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乐多抬手,凝滞在半空,到人家门口了又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毕竟求人膝盖软一截,那张臭脸,可不像是说话和善的主儿。

    而且这个点了,不知道他睡觉没有?万一把人吵醒,他有起床气怎么办,碰一鼻子灰?

    “……”

    算了,林乐多深吸口气,不管他什么脸色,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要能屈能伸。她面带微笑,再一次伸出手,准备叩响面前这扇冰冷的防盗门。

    哪想,忽然“咔哒”一声,门猝不及防地自己开了。

    四下静籁,林乐多实打实被这声脆响吓得心脏猛跳,尾椎发麻。

    “……”

    门内那位也不遑多让。

    陶子萱穿着睡衣、踩着拖鞋,手里拿着根没用过的、拇指粗的白蜡烛,扶着门,腿都软了。

    借着几分月色,陶子萱认出眼前这个黑影,是下午出现在小阔哥哥家的那个漂亮姐姐!

    两人在昏暗的夜色里大眼瞪小眼。

    良久,林乐多打破沉默,用尽量亲切的语气问:“请问段屿阔在家吗?”

    陶子萱不敢贸然回答,回头朝屋子里喊:“小阔哥哥,下午那个漂亮姐姐问你现在在家吗?”

    段屿阔:“……”

    林乐多:“……”

    段屿阔面色倦懒,穿着身宽松的T恤、睡裤,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他今晚人都睡着了,被一通敲门声惊醒,下床开门,是陶子萱来借蜡烛。

    小姑娘今晚在家看电视,突遭停电,爸妈又都上晚班,一个人在家里没有光害怕,飞快跑上来找小阔哥哥求救。

    段屿阔放下杯子,声音里带着点没睡醒的恹恹,说:“不在,问她有什么事。”

    林乐多努力保持微笑,很难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懒得应付。

    陶子萱夹在两人中间,进退不是,为难地吞吞吐吐:“姐姐,小阔哥哥让我问你有什么事?”

    林乐多不为难传声筒,直接朝里喊:“段屿阔,你家还有蜡烛吗,可不可以借我一根?”

    段屿阔惜字如金:“没了。”

    最后一根蜡烛刚给陶子萱。

    默了下,林乐多说:“那不打扰了,谢谢。”

    家就在对面,林乐多打开门,进去,老房子采光一般,满室铺天盖地的暗。

    她摸黑往里走,把钥匙往桌上一丢,看沙发被月色照亮半边,就在沙发上躺下了。

    头发还半湿不干的。

    林乐多挪了挪姿势,脑袋半悬在沙发沿上,发尾垂地。

    所有纠结和较劲都只存在于事前——尤其是当决定要敲段屿阔家门那一刻。

    事后,此刻仰头望着天花板,她心情挺平静的。

    她以为自己会对段屿阔的冷言冷语非常在意,而当脑子真实放空时,她只想这漫漫长夜,没有电又没有手机,还睡不着,她该怎么度过。

    如果手机有电就好了,她今晚哪儿也不去,就给林志远打一通宵电话,管他是不是在跟新老婆温存,反正道德绑架他必须陪聊。

    要不是林志远当年带着她去台球厅看乐队表演,她不至于非要开灯才能睡着。

    小时候那会儿,林乐多她爸林志远在国企工作,上班比较清闲,所以带孩子的重任主要落在他肩上。

    林志远是个超级摇滚迷,大学时自己组过乐队,平时追着崔健、唐朝和黑豹全国各地的跑,到结婚后也不落闲。

    林乐多四岁的一天,林志远跟朋友们约好去台球厅看一场乐队表演,临出门时,林乐多死活不让他走,林志远赶着出门,干脆直接抱起女儿,带着一块儿去了。

    到那以后,林志远怕林乐多乱跑,看不住人,就把她哄睡了,跟认识的工作人员打过招呼后,把她安置在一间小休息室里。

    那时候的台球厅、咖啡馆,就是现在livehouse的前身,摇滚乐又轰炸、热烈,人跟着音浪摆动,什么都忘了。忘了烦恼、忘了忧愁、也忘了这声浪能把僵尸都震出土跳两步。

    乐队一开场,林乐多就被吵醒了。休息室很小,三四平米左右,密闭、全黑,门反锁着,她找不到爸爸,在个像棺材似的、漆黑一片的全封闭小房间里哭喊了两个小时,嗓子哭得嘶哑,听说当晚就发烧了。

    那时候年纪太小,林乐多对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印象了,只是那种恐惧感被永远留在她身体里——晚上不开灯睡不着。

    不需要多亮,一盏小夜灯、一豆光都行。

    躺了会儿,林乐多忽然翻身坐起来,夜深不能寐,那何不秉烛游?

    林乐多对奇珍异宝、美食华服都感兴趣。她有一阵喜欢看日剧,买过jk制服,有一段时间喜欢汉服,买过唐制汉服,还有段时间喜欢洛丽塔,买了一套哥特风的裙子。

    不过因为她不好意思穿出去,所以都压箱底了。

    林乐多拉开窗帘往外望一眼,黑灯瞎火,从衣柜最里面翻出一条华丽繁复的黑裙,很适合穿哥特裙。

    林乐多快速换上,可惜没有全身镜,也没把配饰和鞋一起寄过来。

    不过当时她在整理打包常服的时候,想把这条裙子寄过来,就只是图个赏心悦目而已,没想过真要穿上。

    但是没关系,她小跑到玄关口口,想,穿拖鞋也一样漂亮。

    穿着拖鞋、提着裙摆,林乐多姿态高贵优雅地下楼梯,幻想自己是某某圣教的魔女,或是一位心狠手辣的女魔头。

    噗,太中二了,她忍笑,这种感觉像小时候披着枕套假扮还珠格格。

    不过白天不好意思穿出门,还不兴她半夜三更穿出来赏月么。希望半夜没人会被她吓到,林乐多心情愉悦地想,并且提前在心里道了声抱歉。

    她睡不着,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长夜漫漫,还没手机玩,纯靠想东想西打发时间,那是要想抑郁的。

    -

    二楼,段屿阔临窗站立,视线往下,像是在看一个人格分裂患者。

    二十分钟前,林乐多走后,陶子萱跟着离开了,房子恢复冷清沉寂。

    段屿阔回房间,上床重新酝酿睡意,失败。

    因为没电,看不了电影也看不了书,他站到窗前吹吹风,然后就看到了这一幕——林乐多穿着身奇装异服在楼下晃荡。

    段屿阔面无表情,一边想精神病医院的号码,一边回忆,确认陈书芬没提过孙女有什么精神方面的疾病。

    -

    林乐多这会儿倚在凉亭的长木椅上,晚风习习,忽然想起很多关于夏天的记忆。

    月浓星亮,她正忆着往昔,忽然听到有动静,楼洞口走出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深更半夜,出于安全考虑,林乐多赶紧蹲身藏住自己。

    然后看见,走出来的这个人是……段屿阔?

    段屿阔一身黑T、黑运动裤,手里还拎着个黑色塑料袋,几乎与黑夜要融为一体。

    他脚步声轻,听着听着,朝她这个方向走过来了,越走越近。

    然后,他从她旁边走了过去,就是旁边,半米不到的距离,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

    林乐多没忍住,起身跟上:“你没看到我?”

    “我该看到你?”段屿阔目视前方,“不是在扮鬼么。”

    她在扮鬼,所以看到她不就是“见鬼”了?林乐多没忍住,哧地一笑,为这一星半点的冷幽默。

    段屿阔走到垃圾箱前面,把垃圾袋扔进去,确认了她精神状况应该没什么问题。单纯只是人不正常。

    大半夜不睡觉来丢垃圾?林乐多说:“你不睡觉?”

    段屿阔反问:“你睡了?”

    “太黑了,我睡不着。”

    “所以半夜在这装鬼?”

    林乐多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太黑睡不着?’”

    段屿阔:“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

    林乐多刚升起点跟他胡天侃地的兴趣,马上熄了火,果然是自找没趣、自讨苦吃。

    她以牙还牙,回答他那句“所以半夜在这装鬼?”的问题。

    “我半夜要干什么,关你什么事。”

    段屿阔停了下,看一眼她——相当自得其乐。

    林乐多当做没看懂他那眼神。不然呢,大半夜睡不着觉该郁郁寡欢比较合适吗?

    她曾经在书里看过一句话——“人生在世会有种种不如意,但你仍可以在幸福与不幸中作选择”。

    所以不如意时,她选择尽量平和、开心的度过。

    风从段屿阔的方向吹过来,林乐多闻到一股淡淡的木质调香,很独特,感觉沉着,让人想到深山密林里积寒累雪、风吹不动的孤松。

    不知道香味的主调是什么,檀木、雪松、还是香草根?还挺好闻的。

    此刻风恬月朗,万籁俱寂,树影摇曳,枝叶沙沙。

    看着地上人影成双,林乐多忽然想到什么,觉得有意思,即兴道:“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背过吗?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她悠闲自得地重复一遍,本来想指指自己、再指指段屿阔,又觉得显得他俩多亲昵似的,改指着他们俩影子,避嫌。

    段屿阔没说话,手抄在裤袋里,看地上两道人影被月亮拉得斜长。

    他刚刚沉默着,此刻沉默更甚。

    没过三秒,林乐多就看到她旁边那道影子径直转身走进了楼洞里,没打招呼、不带半点留恋,好像本来就是无可奈何地、被迫跟她共了一段路,听她半夜发疯,现在到楼下了,终于可以走了。

    林乐多站在楼洞口吹了会儿风,估摸着段屿阔应该进家门了,她才上楼。他不想跟她待,她还连楼道都不想跟他一起上呢。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由黑转灰,林乐多照了会儿镜子,一边把裙子换成睡衣,一边感慨,自己是真的一点都不困。

    她从漆黑的冰箱里拿出瓶冰牛奶,插上吸管,走到阳台,想起自己曾经有一次尝试关灯睡觉,结果数到20982只水饺,人还没睡着,天已经亮了。

    今晚不知道又要数到几只。

    ……

    她不确定,她数到第一百二十六只水饺的时候,听到了两声敲门声,是不是幻听?

    林乐多放下牛奶,放轻脚步,朝门口走去。她后背发凉,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什么也没有。

    走到门口,林乐多无声地趴在猫眼前看了半天,门外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林乐多都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胆子,一手拿着水果刀,一手无声地压下门把手。

    心跳在门锁打开那一刻几乎快要跳出嗓子眼,在发现门外屁都没有的时候,开始思考白天去医院该挂耳鼻喉科看耳朵,还是挂精神科治幻听。

    可她明明就听到敲门声了?

    林乐多试探地往外走一步,“咣”一声,脚撞倒什么,吓她一跳。

    蹲身看,是一支香薰蜡烛。

    她把蜡烛捡起来,烛面有一层灰,应该是很久没用过了。犹豫了下,林乐多拿着凑近鼻尖,蜡的香味很淡,很好闻,也很……似曾相识?

    ——脑海里适时跳出了张山寒水冷的脸。

    林乐多难以置信地抬头,对面的防盗门关得严丝合缝,在月光下透出冷冰的金属光泽。

    是,段屿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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