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因为程想容不在,段屿阔早上被陈书芬叫过来吃早饭了。

    林乐多起床看到段屿阔坐在餐桌边,神色如常地打招呼,问:“喝水吗?”

    段屿阔抬眼:“不用。”

    陈书芬在厨房里喊:“多多,早上不要喝冰牛奶,我在微波炉里热了,你跟小阔一人一杯。”

    “知道了。”

    吃完饭,两人前后下楼。林乐多最近又恢复骑自行车上下学的习惯,觉得吹吹冷风会更清醒。

    她戴上手套,跨上车,比旁边的段屿阔晚下来但是早离开,利落的姿态像是把人撂在了后面。

    段屿阔抬眼,只看见她的背影。

    到学校,教室已经冷得开了空调。林乐多刚坐下,孟繁星从旁边递过来一个被烫到皱缩的矿泉水瓶:“赶紧暖暖。”

    里面刚装上热水,专门用来暖手的。

    林乐多接过,另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榛子味。”

    孟繁星最喜欢榛子味,她记得。

    还没吃早饭,她都快饿死了,孟繁星开心接过:“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早读完,离第一节课上课还有五分钟休息时间。孟繁星望着朝走廊的窗外发呆,忽然嘀咕:“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看见他笑过吗?”

    “什么?”林乐多把手上资料整理好。

    孟繁星转过头,托着腮,忖度说:“我刚刚看到段屿阔走过去,突然特别好奇,这个学校真的有人看见他笑过吗?或者说,他这辈子真的有笑过吗?”

    段屿阔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冷若冰霜,说话做事从来无波无澜、游刃有余。他真的会有人类该有的其他情绪吗?那得是什么样子?

    “他该不会是个AI吧?”

    林乐多收资料的动作一顿,才发现,自己见过段屿阔笑,是中秋那晚在酒店门口打出租车的时候,非常蜻蜓点水的一下,比平时看起来柔和一些。

    她说:“可能是吧,哪有正常人像他那么聪明。”

    后半句纯是嫉妒他脑子好使。

    不光是做题,还有昨晚,怼得她几乎还不上嘴。

    想到昨晚,她心里忍不住想冷哼一声。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冷哼、凭什么冷哼。

    -

    期末快到,周六名师班补完课,课后作业的难度也像是搞年末冲刺,直线上升。

    林乐多原本计划一个小时写完,结果多拖了四十分钟,还有一道选择题没解出来。

    她琢磨半天,最终放弃,宁愿空着也没去对面问。

    凌晨一点,林乐多又睁开眼,想到那道空着的选择题,总觉得有件事挂在心上,死活睡不着。

    早该预料到。她崩溃地抓把头发,掀被下床,对着题目又枯坐半天。

    最终还是梁成睿突然发消息来,解救了她。

    梁成睿收到题目,二十分钟后发来答案和详解,真服了她。

    【你半夜不睡觉就跟这道题在这大眼瞪小眼?】

    林乐多如塞顿开,沉浸在浸饱知识的满足感里。好几分钟过去才回:【那你半夜找我聊天干嘛?】

    梁成睿:【想吃什么特产?给你捎回去。】

    【你要来新城?】

    【奶奶过阵子要来这边,带回去。】

    【外婆要过去吗?】

    林乐多意外,今晚吃饭还没听陈书芬说这事。

    【我过生日,她肯定会过来,ok?】

    差点忘了,他十二月过生日。

    林乐多哧笑,瞧这语气拽得,真是奶奶心里最受宠的大孙子。

    她在网上搜罗一番,发过去几个特产名字,说:【我想到再加。】

    对面。

    【ok】

    不一会儿又发来。

    【你之前遇到不会做的题也就这么干熬?跟你作业比命长?还是想把你作业耗死?】

    林乐多回复。

    【首先,很少会遇到我连头绪都没有的题目。】

    【其次,我会找人问。】

    【最后,我是求知若渴!】

    梁成睿:【你找谁问,今晚怎么不去找?】

    找谁问?林乐多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张冷然英俊的脸。

    但是他们两那天晚上跟表决心似的,互撂狠话,她走得那么清高,脊梁比水泥还直,绝不愿意轻易拉下面子。

    可梁成睿这语气,像是笃定她在嘴硬。

    林乐多回:【这么晚了去扰人清梦,我又不是奔着绝交去的。】

    不一会儿,梁成睿回:【下次不会直接来问我。】

    林乐多听陈书芬说过好几次,梁成睿大一平时特别忙,连打电话都要提前安排时间。

    默了会儿,她语气软下:【嗯,知道了,你早点休息。】

    对面隔着屏幕把她看穿:

    【阳奉阴违。】

    林乐多笑了下,飞快回:【还睡不睡?再回一句拉黑。】

    梁成睿:【你最好来真的。】

    林乐多:【……】

    梁成睿:【[调皮]】

    这人怎么这么欠揍?

    -

    林乐多第二天早上才从陈书芬嘴里正式听到,过阵子舅舅要来新城出差,会带她一起去梁成睿大学看看的消息。

    就两三天,刚好是周末,林乐多可以去奶奶家或者妈妈家过。

    陈书芬说:“你要是都不想去,就呆在家里。”

    林乐多点头:“嗯。”

    陈书芬看到孙女那么乖,又勾起心底的不放心:“要不我不去了,反正也就两三天,没什么好待的。”

    林乐多看向陈书芬,嘴角露出让她放心的弧度:“梁成睿昨晚都问我想吃什么特产了,你不去,谁给我带回来?”

    陈书芬喜欢听到兄妹俩感情好,笑叹一句:“他还知道惦记妹妹。”

    林乐多继续给她宽心:“你放心去吧,就像你说的,反正也就两三天,我能照顾好自己。”

    陈书芬搅和搅和粥,似是还在犹豫。

    直到梁成睿生日前几天,看到冰箱里陆陆续续出现各馅饺子,林乐多知道她是做好决定了。

    舅舅接走外婆的那个上午,林乐多在学校上课,看到时间,偶一出神,心想陈书芬这时候应该已经出省。

    晚上放学回家,屋里黑压压、空荡荡的。

    林乐多照常洗澡吃饭睡觉,睡前跟陈书芬打了通视频电话,汇报平安。

    第二天早上给自己煮了碗饺子当早餐,顺便拍一张照片发给陈书芬,中午收到陈书芬回了一排大拇指点赞。

    当外婆的觉得饺子没白包,当孙女的觉得今天没白早起。

    周六中午,林乐多收到梁敏文晚上要接她出去吃饭的消息,下午名师班一下课,便在马路边等着。

    十二月中旬,风吹得嗖嗖冻人,林乐多打个哆嗦,裹紧围巾,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东张西望。

    不一会儿,一辆黑色迈巴赫稳稳停下。

    车厢温暖,梁敏文只穿着件黑色高领羊绒毛衣,上下打量:“裹得跟个雪人似的。”

    “外面好冷。”林乐多边解下围巾边说。

    梁敏文伸手把空调调高两度:“去吃牛肉火锅。”

    林乐多转头,眼睛亮亮的:“翔临街那家雪花肉和胸口油超好吃的牛肉锅?”

    梁敏文余光侧视,扯唇:“是,特地给你订的。”

    她笑里带着言犹未尽的弦外之音,林乐多没来得及深想。

    直到车到餐厅,走进包厢,看到一位英俊成熟的儒雅男人坐在桌边。梁敏文主动介绍:“叫徐叔叔就行。”

    林乐多迟疑一步,看着梁敏文在徐立臣旁边落座,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书里写的——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离婚后,梁敏文谈过几个男朋友,但都从没往家里介绍过,今晚是第一次,也是第一个。林乐多再迟钝也知道,这代表什么,以及可能要发生什么。

    徐立臣自然地烫了三副碗筷,一副递给林乐多:“经常听阿文说你有多乖,今天终于有机会见到了。”

    林乐多低头,礼貌笑了笑,心里并不多相信梁敏文会在私下夸她有多乖。

    梁敏文放下茶杯,扫她一眼,转移话题:“点菜了吗?年末酒局太多,我今晚少吃点。”

    徐立臣说:“我先点了几样,你和多多想吃什么,再添上去。”

    梁敏文拿过菜单一看,发现自己想吃的菜品前面都已经被打上勾,嘴角扬了下。

    她想起什么,凑到徐立臣脸边问起一些私事,徐立臣低声回应,两人有来有往,仿佛有层透明屏障,把旁人都隔开了,透出种专属的亲昵。

    雪花肉在嘴里味同嚼蜡,一顿饭下来,林乐多食不知味。

    吃完饭,准备回家时,徐立臣给林乐多送了块最新款iPad:“听你妈妈说,你现在有很多网课,大屏幕对眼睛好。”

    林乐多下意识看向梁敏文。

    梁敏文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收下。

    林乐多这才接过纯白色购物袋,本来想说“谢谢叔叔”,但叔叔两个字卡在了喉咙里,只说出个“谢谢”。

    她不知道自己该以哪种身份继续叫他叔叔,是后辈,还是继女?

    从翔临街出来,梁敏文驱车把人送回桃李新村,交代几句后便走了,她明早还要赶飞机出差。

    林乐多本来想问点什么,话才到嘴边,迈巴赫已经扬长而去。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反正她从来都只有接受一切发生的权利。

    回到家里,林乐多把购物袋随手搁在桌上,没有拆,人躺在沙发上,肚子很饱,但突然特别想吃甜食,热量爆炸,能把自己撑死的那种。

    她翻起身,抓上钥匙,立刻下楼,在小区旁边的美食街买了份八寸的榴莲披萨跟一盒六枚装蛋黄酥,打算回家暴饮暴食。

    走到楼下,忽然又觉得屋里太空旷,不想上去,林乐多在楼下的凉亭里久久坐下。

    冷风吹面,她沉浸于心事,没注意有道高影从小区门口开始便一直跟在后面。

    今天周六,程想容照例在華园二叔家。段屿阔下午跟赵峥打完网球,在附近的面馆解决了晚饭,顺便看完一场最新出的科幻电影,特效千篇一律,内容乏善可陈。

    他走路回来,在小区门口便看到林乐多,平时多骄傲神气,今晚像只垂头丧气的灰麻雀。

    走到楼道口,段屿阔本该上楼,脚步却停驻,看向了不远处凉亭里的那道背影。

    冷月伴着一地残叶,可能是冬景萧索,把林乐多单薄的后背也衬得孤独。

    -

    一个人,一凉亭,一轮月,黑夜无边,林乐多其实自己也觉得……孤独啊,孤独。

    她给梁成睿发完成日快乐,呆坐着,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人渴望被爱与被在乎,就是庸人自扰,吃饱了饭没事干,闲的。

    另一个说,怎么办呢,她就是个庸人啊。妈妈最爱的是事业,爸爸早就偏心在新家庭,最爱的外婆同时也是别人的亲奶奶。

    不管对谁,她好像从来都不是最最宝贝的那一个。

    林乐多很纠结。

    一边想,在爱里要求排他性,是不是她太贪心,想要的太多了?

    人不能既要、又要,或许能得到几分关切与爱意,她就应该懂得感恩知足。

    可一边又想,有时候,真的好想体验一次被人爱着是什么感觉,满心满眼的、独一无二的那种爱。

    为什么别人都能有呢?

    林乐多两眼放空,望向天边。

    其实抛开杂念,她很为梁敏文和林志远开心,她最亲的两个人,如今都过上了新生活,过上了他们各自想要的生活。终于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不用再忙着吵架,争执到底是谁有错、是谁毁了谁的人生,可以和乐融融的吃顿饭了。

    她也不用再感到负担,觉得是因为有自己存在,才让一切都变得那么糟糕。

    现在这样就很好。

    林乐多笑了下,笑里不自觉牵起一丝落寞。

    她忽然想起五年级的时候,过端午节,家里订了餐厅在外面吃饭,林志远去停车场停车,梁敏文带着她先去餐厅。

    路过楼下看到有个卖炸串的小店,林乐多说想吃炸火腿肠,梁敏文便下去给她买。正好林志远停车过来,两人这时已经很不愉快,他借机讽刺梁敏文从来不关心小孩,连女儿上火两三天了都不知道。

    梁敏文绝不是骂不还口的人,当即反讽回去。两人一来一往,在小店门前又起交锋。

    忽然,梁敏文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电话,神色巨变,马上打车走了。

    林志远以为她在摆架子,也不甘示弱,掉头就走。

    两个人都以为对方会回去接女儿,然后林乐多就这样一个人被落在了餐厅里。周围热闹融融,她东张西望,又局促不安,在众人打量的视线里,觉得自己好像个丑陋的小怪物。

    时光荏苒。

    当年那个被落在餐厅的小女孩,如今父母各自要成新家,又要被落下了。

    林乐多的脑海忽然跳脱出感伤,想到半阙不相关的词——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她也好想随便躺在哪条小船上,任凭风把自己吹到哪里都好。

    ……

    身后传来点动静,林乐多半转过脸,看见来人,没有言语,任高影从面前走过,听他把一个黑色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里。

    林乐多本来不打算搭理他,直到段屿阔在她面前停下。

    她默了默,声音里难纾郁闷:“干嘛。”

    段屿阔站定,平静:“脚抽筋,缓缓。”

    林乐多盯着他,夜色朦胧里也难掩英挺,别开脸,哧地笑了下:“好蹩脚,我不信。”

    段屿阔没说话了,林乐多眼神转回去:“干嘛不说话了?”

    段屿阔觉得自己从家里搜罗出一袋垃圾来丢已经够疯,没再继续:“你不信,再说有什么用。”

    林乐多背往后靠,觉得这场面很熟悉,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她下楼解闷,就碰到段屿阔大半夜不睡觉,下楼倒垃圾。

    今晚又下楼倒垃圾。

    她说:“你是怕垃圾吗,家里有点垃圾就不舍昼夜地下楼倒。”

    段屿阔没否认,侧脸:“我怕垃圾,你怕什么?”

    林乐多仰着脸,眼珠微微转开:“我什么也不怕。”

    段屿阔淡淡:“我以为你现在就在怕。”

    林乐多心脏莫名其妙跳了下,想镇定自若地露出个笑,但心情烂得实在笑不出来,只能架出一副坦然无畏,扯扯嘴角:“现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段屿阔视线像X光,穿透林乐多的眼睛。

    两道目光对视、也对峙,谁也无言。半晌,他道破她眼里的伪装。

    “你在难过,怕眼泪会掉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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