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芬比林乐多先回来,在厨房做上汤菠菜。

    听到开门声,陈书芬从开放厨房回头看一眼,随口问:“今天这么晒,也出去玩了?”

    林乐多喜欢晒和煦的阳光,但讨厌被太阳暴晒。她换鞋进屋,撒了谎:“嗯,和家誉出去逛街了。”

    梁敏文顶着张病号脸,眉流漂亮干净,跟林乐多七分相似。此时戴着一副墨镜,正躺在巨幅落地窗边的懒人椅上看书。

    林乐多感觉到墨镜后的眼睛看向她。

    梁敏文的目光从来不是母亲对孩子充满爱的凝视,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声音不大地指出:“你出门前换了八条裙子。”

    林乐多给她瓷杯里添满温水,无伤大雅地反击,低声说:“妈,昨晚凌晨两点钟还在看项目书,今天又看了一上午,眼睛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梁敏文下意识扭脸,看向厨房,陈书芬没听到,正背身在切菜。她不明显的放松下:“对方是男生还是女生?”

    林乐多一噎,老实交底:“男生。”

    梁敏文翻一页书,眼睛扫着白纸黑字,虚弱但果断,徐徐道:“想做什么就做,不想做就不做,瞻前顾后只会徒增烦恼,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庸人自扰。”

    林乐多坐在旁边的藤编木椅上:“干嘛突然说这个?”

    梁敏文说:“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一脸瞻前顾后的样子。”

    林乐多低哝:“谁有你果断,上午说要打胎,下午就自己躺在了手术台上。”

    梁敏文说:“但我最后还是把你生了下来。”

    关于自己的出生,林乐多知道的不多:“所以最后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问出口,她感到陌生又新奇,从前在母女关系里的上位与下位,此刻居然在平坐着对话了。

    提到此事,梁敏文不觉愧疚,也不多幸福:“因为打麻药的时候,你在肚子里踹了我一脚。我想既然你想出生,我就带你来世上看看。”

    语气轻巧,其实是有震撼的。

    当时在手术台上,梁敏文头脑一片空白,此生真正感受到与另一条生命从灵魂里产生了深刻的连结。

    但她不是一个好女儿,也不知道怎么当一个好妈妈。

    生命里还有许多重要的事。

    反正在给人当妈这件事上,她尽力了。

    如果林乐多一定要问,梁敏文只能推卸责任,告诉她,因为你外婆当年也不是一个好妈妈。

    所以我不是。

    以后你也可以不是。

    不过林乐多没有问,而是环着膝盖:“你有后悔过吗?”

    梁敏文时常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出那么一个敏感细腻的孩子:“生了会后悔,不生会遗憾,人生没有满分答案。”

    林乐多像带入了自己的事,走神:“那要怎么选?”

    梁敏文果决道:“选你当下最想做的,去做,然后只向前看。”

    谁也没再说话。

    十分钟功夫,母女两都觉得已经把未来三年的心都交完了。

    但道理是道理,现实是现实,如果无法致用,听再多也是白费。

    没过两天,梁敏文高烧痊愈,陈书芬收拾好行李麻溜回桃李新村了,说对工作狂过敏。

    梁敏文懒得跟她翻旧账。

    林乐多说想在公寓再住几天,没跟陈书芬一起回去。

    她怕回去会见到段屿阔。

    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跟段屿阔的后续,是进是退,是破是立,是要迈进还是要放弃?她怕扎伤自己,又怕弄碎这段关系。

    但梁敏文那天的话还是起了一定作用,至少再想到“当断则断”时,林乐多脑子里是坚定的抗拒。

    她不想的。

    她舍不得。

    可是段屿阔为什么完全不找她聊天?一个字也不发,一句话也不说?他知道他这样有多讨厌吗?

    今天是讨厌段屿阔的第七天,林乐多已经能从每十分钟看一次手机,戒断到每两小时看一次手机。

    梁敏文这两天又在出差,公寓没人,林乐多在超市选购半个小时,最后买回来两瓶rio消愁。

    其实她也讨厌自己这样缩头缩脑,凡事期望对方主动。最好还能天降一个解决办法。

    但林乐多明白,事实是天还没黑,她就开始做梦了。

    喝气泡水也不管用,傍晚,林乐多干脆到街上一家书吧换换心情,约上郑家誉一起。

    书吧里。

    二十分钟过去,看着林乐多科幻小说还在第一页,郑家誉终于忍受不了,伸手在她明显出神的眼底晃晃:“你如果不想看,我们去吃东西?”

    林乐多从善如流起身:“好。”

    白天天气还好,此时外面已经下起雨,两人没出去,就在书吧的就餐区,各点了一块抹茶蛋糕。

    郑家誉看林乐多这么不在状态,想调节气氛,故意笑她:“干嘛呢,失恋啦?”

    林乐多抬眼,撑着左腮:“有这么明显吗。”

    郑家誉先是沉默,再是一惊,最后是不可置信到顶峰,然后再一个急转直下,她想到什么,笃定:“男方是谁?段屿阔?”

    林乐多摇头:“不是。”

    郑家誉稳坐钓鱼台:“别骗我,就是。”

    惨遭揭穿,林乐多气馁,又嘟囔一遍,有这么明显吗……

    郑家誉挖下一勺蛋糕吃:“这不是明不明显,而是逻辑推理。因为你只会喜欢喜欢你的人,而段屿阔喜欢你,并且喜欢你的人里他最帅。”

    林乐多不认同,用勺子把蛋糕压成泥:“他喜欢我吗。”

    郑家誉目光如炬:“他不喜欢你吗?多多,骗我没有意义,别骗你自己。”

    林乐多沉默下,目光空虚,良久才道:“我觉得他应该是喜欢我,但我不敢说他肯定是喜欢我。”

    “你懂吗,家誉。”

    林乐多是想笑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流露出了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多多……”

    郑家誉心被狠狠一揉,从对面坐到林乐多旁边,知道今天她为什么突然叫她出来,出来后又那么心不在焉了。

    郑家誉小心翼翼:“你们之间怎么了?”

    林乐多缓声说:“他报的新大,我报的宜大,我查过高铁最快要六小时四十二分钟。宜大是我的梦想,我不会改,但新大是他的选择,我又凭什么要他改。”

    饶是郑家誉一个隔三差五开林乐多和段屿阔玩笑的人,此刻也不禁提醒:“多多,异地很难,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我知道。”

    她知道段屿阔也知道,所以那天约会他才什么都没说。

    郑家誉问:“你是什么想法?”

    林乐多脑子很乱:“不知道。”

    郑家誉又问:“多多,你有多喜欢段屿阔?”

    林乐多捏着勺子,迷惘地承认心迹:“挺喜欢的。”

    郑家誉追问:“跟初三毕业的时候,和徐展图比呢?”

    林乐多跟徐展图初中当过一阵同桌,初三的时候全班都在起哄两人,但因为林乐多当时已经放弃一中要去六中,高中不同校,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进一步。

    后来毕业吃散伙饭那晚,徐展图在真心话大冒险环节亦真亦假地跟林乐多表白过,被林乐多亦真亦假地拒绝了。然后他没有再说过,她也从没再提。

    不是一种感觉,林乐多分得很明白:“我以前对徐展图是有好感,但现在,是喜欢。”

    她笃定又怅然,要是人能控制自己的心就好了。

    -

    天气预报显示,台风明天即将在沿海一带登陆,今夜已经风疾云滚,骤雨倾盆。

    段屿阔收到一通陌生电话。一般的陌生号码,至少连打三次他才会接,今天第一通刚响他就接了。

    没人说话,第十秒,对方才嗫嚅:“你好,请问是段屿阔吗?”

    “是。”

    “我是郑家誉。”

    对面没说话,郑家誉继续说:“外面雨下得很大,多多一个人在方向书吧,没有带伞,你可以去接她一下吗?”

    她没说为什么自己不去,为什么要喊他接,他的号码从何而来。段屿阔没犹豫地答应了,在郑家誉开始解释之前。

    林乐多今天确实脑子一热出了门,忘记看天气预报,没带伞也没加衣。

    郑家誉被父母两三通电话催回去,说晚上下大雨,要她别出去乱跑,剩林乐多独自坐在书吧里。

    科幻小说看到第二十页,天似漏了,雨势倾盆。看到第四十页,书吧里的风铃响起,有人推门进来,吹进湿漉漉的凉意。

    林乐多只穿着件纯白美式背心,戴一顶灰蓝色鸭舌帽,伸手捋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第四十一页,宽大的外套带着余温罩在她肩上,是件黑色薄冲锋外套,充斥着湿冷的木质调味道。

    对面有人坐下,林乐多捏着书页一角,视线在一行行字上虚焦。鸭舌帽挡住她的脸,她说:“不好意思,对面有人了。”

    对面人强势得很礼貌:“他到了我会麻烦他换个位置。”

    林乐多翻一页书,假装自己还在看。不一会儿,对面的人起身,她偷偷看向他背影,最近一台立式空调斜对着林乐多在制冷扫风,被段屿阔走过去关闭。

    这次段屿阔坐下,林乐多才说:“如果我不找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找我。”

    算是间接承认,是她让郑家誉给他打的电话。

    理由是她找的,号码是她给的,因为她不想再等他联系,她想见他。

    女生本就纤瘦,被不合身的外套裹着更显玲珑,她眼睛很漂亮,开心漂亮,生气也漂亮。

    段屿阔说“不是”,他知道自己的忍耐也快到极限。

    他看着对面,一点不挪开,像要把过去几天的分量都看回来,林乐多拿手去挡他眼睛他也不撇开。

    能感觉到他没有闭眼,视线好像X光穿过掌心。林乐多手收回来,像被烫到一样,五指蜷缩起来。

    她无言,被他看着不放。

    林乐多说:“段屿阔,我讨厌你。”

    一点点不能声张的委屈被伪装成控诉和指责,约会那天的洒脱已经变得不洒脱。

    这件事对林乐多来说原本很简单,但因为是段屿阔,变得很复杂。

    段屿阔像也知道错,他说:“对不起。”

    林乐多心很软,他一抱歉,她又觉得他也没做错什么。

    除了一件事,她真的很介意:“你七天没有给我发消息。”

    段屿阔默了下,没说话。

    因为他怕会影响她。

    他可以主动,可以表白,可以不断发动攻势让林乐多在头昏脑热下和他在一起,亦或是说出病情让林乐多心软和他在一起。

    然后呢。

    宜波与新城相距一千多公里,下雨时他没法送伞,生病时他没法照顾,伤心时他也没法马上陪在她身边。

    手机屏幕里的文字代替不了陪伴,她要一个人度过许多可能欲言又止的时刻。

    她有很多选择,不是非要和他走这条难走的路。

    她在害怕和不安,也还没有做好要走这条路的准备。

    但这些也都没必要说,她听了会心软。

    他不想影响她,至少不想在这段她心最乱的时候,影响她冲动做出决定。

    五分钟过去,林乐多知道自己估计得不到答案了。

    她转过脸,看向窗外的世界,树快被风吹跑,暴雨像巴掌一样拍打在玻璃上,整座城市都浸在水里。

    好一会儿,她说:“我们走吧,我晚上回外婆家。”

    书吧门口离马路边有一段距离。

    段屿阔撑开伞:“打到车我再过来接你?”

    林乐多摇头:“不要,我跟你一起过去。”

    街道上风凄雨厉,对面有个路人没带伞,躲在一家店外的遮阳伞下。然后遮阳伞被倾盆的雨势砸垮,路人一秒钟被淋成落汤鸡。

    林乐多有倾斜的伞遮着,有风雨不进的冲锋衣裹着,被人保护得很周全。

    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响与心跳声重合,伞面下,林乐多胳膊碰到段屿阔手臂,白皙的手勾住了身旁修长的指尖,她喉咙滑动,试探着问:“段屿阔,风好大,你牵着我好吗?”

    段屿阔没有回答,但随之将林乐多明显小一号的手裹进掌心。

    出租车里,林乐多觉得很温暖。司机并没有开暖气,是她被段屿阔牵着全程没有松开的左手弥散出暖意。

    林乐多其实觉得今天很幸运,那么冷的雨夜,能和一个手很温暖的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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