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帝罢朝,纪京失统,各地兵燹已初现端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北疆,期望庇护大雍多年的战神能再一次结束这场纷乱。

    而应汲似乎并无出兵意图,一封封线报自蓟北城雪花似的送出,无一不表明了北疆军一切如常,毫无拔营迹象,引得几家悲喜,猜疑重重。

    这样紧绷的氛围中,宋漪荷于军营中诞下一子,仿佛洪流中落下一颗砾石,乍起一点涟漪,立刻便吞没在浪潮之中,叫人无暇顾及。

    应舒棠看着怀里一团红色,皱巴巴的婴儿,用手轻轻戳着他的脸,心中感慨,这竟然是萧恒和宋漪荷的儿子,眉眼间都能看到父母的影子。命运真是......不可捉摸啊。

    那小婴儿瘪了瘪嘴,皱着眉转起头来,碰到应舒棠的手指,小嘴一张便吮了上去。

    应舒棠哭笑不得的把手指收回来,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从前有个孩子,也是这样喜欢咬人的手指......她的笑容凝在了脸上,连抱孩子的动作都有些无措。

    紫堇一直在一旁看着,见她神色有异,眼神落到了那小婴儿身上,皱眉握拳轻喝了声,凑过来就要抱婴儿带走。

    “紫堇,你做什么?”应舒棠见她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立刻把孩子往旁边挪了挪。

    紫堇义正言辞:“宋姑娘天天想害你,这孩子的身份肯定要出事,小姐,坏人我来做,随手找一户富户送了吧。”

    “你这都跟谁学的,”应舒棠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孩子的襁褓,道:“他的身份肯定会带来麻烦,可若是因为怕麻烦,就让刚出生的孩子流落在外,那还自诩什么保国安民的北疆军人啊。”

    “不过么......”她把婴儿放进了摇篮,用手指抵着摇篮缓缓摇着,眼中划过几分晦涩,说:“去和宋漪荷说说,这个孩子先天不足,医师说需要取母亲的心头血为药引制药,否则不能成活。”

    紫堇睁着大眼睛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朝产房跑了过去。

    应舒棠一下一下地摇着摇篮,心中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听到紫堇回来的脚步声时,轻摇着的手明显停滞了一瞬。

    “小姐!”紫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了眼摇篮中的婴儿,对应舒棠说:“那个宋漪荷她......她好像累极了,我与她说了好几遍她都不答话。”

    应舒棠似是惊讶,微微挑了挑眉,手指又重新动了起来:“那你再和她说,父亲已决定要领兵平乱,这孩子是萧恒唯一的孩子,来日地位不可估量,若是有个好歹就太可惜了。”

    紫堇没有二话,原地背了一遍应舒棠的话转头又去了。

    “紫堇。”紫堇刚要出屋,应舒棠又叫住了她。

    “若这会她肯了,那东西随地处置了吧,不用拿到这儿来。”

    这一会,紫堇去了好久。

    等她重新回来时,面色还有些忐忑,在应舒棠看过来时又恢复如常,对她重重点了点头。

    应舒棠颔首表示知道了,最后摇了那摇篮一下:“把孩子给她送过去吧。”

    ******

    午后,应舒棠照旧想骑着黑雨转一圈,却发现今日黑雨旁边多了一人,正拿着梳子一下一下地替黑雨理着毛,面上挂着一抹笑意,看上去心情很好。

    应舒棠本就不高的兴致又落了一截,走过去抚着黑雨的鬃毛道:“你啊,真是回了家就大意了,日日只知道吃喝晃悠,有心怀不轨的人靠近都不知道。”

    萧岐笑了笑,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有所指,反倒接话道:“黑雨其实是被你宠坏了,回北疆前也没发现心怀不轨的人吧?”

    应舒棠骤然黑了脸色,绷着脸不说话。

    萧岐脸上笑意愈浓,将麦麸递到了黑雨嘴边,说了句:“顾桢夷该是不会回来了。”

    气氛陡然凝固,应舒棠抬眸看着萧岐,眼中冷意似有形之箭一般直向他而去。

    萧岐脸上的笑也渐渐散去,话中少了刚刚的轻佻,多了几分肃然:“你若是还希冀着他能回来,那便是还没有吃够教训。”

    “你别以为说这些故作高深的话就能唬住我,我吃过最大的教训就是相信你。顾桢夷他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相不相信是我的事,无需你置喙。”应舒棠心火大起,毫不犹豫反唇相讥道。

    “棠儿,顾桢夷是什么样的人我总该比你明白,”萧岐无奈叹了口气,诚恳道:“没有一个帝王会不忌惮顾氏这样的家族,顾桢夷这样的朝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不只是说说而已。”

    “从萧恒起意争储,到宸妃暴毙,萧恒发疯毒杀宗室,若我没猜错,都有顾氏的手笔吧。甚至如今内乱四起,群雄逐鹿,你觉得,这会和门生党羽遍地的顾氏完全无关吗?应将军至今仍不发兵,约莫也是因为未知顾氏意图,情势混乱不定吧。”

    应舒棠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出神看着黑雨的乌黑的毛发,慢慢挽起了缰绳,用指腹揉过粗糙的绳结,若有所思地盯着萧岐。

    萧岐打量着她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欣喜,不由放柔了声音道:“棠儿,我们才是应该在一起的人,上天让我们重来一世,是为了让我弥补亏欠,让我们破镜重圆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萧岐了,我会敬你爱你,绝不再做让你伤心难过的事了......”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听得黑雨嘶鸣一声,紧接着眼前衣袂翻飞,一个恍惚应舒棠已经翻身上了马,黑雨配合地舒展开身子,逼得他不得不退开几步。

    应舒棠坐在马上,垂着眼睛看他,慢条斯理道:“你刚刚说的,关于顾氏的,总之今后是你来当皇帝,你想怎么处置都随你,无需说给我听。至于说给我的那些......”

    萧岐敛住了呼吸,认真看着她。

    应舒棠停顿了片刻,似在思考该如何讲述,到最后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你的这些话,就算是在上一世和我说了,我也不会搭理你的。”

    萧岐听着这句话,失神了一瞬,脸上始终挂着的浅淡笑容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瓦解,僵白一片。丝丝缕缕的痛,从胸口喷涌蔓延到四肢,然后钻进骨髓。

    他能感到应舒棠已经完全剥离了自己带给她的一切,剥离了萧岐在她生命中留下的哪怕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剥离了因他而起的欢愉和痛苦。应舒棠,又成了初见时那个,完全不属于他,并且随时可以抽身的人。

    萧岐时常会回想自己对应舒棠的爱意之下那一层无法言喻的恨意究竟是从何而来,也终于确定,在第一次见到应舒棠的时候,他的爱如同野花破开污泥一般不经意间盛开,同时缠绕生长地还有那一根从污泥深处而来的菟丝,如影随形,敲骨吸髓。

    应舒棠的世界太简单了,大概只有永远无条件偏爱她的父兄和她的马儿,没有孤独惨死的母亲和刻意疏离的父亲,没有肆意欺凌的兄弟姐妹和势利残忍的宫闱。所以她不知道,她伸出手帮助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就像萧岐永远都无法像应舒棠那样丝毫不计利益地去做一件事。

    他太知道如何用利益去收买捆绑人心,但这一切对应舒棠都是行不通的,在她面前他孑然孤零,没有任何筹码。

    该怎么抓住你呢,用我并不单纯的爱,还是被惶恐裹挟着的恨。

    “棠儿......”萧岐的声音有些低哑,他从前从未想过让应舒棠知道他心中所想,但是这一次,他想告诉她,没有任何遮掩和隐瞒。

    应舒棠则跟没听见似的,摸了摸黑雨的头就要起势冲出去。

    萧岐沉默了片刻,说:“我是想告诉你,应将军当初会选择助我,是因为我父皇属意我,而不是你嫁给了我,所以,别为此自责了。”

    应舒棠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又立刻松开,黑雨兴奋地飞奔出去,萧岐没来得及观察应舒棠的表情。

    不急,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萧岐在心里默念着,恰好随从来报应将军有事商议,便转身往军营主帐走去。

    应汲要与他说的是眼下各地驻军动向,两人细细对策后,坐着饮茶水之余,萧岐用杯盖轻滤着浮叶,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应将军,父皇将遗诏交给您,的确是没选错人。”

    应汲正低头看着沙盘,闻言眼中划过一丝深沉,道:“殿下放心,臣必谨遵遗诏,助殿下平乱登基。”

    萧岐笑了笑,低头啜饮了一口茶,又说:“将军钟勇,那遗诏上还有一件,是为我和棠儿赐婚......”

    “殿下慎言。”应汲站了起来,抬手将沙盘上的一处插旗移到了另一处:“小女婚嫁乃我心中大事,岂可妄言。”

    萧岐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盯着茶汤的眼神骤然冷了。

    应汲摆动着插旗,继续说:“依殿下的意思,所谓赐婚是遗诏所言,可老夫未曾看见,这么说,是我与殿下所持的遗诏有出入......遗诏有假?那老夫可要好好分辨分辨,自己手中的遗诏是真是假了。”

    帐中寂静,只有应汲摆弄插旗的沙石摩擦声时不时响起。

    许久,萧岐放下了茶盏,一字一句道:“是我记错了,将军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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