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临近中秋国庆八天长假,学校里也浮躁起来,上课下课在讨论要去哪玩。

    郑家誉要去乡下看外婆,顺便看看外婆家重新装修的五层楼自建别墅。听她妈说,她舅舅这回还请工作室设计了,装修得可洋气。

    “到时候拍照给你看。”

    她笑着撞下林乐多肩膀,轻声问:“你呢,要去哪?”

    两人在学校旁边的书店里,林乐多正在翻一本社会纪实类书籍,上网查了下简介和书评,很感兴趣。

    “不知道,”她把书拿上,打算去付款,无奈说,“我是听候安排的那个。”

    看她妈怎么安排。

    不过看陈书芬的最近透露出的风声,可能会去周边的度假区吸吸氧。

    付完钱,郑家誉忽然想上厕所,林乐多在旁边的肯德基等她。

    点了杯热拿铁,林乐多靠窗坐下,在手机上背单词。

    中午,肯德基里几乎都是一中学生。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声音基本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门口又进来一拨人,分贝瞬间上了一个层次,吵闹起来。

    林乐多没放在心上,直到身后有人笑:“美女旁边的座位空着,我们就坐这儿呗。”

    “干嘛,你对美女有意思啊?有意思就直接上去问人要联系方式啊。拐弯抹角的套近乎,是不是男人。”

    旁边的人跟着笑。

    林乐多皱起眉,感觉被人冒犯。

    “谁不是男人?不吃激将法这一套啊,爱坐哪随便你们。”最先开口的男生半点不上套,看向为首那位,“韧哥坐哪?”

    一群人都穿着一中校服,高大精健,像是体育生。

    与周围的张扬不同,“韧哥”看上去低调许多,下巴一抬,裁断地指向林乐多旁边的几张空位:“就坐……”

    “呲——”,椅子被推向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乐多站起来,已经挂了脸,直接走出肯德基。

    在看清那张脸的一刻,贺韧怔了下,视线下意识追出去。

    从洗手间出来的郑家誉跟贺韧对视上。

    郑家誉第一反应是皱眉,然后挽着林乐多胳膊离开,暗道晦气,同时低声问:“你看到贺韧了?”

    “嗯。”

    林乐多喝完拿铁,把纸杯丢进垃圾桶。

    “他也在一中,之前忘记跟你说了。”郑家誉补充说,“不过他在二十四班,体育班,你们俩估计遇不上,碍不着你的眼睛。”

    林乐多和贺韧初中结过梁子。

    不,或许用“结过仇”来说更为恰当。

    林乐多当时甚至被家里罚了半个月生活费,每天中饭只吃得起一个五块钱的粢饭团。

    多加一份咸蛋黄都匀不出钱。

    林乐多淡淡的:“他高中倒是一点也没变。”

    郑家誉说:“他们那伙人,在年级里名声臭得很。”

    一中大部分学生都是在全市、全省里遴选出来的尖子生,五个人里起码四个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一群“别人家的孩子”们聚集一堂,强者只会仰望更强者。

    像那一群仗着家里有点钱,不学无术又爱惹是生非的,只有教导主任有闲工夫,天天把他们看在眼里。

    -

    放假前两天,林乐多接到爸爸林志远的电话,让她长假里抽一天回奶奶家吃饭。

    梁敏文那边已经确定国庆要去周边的一座小岛度假,天然氧吧,靠山临海,她订了三间度假酒店的海景房。

    怕一号堵车太厉害,决定二号自驾出发。

    林乐多便一号去了奶奶家。

    到奶奶家已经是下午一点,推开门,家里热闹极了,大姑、她爸和小叔,三家都在,三室两厅的房子显得格外拥挤。

    一拨人忙着打麻将,其余人围在沙发上看电视。

    看到林乐多来了,婶婶先笑:“我们林家的大美女回来啦。”

    林乐多挂上笑,挨个叫过人,最终停在麻将桌前,看了眼林志远的牌面,已经听牌。

    她环视一圈问:“孔阿姨呢?”

    孔漪,林志远的二婚妻子。两人结婚四年,试管三年,今年终于怀上,现在快六个月了。

    林志远打出个九筒:“房间里睡觉。”

    他抬头看眼林乐多,都说女大十八变,女儿确实是又长开了不少。

    林志远笑问:“一中待得还习惯?”

    “嗯,”林乐多笑了笑,“跟六中差不多。”

    生活照旧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

    刚好林奶奶从厨房里走出来,听到这话,说一句:“既然跟六中都差不多,那非要让你转学去一中干嘛?”

    对于亲家陈书芬突然回来,又二话不说就给林乐多办了转学,再马上把人接过去住等一系列操作,林奶奶嘴上说好,心里是憋着不满的。

    搞得这么着急忙慌,好像是觉得他们林家没把人照顾好似的。

    搞搞清楚,林乐多虽然姓林,但归根究底还是她们梁家的人,法院早都判了的。

    她就算厚此薄彼点,也无可厚非啊。

    林老太太不觉得自己有错,反倒是这个前亲家,有时候太过咄咄逼人。

    她的不满都挤在脸上拉直的褶皱里,林乐多没说话了,任她发泄情绪。

    下午,林乐多在沙发上陪婶婶看电视。

    电视旁边有个相框,放着一张她初二时拍的全家福。

    那时候林志远刚二婚,照片里有三家人。她、林志远和孔漪站在一起,他们三是一家人。

    等到明年,照片上又能添一个人了。

    不是孔漪肚子里那个。

    而是她,局外人。

    -

    第二天下午,坐在迈巴赫里,被堵在高速公路上时,梁敏文无聊地问一句:“昨天去你奶奶家吃饭了?”

    “嗯。”林乐多在手机上下五子棋,消磨时间。

    她又问:“听说你后妈终于怀上了?”

    林乐多还没回话,陈书芬先说:“是个孙子,她奶奶嘴都要笑歪了。”

    “多好。”梁敏文满不在意地抽下嘴角,“林志远的房贷以后就留给他了。”

    “你就不想想你女儿?”

    “我的房子不早晚是她的?”梁敏文提醒老太太,“全款。”

    林乐多分神一瞬,关键的一步棋下错了地方,被对面五子连珠。

    输了棋,她干脆收起手机,降下了车窗。

    风灌进来,吹起她嘴角。

    林乐多知道自己这一点点的愉悦从何而来。

    跟全款房没关系。

    是为梁敏文在潜意识里默认,她是她的唯一继承人。

    “唯一”,就是不会再有别人。

    意思是梁敏文已经确认,她不会像林志远那样,再有别的小孩了?

    为这点细枝末节、难以宣之于口的东西,她觉得愉悦。

    这点愉悦一直持续到了度假酒店。

    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余晖盛大落幕,一天过去,林乐多忽然又觉得低落和无力。

    明明早已经决定不再为父母牵动任何情绪,并且一直努力在学着压制感情,却还是会不止一次的情难自禁。

    今天能开心,明天便能迎来巨大的难过。

    她讨厌这种感觉。

    房间里空旷又沉默,这样的安静很适合回忆起以前无数个那样“难过”的时刻。

    林乐多直直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允许自己烦闷五分钟。

    五分钟过去,她正打算放首《伤心的人别听慢歌》,给自己舔舐伤口,门外忽然响起几声敲门声。

    可能是要吃晚饭了。

    林乐多趿上拖鞋,过去打开门,然后看着门外的人,难以置信地沉默了三秒:“你怎么会在这儿?”

    风从走廊尽头那一扇窗吹进来,这个季节的海风是温润的、宜人的,而他是冷淡的、咸涩的。

    段屿阔看眼时间,没回答她的问题:“要换衣服么,出去吃晚饭。”

    林乐多正懵然着,手机适时响起,是陈书芬的电话。

    原来段屿阔二叔也拖家带口来这周边游了,两家酒店没订在一起,是程想容给打电话过来才知道的。

    段展平和梁敏文是旧交,只不过这些年段展平经常在国外做生意,梁敏文也忙,所以联系少了。

    难得这次遇上,自然要一起吃个晚饭。

    难得出来玩,当然也要换身衣服。

    林乐多马上去换了条裙子,一条纯白色的吊带短裙,肩上是小飞袖设计,看起来清纯又漂亮。

    裙子略微紧身,凸显出瘦削的肩背,和已经发育得玲珑有致的身材,站在酒店华丽的欧式吊灯下,像一株被人精心养护、含苞待放的奥斯丁玫瑰。

    林乐多忽然回过头,问:“你知道在哪吗,走路过去还是打车过去?”

    打车过去只要五分钟,但段屿阔说:“走路过去十五分钟能到。”

    林乐多弯眼一笑:“那就打车过去,我请你。”

    果然,玫瑰娇贵,不喜欢操劳。

    但最后打车的钱是段屿阔付的。

    因为林乐多当时刚好接到梁敏文电话,问他们到哪了。

    包厢里,菜已经上齐。在梁敏文的引介下,林乐多一一叫过人,段屿阔二叔她见过,二婶蒋林韵是第一次见,年轻漂亮,保养得很好,听说之前是电视台主持人,后来辞职了,现在在家里当全职太太。

    还有一双儿女,儿子上初中了,女儿还刚上小学。

    两家你夸我奖,有来有往。

    段展平知道林乐多的优秀履历,跟梁敏文忆往昔道:“小姑娘这么优秀,不愧是你的女儿。”

    两人以前是同班同学,从小学到高中,梁敏文一直是年级第一。

    听着长辈说话,林乐多在旁边礼貌地含笑,有些出神。

    ——“不愧是梁敏文的女儿”。

    这句话她听过无数遍。

    活在一位优秀、进取且成功的母亲身后,从知事开始,“梁敏文女儿”的名头,就是永远激励林乐多成为更优秀的人的动力。

    然后慢慢的,也是很多个夜晚,让她觉得痛苦,滋生出不配得感的源头。

    晃神间,包厢门打开,是段屿阔从洗手间过来了。

    段展平女儿似乎很喜欢段屿阔,一见他进来,便开心地招手:“哥哥!”

    不小心碰到汤勺,溅出汤来,二婶蒋林韵睨她一眼:“段奕心,好好吃饭。”

    林乐多有个直觉,不一定对——二婶似乎不太喜欢大侄子。

    林乐多又看向段屿阔,发现想为他平反都难,这样一张整天冷巴巴的脸,能讨谁喜欢?

    大人们在包厢里推杯换盏、回忆往昔,两个小孩吃完了饭,在旁边沙发上挤着,妹妹想跟哥哥抢手机玩游戏。陈书芬看出她的无聊,小声让林乐多喊上段屿阔出去走走。

    “天黑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跟小阔一起,我放心些。”

    好吧。林乐多不想让外婆担心,起身过去,问段屿阔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

    她一边说话,一边悄悄往陈书芬的方向使个眼色,再看回来。段屿阔从那双连眨两下的眼睛里看出点拜托的意味。

    他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很漂亮的马尔济斯犬,小马尔济斯每次想出去玩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人。

    段屿阔恍然片刻。

    坐在包厢里确实太无聊了。

    程想容已经在旁边先替他答应下来,笑着说:“去吧去吧,你们同龄人一起玩才有意思,别拘在里面。”

    -

    国庆期间来这周边游的人不少,晚上比白天凉快,更适合出门,商业街上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两人随便走了走,坐进一家街边的夜宵店里,林乐多很公平说:“你请我坐车,我请你吃东西。”

    段屿阔的饭量,她是见识过的。他今晚就吃了点菜,饭都没添,肯定没吃饱。

    段屿阔随意翻翻菜单:“全场消费林小姐买单?”

    “当然,”林乐多很喜欢此刻的热闹,让她有了从紧张的日常生活中抽离出来的实感,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托腮,大气道,“想吃什么随便点。”

    刚好服务员走过来,问他们需要些什么。

    段屿阔把菜单递过去,正要点单,对面的林乐多忽然捣乱,一本正经道:“炒一本,他能吃。”

    炒一本?

    服务员笑了下,知道这是开玩笑,正犹豫要不要顺着接一句,就听到旁边被抢话的帅哥平静道:“听她的,炒一本。”

    说实话,小美女开口还能感觉出是在开玩笑,但这位帅哥一说话,扑面而来便有种让人觉得盖棺定论的信服感。

    服务员甚至开始认真问:“是堂食还是要打包带回去吃吗?”

    段屿阔说:“堂食。”

    服务员又在思考,这两个人难道是拍大胃王的吃播的?他想了想说:“那待会儿我给你们换张桌子?这张太小了,放不下盘子。”

    段屿阔无有不可地应了声。

    看他们居然真的讨论起要炒一本、该怎么放,服务员甚至要去报菜了。林乐多赶紧把人叫住,说不好意思,是在开玩笑,然后点了一份紫菜炒河粉,和另外几样特色菜品。

    服务员走后,段屿阔往后半靠着椅背,看向对面:“我比较能吃,你确定只点这么几样?”

    “不够再点,”林乐多看回去,“人不要太贪心。”

    段屿阔平静:“是我贪心?”

    林乐多盯着他,忽然在桌下碰下他鞋尖:“我刚刚是开玩笑,我们就不能换个话题?”

    她动作自然,不以为意,仿佛只是一个朋友间一个正常无比的小动作。

    对比之下,段屿阔没动声色,心里那点因为觉得亲昵而产生的逾越感显得自作多情。

    他长腿本打算抽回,最终没动。

    对面没说话,林乐多喝下口柠檬水,后知后觉道:“你晚饭偷偷喝酒了?”

    她眼睛眯了下:“话这么密。”

    段屿阔马上用行动打破猜测,既没再回话,也没再说话,心不在焉地听着不远处的街头钢琴。

    过了会儿,菜品一一上齐。

    蛋炒河粉还不错,就是里面加的洋葱碎让林乐多挑得头疼。

    又起了风,还得腾出只手压裙摆。

    她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穿短裙出门,一点点微风都变得恼人。

    林乐多用生菜卷起一片柔嫩多汁的猪颈肉,再放上泡菜、蒜片和线椒圈,烦恼瞬间被美味冲淡,点了点头,又觉得幸福。

    对面递过来一件外套时,她还没反应过来,外套在半空不尴不尬地停滞了几秒。

    林乐多疑问地抬眼,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风又吹动裙边,她按下,心里陡然升起个猜想,但不敢确定。

    段屿阔没给她时间反应,已经站起来,从她身旁走过时,黑色外套罩到了她大腿上,盖着裙边,把风都遮挡住。

    他说:“帮忙拿一下,去趟洗手间。”

    她很快回神,模仿他的语气,不以为意地回应:“嗯,你去吧。”

    平静之下,关于猜想的确定和不确定在林乐多脑海里开始博弈,连猪颈肉都失去诱惑力。

    但说是拿一下,段屿阔回来后也没有问她要,直到从烧烤摊离开,她才把外套还给他。

章节目录

撞南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笛野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笛野并收藏撞南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