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张显仁见状,这才放下心来,今日此事应是能善了了,夜里不怕睡不着觉了。

    “儿臣确实主张这三座城池归还北戎,但绝不是叛国通敌,为了一己私欲,为所欲为。

    这实乃是儿臣思虑再三的举措,北戎这些年频频挑起战事,前些年还好,小打小闹也就过去,如今国君换人,才有了这场凉州大战。

    重压之下,换来的也只是表面的臣服,过不了几年,又是边境动乱,民不聊生。

    况且那三座城池,百年前便是北戎的,血脉传承,民风民俗俱与我中原不同,经营起来更是困难。

    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到时确是为了他人做嫁衣,何苦来哉。”

    李明如将心中所思所想尽数到来,倒也确实说得在理。

    “那照你这么说,这仗是白打了?我军拼死拼活打来的城池土地,因着难以治理,就不要了?”

    老皇帝看似是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那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

    “父皇,儿臣是亲自领兵打了这场仗,血战沙场,差点就丢了性命,再也回不来了。

    要说恨,儿臣比谁都恨,恨不得将那拓跋泽剥皮抽筋,祭我死去的乾朝将士。”

    说罢,李明如那双澄澈如水的眸子,微微泛红,泪花闪烁。

    老皇帝见台下老九这般模样,面色倒是平静下来,但还是摆出那副不甚信任,咄咄逼人的模样。

    只不过这心里啊,却与面上大相径庭。

    他虽是与老九相处不多,却也从未见过老九这般慷慨激昂,还说了些不体面的话,觉着很是有趣。

    满朝文武多少人,他都是见过探过的,个个秉性脾气,不说了解个十分,也少不得七八分,更别提他那些个儿子了。

    只要是他上心了的,必是要知晓真性情的,金虎卫就是靠这个本事,才能讨得老皇帝二十几年的欢心。

    自老九成器了些,那一套套说辞,一句句大道理,其实听得他很是闹心。

    这么说吧,老九就似个表象甚是完美无缺的和氏璧,不仅看着白玉无瑕,放在何处都有的是用处,哪哪都好。

    金虎卫暗地里查了他许多,愣是什么也没查出来,顶多就是追着谢尚书家的女郎到处跑,算是件最出格之事,可知好色,则慕少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知今日,就能看到老九撕掉了些浊世佳公子的温和与体面,竟是连剥皮抽筋都说了出来,不错,很是不错。

    老皇帝捋了捋胡子道,“既如此,你又是作何想的?”

    “父皇,儿臣是细细思量过的,若是我军军力远胜北戎,那别说是三座城池,就是三十座,我大乾国也是管得过来的。

    然现如今,儿臣在军中行走了一遭,才知军户多怠懒,将领难服众,甚至还出了奸细,这般触目惊心,儿臣左思右想,觉着与其粗暴占据城池,不如缓缓治之。”

    李明如面带忧虑,语重心长道,所说之话俱是感天动地的肺腑之言。

    “怎么个缓缓治之?”老皇帝问道,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领兵打仗,自己从来都是不行的。

    他也早就知晓这些个埋在根里的毒瘤,可毒瘤尚未发出,他便也懒得管束了,如今却是不请自来了个老九,上赶子做些苦差事。

    “儿臣以为,若军力并非鼎盛,那便是要先革新军纪,少则也得个一两年,多则七八年也是他。

    故而,北戎这三座城池不若尽数归还,但并非甩手不管,我军必是要驻兵在此的,一来是为了监视北戎,将边境前哨放置此处,更保我凉州安全。

    二是起到些许震慑之意,我乾国天威犹在,即使是三座城池归还给北戎,日后也是要看我乾国眼色行事的。

    如此这般,看似令北戎捡了个大便宜,其实于我朝更是有利。”

    李明如将利弊说得清晰透彻,面上也是坦坦荡荡,半点掺不得假。

    老皇帝垂眸不语片刻,他微眯着双眸,恍惚间,台下老九的模样身影似与他那早逝的二哥重叠了起来。

    一样的聪慧机敏,天纵英才,哪怕是敌人机关算尽,也讨不得半点好。

    “你这番说辞就算是将朕说服了,又如何能说服满朝文武呢?”老皇帝脸上总算是有个笑模样了。

    “儿臣想来,朝中诸臣自有自的小心思,谁也不遑多让,若是让他们闭嘴,那便只有两个法子。

    不外要么得了好处,要么是给他们些机会,尽数将自己那些看家本领施展出来,总之是谁也不能落下。

    北戎赔款自是少不了的,儿臣已与北戎呼延厉谈妥,索赔一百万两纹银。

    兵部所费粮草,国库的亏空尽可补足,还能余出许多,且往后年年皆有大量贡银,于户部而言,自是也无甚理由反对。

    儿臣及礼部众官员,已与北戎使团舌战数日,草拟好了一甲子不开战条约,可保我边境几十年太平。

    礼部若是真谈成此盟约,那定能名留青史,流传千古。

    至于兵部,三座城池驻军,那既变相扩张了地盘,不费一兵一卒,日后又少了镇压叛乱的差事,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余下的工部,刑部,吏部,与此事并不无干系,也是插不上话的。

    儿臣想,如此这般,还会有谁跳出来呢?”

    李明如思虑甚是周全,这并非是他现想出来的,而是与谢清安反复琢磨,才商定的,即使朝中六部多有二皇子党羽,可凡事讲个理字。

    若是被塞了好处,还多有不满反对,到那时,皇帝也是不答应的,他虽是默许党争,也不会因着党争误了国策。

    老皇帝听罢,略显老态的面庞笑出了些纹路,接着说道,“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会着了他人的道,御史都敲惊雷鼓来告状了。”

    李明如无可奈何地一笑,也甚是苦闷道,“父皇,儿臣行得正,坐得端,也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人。

    不过那御史许是也是受了他人的蒙骗,听风就是雨的,儿臣恳请父皇不要怪罪于他。”

    老皇帝心想,得,老九又成了大圣人,这点可不如他二哥,二哥那性子有什么便说什么,杀伐决断,不在话下,不然也震不住三军将士。

    “行了,你别再婆婆妈妈地求情了,你明日早朝就将和谈盟约呈上来,那时由得你求情。”

    老皇帝听得烦腻,说罢,便慢悠悠地走了。

    李明如跪在地上,目送着他的父皇,面上哪还有什么大圣人的模样,目光灼灼,尽是精明算计,活生生一只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夜里,老皇帝辗转反侧,折腾到夜上三更,还是不得安枕,自己一人独独上了高台,今夜弯月如镰,尖得人心颤。

    这几日事情实在是有些多,老二禁足,老九还被御史给告了,连罪名都一样,私通敌国。

    在他看来,这俩儿子就在那小孩子过家家,你捅我一刀,我砍你一下,斗来斗去,幸而两人都聪明得很,谁也没真伤着。

    老二凭得是天家难得的父子恩情,老九则技高一筹,亮出了真刀真枪的本事,高下立现,他心里明镜似的。

    这些倒是无伤大雅,可短短几日,都察院的御史在那上蹿下跳,这些年当真是给他们脸了,怕是不知谁才是天子了。

    “陛下,您穿得如此单薄,秋来夜里凉着呢,要是冻着了,奴才就算是死一万次也抵不回啊。”

    张显仁今夜未当值,他那小徒弟见圣上半夜不睡觉,到处晃悠,立觉不对,紧赶慢赶将张显仁从那鹅羽暖帐中薅了出来。

    他被拽醒时,还是懵的,见了他徒弟,直想一脚给他踹飞,可听了陛下上了高台,瞬时一激灵,清醒了过来,拔腿就跑了过来,鞋都是半路穿上的。

    老皇帝还未动弹,张显仁就用披风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随即便退至了皇帝身后。

    “显仁,上次你我一同赏月,是什么时候了?”老皇帝抬首瞧着远在天边的新月繁星,轻声说道。

    “回陛下,奴才记得,那次是几年前了,六皇子下毒谋害二殿下,所幸二殿下命大,才活了过来,您将六皇子废为了庶人。

    那时正值冬至,时气不好,冷得人心里发慌,您就在这净檀台上,站了许久,奴才怕您冻着,还拿了许多炭盆给您暖着。”

    张显仁说起这些,很是温馨,他伴着皇帝也有二十年了,圣上是个好主子,不论朝臣上谏其懒政庸碌,也不论后妃私下言说的薄情寡性。

    于他这个奴才而言,这些年哪怕是做错了事,也没被圣上罚过,多年相伴信任,是他死了都忘不了的恩情。

    “可现在是老二要杀老九,他被权力迷了眼,什么血脉亲情,什么朝廷纲纪,全都不要了。” 老皇帝面有唏嘘,很是伤感。

    “二殿下不是前些日子送了折子,老老实实认错了嘛,奴才瞧着,您还因此高兴了几日呢。”张显仁轻声劝道。

    “可惜啊,他还是没饶了老九,今日又派人弹劾了。”

    “这奴才就闹不明白了,那御史竟是二殿下的人?”张显仁故作惊讶之举,却漏了些破绽,很是滑稽。

    “你啊,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还能是谁,难不成是老九自己派人告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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