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们苦恼了一夜,想了好多种理由却都不满意的时候,长安送来了荣国夫人的死讯。这个消息让我眼前一亮,几乎差一点忘记假装悲伤。诚然,过了这么多年,如果说恨什么的也早就磨淡了,我对这个“母亲”的存在已经感到漠然,但这一次她的死讯却给了我一个很好的主意。

    安儿的事有了办法,接下来我必须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好眼下一系列的事情。但实际情况远比我想像的复杂,意外的确是接踵而至。

    回到寝宫,迎接我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王伏胜中毒性命堪忧。只不过关了一夜,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况?按说蝶衣办事向来稳妥啊!

    来不及多想,还好这次出行带了沈南璆,冷落他这么些年也是时候让他做些事情了。我几乎给沈南璆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也要救活王伏胜,我有一种预感,这个人似乎掌握着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究竟这背后有多少我不知道的隐情?

    多亏了沈南璆这个用毒高手,王伏胜这条命才算是保住了。沈南璆说他应该是昨夜就已中毒,若不是所中之毒药力不够,这几个时辰下来早就没命了。至于毒源,他经过仔细检查终于在汤碗的残汁中发现了问题,看来是有人故意下毒,而下毒之人显然不是用毒的行家,只是随随便便找了些有毒性的药物混合而成,比例、搭配都不讲究,否则也绝对不会是这个结果。

    起初我还怀疑是王伏胜自己服毒,现在看来似乎不像,这个人能瞒过蝶衣在食物上动手脚,却又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难道是小厨房当值的小太监?只有他有机会在蝶衣不在场的时候提前对食物动手脚。

    “孙宫女呢?”我突然想起怎么把她疏忽了。

    蝶衣忙说:“孙宫女没事。”

    她没事,难道只有王伏胜的食物被动过?“她和王伏胜的餐食都是你亲自送去的?”

    “是的。二人的餐食完全一样,只不过孙宫女昨晚没怎么进食,那碗汤更是没动过的样子。”蝶衣说着显得略有迟疑,却没有继续。

    “把孙宫女的餐食交给沈南璆检查,另外把昨天当值的小太监先看管起来。”这时候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想置王伏胜于死地的人应该就在我身旁。

    沈南璆很快给出结论,问题就出在那碗汤。就是说孙宫女能够安然无恙完全是她侥幸。我决定不再耽搁下去,立刻将孙宫女带到王伏胜面前“对质”。

    我指着王伏胜对她说道:“他叫王伏胜,你说的那个人是他吗?”

    只见孙宫女盯着王伏胜看了又看,她的眼神不再像之前殿上回话时那般坦荡、镇定,而是充满了犹豫和忐忑,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我能感觉到此时的她心情是十分复杂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话道:“回娘娘,是他。”她说这话时分明是在克制着情绪,声音是那么的绵软无力,只是一个辨认为何会让她前后有如此大的反差?

    我转向王伏胜问道:“王伏胜,你认识这个人吗?”

    王伏胜靠在墙上虚弱地看着我们,却掩饰不住他眼神里的激动。他向前移动了一下,盯着孙宫女的脸,然后刚开嘴突然惊恐地摇起了头,嗓子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他很努力地张嘴,整张脸都憋成了紫色,却依旧只有那个简单的发声。我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快叫沈南璆!”

    沈南璆就在外面候着,他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竟然成了哑巴。“回娘娘,他是中毒至哑。彻底解毒尚需要时日。”

    “也就是说在这期间他都不能说话?”

    “是的。即使解毒成功,也很难保证恢复到正常。”

    “那你就去配药吧。”

    沈南璆下去了,我转头看着孙宫女,她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她为什么会如此害怕,真的是被王伏胜吓到了?

    为避免再出意外,我把王伏胜移往我的寝宫关押,表面上却在原来的地方加派了看守,以造成假象。

    “那孙宫女呢?”蝶衣问我。

    “派人送她回去吧。”

    “放了她?”蝶衣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是啊。她的确是被利用的,而且记性也不好,我让她重复那个故事竟然讲的乱七八糟。既然如此,就放她一条生路吧!”我没有跟蝶衣说实话,绝对不是不信任他,而是有些事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我给王伏胜准备了纸笔,然后坐在了他的面前。

    “你以前伺候过郇王,应该识文断字。所以,本宫要你把知道的写下来,本宫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想着耍花招,本宫有无数的办法可以让你生不如死。知道了吗?”我说着始终盯着王伏胜的眼睛。他没有闪躲,而是点了点头。

    “那你就先说说二十年前那个故事吧,就是你说给宫女听的那个。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给本宫讲清楚。”

    王伏胜丝毫没有犹豫,立刻拿起笔低头写了起来,转眼就完成了。我正诧异那样一个复杂离奇的故事他怎么可能三两笔就交代清楚呢,却见他将写好的字举了起来示意给我。

    我一看不禁一身冷汗,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说来话长,从何谈起?”单就这句话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那字体竟然与我的一模一样。那一瞬间在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当年丝帕上被栽赃的那首诗。几十年都没弄清的真相原来此时就在我面前。这么多年了,从我再次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我不能让王伏胜看出我的惊愕,或许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他心境已和常人不同,他既然敢写出那几个充满挑衅的字就说明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是他主动将手放在了推开秘密之门的把手上。

    于是我面对他微微一笑,信口诵来:“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彼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真是好诗,我甚至希望这首《如意娘》真的是本宫所做。不过,它的作者其实是你,对吗?”

    王伏胜再次点了点头,眼神里看不出任何波澜。

    “好。既然已经开了个头,就继续讲完吧。不要偷懒,写不满每天给你的信纸,本宫就一刀一刀割下你身上的肉补上。这不是开玩笑!”我狠狠说道。

    这时蝶衣走了进来,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我于是起身冲王伏胜最后说道:“如果故事精彩,你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说罢就随蝶衣出去了。

    听说李治找我是关于赵道生的案子,我心想也该审出个结果了,谁知走进殿内,却见洛阳令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活像一个晒蔫巴的莴瓜。一见这境况我就知道不会有好消息。

    李治看我来了便冲下边道:“天后到了,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吧。”

    洛阳令用颤抖的声音道:“天后娘娘,臣无能。臣用尽了各种手段,可那赵道生就是一语不发,好像是一心求死。”

    我本就被王伏胜的事搞得心情不佳,又看到这个呆板的洛阳令,不禁没好气道:“一心求死?未必吧!他若真的想死,又何以一言不发?赵道生是习武之人,又年轻体壮,想来普通刑讯咬咬牙也能挺过来。他八成是坚信扛过这阵子就会有人救他出去。你说呢?”

    那洛阳令被我这么一说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李治见状说道:“朕突感不适,这件事就交给天后了。”说罢竟起身走了。

    我当时并未细想李治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一时火起便冲洛阳令厉声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日为限,再审不出个所以,就把你的官印和人头一起呈上!”

    李治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竟然满是无奈和心痛,我突然有种预感那眼神背后应该另有隐情。

    婉儿打开抽屉看着那只装有毒药的木匣发呆,她为自己的一念之仁告诉孙宫女不要碰那碗汤而感到后悔,自己的初衷并不想伤害她,可是怎么忘了这样反而有可能暴露自己。

    孙宫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指认王伏胜的?当她知道自己说过不伤人性命的话是骗她的还会一如既往地相信自己吗?虽然天后事后放走了孙宫女,可是婉儿依旧感到忐忑难安,她又开始怀疑天后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放了她呢,她是不是已经跟天后说了什么?

    还有王伏胜,天后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下来,他会不会把自己也写进去呢?当初对他下手不就怕的这一天吗?婉儿害怕极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优柔寡断造成的,不能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了,只要一次,只要过了这一关,自己就放下恶念,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婉儿如此打定着主意。

    我对洛阳令放出狠话确是想迫使他想出更有效的办法审理赵道生,没想到只是过了一夜他便急匆匆地进宫来复命了。

    “全招了?”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天后,都招了。供词在这里。”洛阳令说着双手呈上供词。

    我拿过来一看不由一身冷汗,是贤儿?据赵道生的供认太子李贤安排明崇俨入宫为陛下治病,实际上是伺机暗中下毒,加重陛下的病情,然后以陛下已无力理政为由实施逼宫,逼迫陛下禅位。这么说并非没有道理,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直觉却在告诉我事实不是这样的。

    是我太相信贤儿了吗?

    我不敢再看下去,于是故作镇定地把供词放到一边。“之前不是说毫无进展吗?怎么才过了一个晚上就全招了?这供词是不是你伪造的?”

    洛阳令吓得浑身哆嗦,赶紧说:“之前是臣无能,娘娘训斥后臣不敢怠慢,连夜急召所有属下商量对策。是看押嫌犯的典狱长自告奋勇说他有办法让其开口,臣就让他试一试,没想到一夜审讯竟然都招了。”

    洛阳令还算实诚,没有居功,想来他也是看了供词知道问题严重才实话实说。“那典狱长人在哪里啊?”

    “臣已带他入宫,正在殿外候着,以备娘娘垂询。”

    “那就宣他上殿吧。”

    说话间一名精瘦的小吏走了上来,拜倒道:“小人周兴参见天后娘娘。”

    “抬起头回话。”

    周兴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他黑瘦的面庞,一抹小胡子,实在是其貌不扬。不过怎么看着觉得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本宫以前见过你吗?”我不由问道。

    那周兴的表情有些兴奋却又止不住地紧张,他说道:“娘娘当真不记得小人了?”

    这一句证实了我的感觉,却让我更加纳闷,我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他呢?我皱起眉头仔细想着。却听周兴又说:“娘娘难道忘了当年的木头吗?”

    一句话让我猛然惊醒,原来这个周兴就是当年的周木头。天啊,四十年的光阴,没成想今日竟然以这种方式相见。但我不能表现得过于激动,于是说道:“怎么会忘了呢?只是几十年不见,真是不敢认了!”

    “小人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娘娘。”周兴说话间已经眼泪汪汪。

    我赶紧安抚道:“本宫稍后再与你闲话家常,眼下还是书归正传,说一说你是怎么审理嫌犯,让他一夜之间就全部招认的吧。”

    周兴赶紧抹了把眼睛,挺直腰板说道:“嫌犯赵道生从小习武,身体强健,意志坚定,寻常刑讯根本不起作用。所以小人就想着如何能挑战其承受的极致,当其不能忍受产生但求速死之心时便是问什么就说什么了。”

    “看来你倒是有些手段。”此时我所关心的并不是他审讯的具体经过,而是第一这份供词的真实性,第二有多少人看过了这份供词。我不禁想到木头当年为了几文钱也不愿失信的往事,眼前的他浑身上下依旧散发着朴实的气息,所以我应该相信他没有骗我。

    我于是转向洛阳令,用极其严厉的口吻问道:“这份供词确为赵道生亲口所述,亲笔画押?”

    “回娘娘,正是!”

    “除了你们二人,还有谁看过这份供词?”

    “回娘娘,没有了。当时参与审讯的狱卒臣也都下了死令,不会有人敢乱说话的。”

    我点了点头,道:“这件事你们都辛苦了。先退下,本宫定会论功行赏的。”

    人暂时走了,我的心却始终无法平复,手中的供词就像一座山压得我呼吸困难,要把它给李治看吗?连我自己都还是混乱的。

    虽然贤儿不是我亲生,但二十年的养育早已如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我看着他长大,了解他的性情,他骨子里虽然有一些固执与不合时宜,但并不是一个心存反叛的孩子啊!何况他的父皇对他寄予了如此厚望,怎么可能才被立为太子不久便迫不及待地……

    不,我依旧不能相信。我想搜查东宫,看看是否如赵道生所言真的藏有大量甲胄,我希望什么也找不到,这样就能还贤儿清白。但是我又不敢这么做,因为搜查东宫本身对太子而言就是一种极大的羞辱,无论结果如何都将给我和贤儿之间的关系带来无法弥补的裂痕。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是该盼望着他清白还是有罪呢?

    我突然想到王伏胜,说话间也到了他该给我一个交代的时候了。他的供词会不会和贤儿这件事有所关联呢?或许我能从中找到一些新的线索帮我理清思路。想到这里,我决定回寝宮,再认真地审一审王伏胜。

    为了掩人耳目,王伏胜被关在贞观殿一侧的小仓库内,并没有专门设禁卫看守。婉儿清楚天后的动向,于是趁其不在悄悄溜了进去。就见王伏胜手脚都被铁链拴着,正伏在桌前十分认真地写着供词。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来,眼神里却无惊讶之色。

    王伏胜只是瞟了婉儿一眼,随低下头继续写着。

    婉儿紧走几步说道:“我是来救你的。”

    王伏胜放下纸笔,冲婉儿展示了一下手上的铁链,然后摇了摇头。

    “放心,我有办法。”婉儿说着从头上取下发簪,“我练了好久,应该没问题。外面我都安排好了,只要你听我的就能安全离开。”

    谁知王伏胜却突然站起身来,拖着脚链向一旁移了两步。

    婉儿急道:“你还怀疑?我们可是一条船上的,救你就是救我自己!”

    王伏胜冷冷地笑了,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举到婉儿脸前,那眼神分明是在说:“你是为了这个吧?”

    婉儿清楚地看到那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不由怒道:“你还真写?我是来救你的。你竟然——你不会以为什么都招了,天后就会饶你不死?别做梦了,呆在这里你只有死路一条。”

    王伏胜却毫不理会,俯身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我已死过一回,还是想想怎么救你自己吧!”

    面对王伏胜的怀疑和讥讽,婉儿简直恼羞成怒。但她努力控制着情绪,装出一副可怜无力的样子向王伏胜走来,“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呢?求求你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天后好吗?我还不想死!”说着她一把抓住王伏胜的衣襟,与此同时扬起手中的发簪照着王伏胜的脖颈就扎了下去。

    王伏胜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婉儿已经手起簪落。真是让人吃惊,平日那么温柔娴静的女子真的发起狠来也是可怕之极的,何况打从一开始婉儿就没准备放王伏胜一条生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背后一把握住了婉儿的手腕。婉儿抬头一看,竟然是敏之。

    赵道生招认,证实谢君傲是被明崇俨所杀,敏之自然也就被放了出来。他本来是要向天后谢恩的,谁知却看到婉儿鬼鬼祟祟地溜进仓库,于是尾随而来,竟让他看到方才那可怕的一幕。

    敏之放下婉儿的手,用平静却强硬的语气说道:“这双手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一旁的王伏胜完全傻了眼,他看着敏之说话间突然转向自己的眼神陡然反应了过来,但与此同时喉咙已经被敏之一把卡住。

    敏之一把卡住王伏胜的喉咙,一把抓住他手上的铁链一扬手便勒住了对方的脖颈。敏之正值盛年,又是习武之人,就见他使足了力气拼死勒紧王伏胜的脖子,没过多久那家伙就真的断了气。

    虽然打定主意要杀了王伏胜,但看着鲜血从嘴巴流出,婉儿还是吓了一跳。原来亲手杀人是这样可怕,却又似乎这样轻松。只是咽口吐沫的功夫,刚才还不忘讥讽自己的人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敏之来到婉儿身旁一把拉起她的手:“还愣着干嘛,走啊!”

    婉儿缓过神来,急忙弯腰在桌子上翻找起来,果然除了自己王伏胜也没放过敏之。婉儿把记有她和敏之名字的供词抽出塞进怀中就要离开。此时门口却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婉儿太熟悉那脚步声了,她不由吓得脸色煞白,双腿顿时绵软无力,走不动路了,紧接着还传来蝶衣的说话声,眼看着就要走进屋来。

    就在此时,敏之看着婉儿低声说了句:“对不住了。”说罢就一把卡住婉儿的脖子将她按在了墙上。

    婉儿的脑子霎那间一片空白,她只觉得呼吸困难,想要呼喊挣扎都使不出力气,整个人仿佛马上就要失去知觉,朦胧中就听敏之说道:“谁让你看到不该看的,别怪我!”

    蝶衣第一个走进屋内,眼见了这一幕。

    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大声惊呼:“来人,快来人!”接着便冲上去制止敏之。我紧跟在蝶衣的身后走上前,敏之看到我的那一刻就松开了手。

    “你疯了?”蝶衣一边怒斥一边扶住顺着墙根滑落的婉儿。此时,闻讯的禁卫也涌了进来。我看着敏之,只说了一句话:“把他拿下!”

    王伏胜死了,桌子上、地上散落着他的供词。我弯腰将它们拾起,对蝶衣说道:“把这里处理一下。”

    在这间屋子里我只说了两句话,都很平静。但谁又知道我此时此刻心情的沉重和压抑呢?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仔细阅读着王伏胜的供词,不知道他是为了博取怜悯以获取生存的机会还是为了质问我,让我内疚,总之他把自己幼时的遭遇刻画得详细而生动。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这颗祸患的种子原来已经种下了如此之久。

    可是那些让我需要绞尽脑汁才能想起的模糊瞬间竟然铸就了这么多的恩怨,这让我始料不及,何况无论王伏胜的文笔多么出色,把他的遭遇描写得多么不幸,把这世道刻画得多么不公,我始终不觉得自己当初有过哪怕一星半点的错处!

    王皇后的悲剧结局虽然不会因他而改变,却有他的参与;而萧淑妃和佟充媛的死都是他直接导致的,并且把这罪名加在了我头上;他还不止一次地设计害我,这把复仇的火何以烧得这么旺这么持久?

    我终于明白了谢瑶环一事的始末,也想通了外界那些我与贤儿不和的传闻从何而来。区区一个太监,二十多年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竟然还让他活到了今日。这不得不让我反思。

    这时,蝶衣轻声而快步地走了进来,他的表情难看极了,手里却捧着一样东西。“主子,这是从王伏胜的衣服上撕下来的。”说着双手递给了我。

    我诧异地接过那块布,却见上面竟然写着字。是什么内容需要如此小心地保护,非得写在贴身的衣物上呢?我拿起来仔细一看,禁不住一口凉气直贯心窝。只见上面写着:

    “天后,我虽是小人,但答应从头讲来便不能食言。将此内容写入衣襟之内实在是为防不测,天后身旁因此想取我性命者实在太多。天后聪明一世,权谋算计天下有几人能及?但到头来还不是被身边之人算计。太子贤自知晓身世后便与天后离心,佯装至今只为等待时机;天后宠溺外甥贺兰敏之世人皆知,岂料是养虎为患,欺辱太子妃,只为让皇室蒙羞,刺杀太子弘,实为助太子贤成事。天后若知自己真心疼爱之人却每日都想手刃自己会是何感想?还有天后一手培养,甚至将其视为儿媳人选的上官婉儿,若知她为了当上太子妃曾向小人索要掺有剧毒的头油,还会继续对她疼爱有加吗?天后不知之事还不尽于此,不如将他们唤来仔细盘问,只盼到时天后不要太过惊讶。”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思考,难道自己真的是老了,连亲手带大的孩子们都看不懂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伏胜算是一个人才,即使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也不忘在最后时刻为我已经虚弱不堪的心脏补上一刀。他赢了,我的确被震惊了,但这种惊愕也似乎麻痹了我的心,让它虽然血流不止却忘记了疼痛。

    “传我密令,搜查东宫!”那一刻我不再犹豫。我似乎应该体谅贤儿的猜疑,因为我心底里的私念是不是也从未让我真正相信过他?接着,我把敏之带到了面前。

    愧疚、怜悯、对旧情的顾念,或是其他什么私心都好,不管因为什么,我发誓我对敏之的疼爱是发自内心的。但是我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我所做的一切非但没有温暖和拉近他的心,反而放纵了他的邪念。

    “你真的就那么恨我吗?”我想问的其实是这句,但我不敢说出口,怕说了自己也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也别费脑子编故事了。”我冲着敏之扬起王伏胜的供词,“我要是你就会打扫得再干净些,可惜你还是让我看到了不该看的内容。既然如此,也别兜圈子了,做过什么一五一十都说出来吧!”

    “王伏胜是我杀的。”敏之平静地答道,“我还准备杀了上官婉儿。”

    他的头微垂着,眼中并非没有恐惧。他还是怕的,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的不畏生死?但我看得出他是有准备的,或许在他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还是从杨璇忧说起吧!”

    听到这句话,敏之猛然抬起头,眼神里划过一丝惊慌。没错,我就是要他知道我并不是在唬他,眼下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说实话。

    “为什么那么做?”我瞪着他厉声问道。

    “那日我路过萱华殿,瞥见杨氏的美貌,一时失控就做出了荒唐的举动。当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就一心只想着逃跑,没想到杨氏会因此寻了短见。事后我也是追悔莫及。”

    此时的敏之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俨然一副真心悔过的样子。可是,我该庆幸他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吗?我眼中的敏之虽然顽劣但并非不知分寸,难道他真的会因为一时意乱情迷而铸成大错?

    “还有呢?”我隐藏着所有的想法,面无表情地继续着。

    “得知杨氏自尽身亡,我心里很复杂。坦白说,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尽管我知道那很无耻,但我真的担心事情败漏。所以,当我发现那日伺候杨氏的宫女瑞儿看到我进入过萱华殿并且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时候,我就动了杀心。”

    “所以,你杀了那个叫瑞儿的宫女?”

    “是的。我真的是一时糊涂!”敏之说着重新垂下了头,他的肩膀也不住地抖动着。

    他是诚实的吗?如果不是,他为何要主动提及瑞儿的事,是真的坦白还是——只是一种试探,或者是迷惑?

    “正是这件事被王伏胜无意撞破,我那时已经后悔了,不想再杀人了,所以只能被其要挟,用钱财封他的口。没想到今日他竟然威胁要我帮他逃出去,否则就把我的事告诉天后,我一时情急加气恼就——”

    “你怎么知道我抓了他,又怎么知道他关在哪里的?”

    “我并不知道天后抓了他。我本是向您谢恩来的,无意间路过听到里面有动静,心想那小仓库放的都是您平日起居所用,若是进了老鼠就不好了,于是就上前查看,不想里面关的竟然是他。”

    “他可有说我为什么抓他?”

    “这个倒没有,当时时间紧张,他只顾威胁我了。”

    “那婉儿呢?为什么连她也要杀?”

    “我不想的。只是她恰巧进来看到我杀死王伏胜,我当时已经昏了头,就什么也没想——”

    我从头到脚打量着敏之,看他对答如流,却依旧不动声色。

    “王伏胜也是该死。除此以外,你还有隐瞒吗?”

    “没有了。”

    “真的?”

    “真的——没有了。”他在紧张,所有的镇静都是刻意装出来的。

    我猛然一拍桌子,怒喝道:“刺杀太子呢?”

    敏之用惊恐的眼睛瞪着我,“什么?什么刺杀太子?”

    “还装?王伏胜都交代了,是你策划并刺杀了太子弘。”

    “没有!”敏之矢口否认,“我为什么要刺杀太子,做这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为了让李贤成为新的太子啊!这不是你们计划好的吗?”

    “我对天发誓,那件事与我与太子都没有丝毫关系。是我做的我一定认,但那件事的的确确不是我干的。我不知道王伏胜为什么要诬陷我,说不定——说不定恰恰是他!他为了活命就想把所有事都推到别人身上。”

    敏之的情绪显得十分激动,一副受了委屈而愤慨不平的样子。如果没有刚才那段,结合前面的表现我应该相信他才对,但此时却恰恰相反。

    “你敢指天发誓说与你无关还可以理解,但你凭什么那么确定就一定和太子没有关系呢?”

    “我——我只是觉得不可能。我了解太子,以他的个性,他的为人是不会做出那种事的。而且这些年来他从未表现出过想当太子的想法。”敏之大概没有意识到,他如此努力而直接地为李贤辩白反而更加激起我的厌恶。

    “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呢?恐怕现在你该后悔杀了王伏胜,想要对质都没有办法了吧?”

    “是,我错了。我自作自受。但,请您无论如何要相信我,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我是绝对做不出的!王伏胜他临死还要反咬一口,说实话,他也是该死!”敏之说这话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响,可见是气极了。

    我突然话锋一转问了句:“那你具体说说他今天是怎么威胁你的?”

    敏之一愣,可能没想到问题会跳转得这么快,但他不敢怠慢,赶紧答道:“他说要我想办法救他出去,帮他离开皇宫,否则他就没办法帮我保守秘密,只能全部告诉天后您。”

    话音刚落我便微微一笑,问道:“他是说还是写啊?”敏之一愣,我随即厉声道:“你不知道吧,王伏胜刚关进来就被人下了毒,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无法开口说话了。”

    敏之的脸立刻变得煞白,他瞪着眼睛大概在回忆自己遗漏的细节。

    我接着说道:“敏之,你很聪明,也很会随机应变。你甚至想到用诚实来撒谎,但你忘了,谎言就是谎言,撒了第一个就注定要一直编下去,那么就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你说的没错,今天的事是碰巧了,不过,不是上官婉儿碰巧看见了你而是你碰巧看见了她。我想知道的是,你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你在意识到她必须杀了王伏胜的当下立刻决定帮她?而且在事发之后,还极力替她掩饰?”

    敏之完全愣住了,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想要解释却又觉得无力。

    “还要我再解释得清楚一些吗?首先是锁,不要说你比婉儿更有机会拿到钥匙。你不知道王伏胜变哑,说明你和婉儿不是事先商量好的。我和蝶衣进去的时候正听到你那句要杀了婉儿的话,可是你真的下了狠手吗?所以,别硬撑了。关于婉儿,王伏胜的供词上也有提及,即使你为她隐瞒也帮不了她。”

    敏之把眼睛一闭努力吸了口气,再睁开时说道:“是我跟婉儿说只要她不想让太子的婚典办成我就一定能让它办不成。但我怎么做她并不知道。”

    “所以你玷污太子妃,杀宫女灭口都是计划好的?目的就是破坏太子大婚?”

    “我承认是为了破坏婚典。但杨氏自尽,还有瑞儿的事确实是意外。”

    “那这些又和王伏胜什么关系?婉儿为什么要对他下手呢?”

    “王伏胜偷听了我和婉儿的谈话,随后又跟踪了我,他以此为把柄要挟我不说还去骚扰婉儿。那个太监就是一个疯子,天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我想婉儿一定是被他要挟怕了。但是天后,婉儿自始至终都没有真的杀过人,杨氏那件事也是事后她才知道了一点还不是全部。即使有错,也不是大错,况且她年纪还小,又跟随您这么多年。这一次人是我杀的,一切都是我做的,就请天后不要再追究了。”

    或许敏之说的还不是事情的全部,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在极力为婉儿开脱罪责,但至少这个版本已经最接近真相了。

    此时,敏之眼神里流露出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有谁会想到长安最出名的情场浪子竟会在心里藏起一个人,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守着这份情感,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我也很难想像。

    我突然发现我并不认识敏之,我也不认识婉儿,在我思考她和弘儿或是贤儿是否般配的时候,竟然没有意识到其实在她的生命里还有其他可能。

    “我听明白了,说来说去就是你想帮婉儿当上太子妃。你觉得这样做值吗?”

    “我不知道,我脑袋发昏了。”这是今天敏之回答得最轻松的一句。

    不知为何,我竟然说出了下面的话:“你被关进牢里的这些天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婉儿和谢瑶环两个人忙前忙后地调查,最后找到了真凶,你才得以名正言顺地被放出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我在心里质问自己,却看到敏之的眼中真地划过一丝喜悦。

    我赶紧正了正声色,又说道:“婉儿的事先放一边,还是回到刺杀太子一事。没错,你和王伏胜的供词互相矛盾,有可能是你说谎,也有可能是他诬陷。但是别忘了,谎言就是谎言,刺杀太子那么大的事就没有其他人知道吗?太子是否与此事有关,现在他的亲随赵道生正在牢里接受拷问。真相,只要肯花功夫总是能找到的。所以我奉劝你有什么还是趁早说,不要到了最后自讨苦吃。现在,你还要坚持说与自己无关吗?”

    敏之的表情再次变得强硬起来,“方才我是撒了些谎,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我确实没做过定然是不能认的。”敏之的表现在那一刻还真是让认难辨真假。

    “既然如此,就等查明真相再说。你还有机会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还有什么该说的没说,并不是任何你想说真话的时候都有机会说出来的,所以把握时机很重要。”

    面对我最后的提醒,敏之的回应却是沉默。这场审讯下来我感觉自己筋疲力尽,然而更艰难的面对还在后面。

    对东宫发起突然搜查的亲卫回来复命了,他们在东宫搜出了大量武器和甲胄,称应该是借着火后重建的机会偷运进来的。赵道生和王伏胜的供词相互照应,再加上眼前赤裸裸的物证,还要我如何再找借口呢?

    “太子怎么样了?”

    “回娘娘,太子一直说他冤枉,喊着要见娘娘和陛下。属下暂时将他安置在寝殿,东宫所有人等也都看管了起来。”

    “先不要惊动陛下。”我的头好乱,这件事该如何跟李治说呢?究竟怎样才是我想要的结果?这决定了我该如何与李治沟通。然而,当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李贤身上的时候却暂时忘记了一个人,更加没有想到此时一辆马车正在悄悄驶入宫中。

    飞奔而来的小太监在蝶衣耳边低语着,就见蝶衣的神色越来越紧张,他转身快步来到我面前低声道:“主子,刚才陛下的亲卫带了一个人进宫,看样子好像是郇王。”

    “李素节?”是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李治这是要有所行动了?他会怎么做呢?想到这里我忙问:“现在人呢?”

    “被带到了乾元殿。”

    “乾元殿?”我真好奇李治这次想要做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要继续保持无动于衷吗?一个个想法在我脑海里迅速转动着,终于我无法再安坐下去了,“去乾元殿!”

    “请天后止步!”乾元殿前,李治的亲卫列队挡住了去路。我一声令下,身后的亲卫便冲了上去逼住对方。我低声喝道:“让开!本宫包你们没事!”说罢大步走上台阶。

    殿门前,两名亲卫看到我刚想开口便被我一个手势止住了,我走到他们近前低语道:“不要出声。”那二人对视了一眼显得很是惶恐。

    那一刻我的手指已经触到了朱漆大门,但就是那一刻我停下了,透过门缝我看到李治正从正上方的龙椅上走下,背对着我跪在地上的应当就是李素节了。

    “你好大的胆子!”李治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怒火。

    “父皇,儿臣——儿臣不该擅离封地,还望父皇原谅儿臣一时糊涂。”李素节说着匍伏在地。

    李治走到他面前,“你以为朕说的就是这个?”说着他一扬手摔下一叠书信。“自己看看吧!”

    李素节惊慌地拾起那些书信一一打开,他的脊背也随之抖动得越来越强烈起来。“父——父皇——”他的声音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

    “你以为朕不动你是因为朕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在岐州大肆敛财,豢养武士,朕只当你是太缺乏安全感了,你只是想保护自己。可是你串联、拉拢各方节度使,甚至私自招兵买马,这些行为朕想为你找个合理的解释都找不到!你倒说说看,你想干什么?”

    “儿臣,儿臣这么做绝不是针对父皇,而是——而是天后。这些年,天后擅权干政,朝堂内外皆是怨言。父皇您是没有听到,就连外面的百姓都说——都说这天下已经姓武,不姓李了!”

    李素节的这番话霎那间点起了我的怒火,我真想破门而入,当面质问这个小兔崽子。但即使指甲掐进了肉里,我还是忍住了。

    “放肆!”是李治愤怒的声音,“简直一派胡言。天后理政是朕给她的权力,她也没有擅权。满潮文武对天后的能力是有目共睹,无不佩服,而非你所说的皆是怨言。尽管如此,天后也从来没有对朕心怀不敬,即使有的是机会也不曾试图攫取过军权。而真正觊觎军权的却是你!”

    李治说着一指李素节,“朕是患有风疾,却不呆傻。你这次来洛阳不就是奔走布置来的吗?你指使明崇俨意图加害于朕,然后策划以拥立太子之名逼宫夺权。事成,你便可以挟天子发号施令,若不成,也可以把罪责推到太子身上,保自身周全。你的算盘打得可真漂亮啊!”

    只见李治扬手指着高高的龙椅说道:“你以为那个位置是那么容易坐的吗?你以为朕做这个皇帝靠的只是运气吗?素节啊素节,你以为朕倒下了你就能逼宫成功吗?告诉你,你连天后的一成都不如!”

    李治的话让我暖心却也让我惊讶万分,原来是李素节,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做的?怪不得赵道生和王伏胜的供词都把矛头指向了李贤,原来他们要保护的才是真正危险的人。

    此时的李素节已经泣不成声,他匍伏在地抓着李治的靴子哀求道:“父皇,儿臣只是一时糊涂,都是因为对天后的恨念太深才会误入歧途。儿臣知错了,儿臣再也不敢了,求父皇就饶过儿臣吧!”

    李治俯下身子对他说道:“你若真心悔过,就老实交代在这宫里和太子身边究竟还有多少你的人!”

    “儿臣交代,儿臣会将名册交给父皇,听凭父皇处置。”

    “素节,”这时李治的声音突然哀伤了起来,“你可知道自己犯的可是谋逆的重罪?”

    “儿臣知道,儿臣只求父皇能饶儿臣一命。儿臣保证一定每日虔心礼佛,为父皇祈福,再不做一星半点的迕逆之事。”

    李治深深地叹了口气,“朕虽然气你,但子不教父之过,你所犯的罪行朕也有错。这件事朕不会张扬,所有牵连官员,朕会找理由将他们罢职或者贬官。而你,朕会派人悄悄把你送回岐州,名义上你仍然是郇王,只是从此你再不能踏出王府半步。”

    “谢父皇不杀之恩。”这一声谢恩包含了太丰富的情感。

    李治弯下腰扶住李素节的肩膀,低声道:“素节啊,朕的决定不会改变。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如实地回答朕一个问题。”

    李素节抬起头,他此时的眼神应该是惊魂未定的。

    只听李治慢慢说道:“行刺李弘的人是你指使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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