁啊?”

    太平的眼中立刻绽放出异彩,“说也巧了,我和他其实小时候就见过的,怎么当时就没想到会是他呢?哦,他就是薛绍!”太平说起这个名字就像说起太阳,充满了憧憬和仰望。

    爱情就是这样,当它来临的时候即使再睿智的人也会瞬间变成傻瓜,但,当人们享受它所带来的心跳和甜蜜的时候,有谁还会在乎这些呢?我的太平啊,在这世间只要是你喜欢的,能让你开心的我都会帮你得到,毕竟你是大唐最尊贵的公主,所以你有资本去赢得任何人的爱情,即使错了也不怕,你一样有时间有机会去修正。可是我忘了,错误可以被修正,但是心碎了又怎么补得回呢?

    “那我跟你父皇提一提这个人?”

    “好啊!您和父皇一定都会喜欢薛绍的!”太平不会想到,此时的她拥有着最美丽的笑容,而美丽就如春天的桃花,一夜风雨便会支离破碎。

    “薛绍?”李治稍稍想了下,“是我妹妹城阳公主的小儿子。倒是听说文武双全,样貌也很出众。太平这丫头真的看上他啦?”

    “那是,我们的女儿眼光可是高呢。这个薛绍别的方面如何我是不知道,不过肯定是个美男子跑不掉了。”

    李治笑了下,“是呀,太平也到了出嫁的年纪。怎么一晃时间过得这样快呢?好吧,回头咱们见见这个薛绍。”

    家世、样貌、才学,样样没得挑,最重要是太平喜欢,这是太平第一个喜欢上的男子,能将终身托付给第一个爱上的人也许是种幸运吧!我那时真的如此想着。

    韦团儿跪在我的面前,她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被宽大的衣裙遮挡着,除了稍微圆润了些竟然和几年前没有什么分别,依旧是那么的明艳诱人。

    我看着她用平和却严肃的口吻说道:“我不想你的孩子将来因为生母身份卑微而受人冷遇。”没错,那使我想起了李忠短暂而窝囊的一生,我不可以让自己的孙儿和他一样。“所以,如果你生下长子,就册封为良娣。”

    韦团儿恭顺地谢恩告退,对于她这样一个蜀地小吏家的女儿得到这样的承诺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牢牢抓住太子的心,即便这一次不成,还有下一次,她总是有机会生下男孩儿成为太子名正言顺的侧室。

    武承嗣因为贺兰敏之的死成了周国公的继承人被召回了长安,与他一起被召回启用的还有堂弟武三思。这哥俩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本已不报希望的人生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他们也清楚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天后,他们的姑姑,这个可以让他们上天也能让他们入地的人。为了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这哥俩决心用全部身心效忠天后并且要把这份赤诚之心赤裸裸地展现给天后看。他们恨不得能把天后像菩萨一样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地供奉起来。

    这天,武承嗣和武三思按例进宫请安。刚走到廊下就看到一个妙龄女子从殿内走出。武三思这双色眼可是一个字“毒”,一眼就从罗纱包裹下看出了那风情万种的身姿,他捅了捅武承嗣,说道:“这宫里就是不一样,真是人间仙境啊!你说,这是哪宫哪殿的女子,怎会生得如此标志?”

    武承嗣看了看远处不由白了武三思一眼,“你呀,想什么呢?那可是太子刚纳的女人。听说为了她,太子妃还大闹了一场。”

    一听是太子的女人,武三思赶紧捂了下嘴巴,但他的心依旧控制不住地偷偷向后瞄着。

    “算了,别看了!”武承嗣不耐烦道。

    武三思知道武承嗣近来心情不好,于是说道:“还在想太平公主呢?听说陛下前日已经宣召了城阳公主和驸马,看来这薛家是注定要再出一个驸马爷了!”

    武三思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武承嗣大为不悦。他自打回到长安第一眼看见太平就动了心思,与好色的武三思不同,他想的是如果能娶到公主那么自己的地位也就稳固了,不仅如此,日后的仕途势必是一片坦荡。武三思怎么会不知道他这堂哥的心思,所以他才故意说出那样的话刺激他。

    “好了好了,想也无济于事。这人啊得认命,咱们能有今天已经是上辈子积德了,知足啊,知足者常乐!”

    武承嗣狠狠瞪了武三思一眼,然后一甩衣袖大步朝前走去。武三思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竟然偷偷笑了。他心里暗想,太平公主的心思谁没动过?可是也得有这个命啊!公主不是好伺候的,谁当了驸马谁知道!

    这一年,韦团儿生下了太子李哲的长子,如愿当上了良娣;太平风光出嫁,完成了从一个女孩儿到人妻的转变。宫里被一团喜气包围着,这一年的光景似乎特别的好。

    掖庭,婉儿埋头洗着水池里的衣服,一扇罗裙摇曳到她的面前停下。“婉儿,好久不见了。”那个娇媚的声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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