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潘明贺在外有多光华,他潘明扬囿于账房,就有多萧默无闻。

    是他不愿出去吗?是潘家从未给过他机会。

    “你是算账的一把好手,将来可要多多辅佐你的兄长。”

    潘老曾这般对他展望。

    八年的苦心经营,只换来为兄长做的嫁衣。

    多么可笑。

    他骤然想起两年前在潘明贺的书房,那根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岁月如梭、转眼数十载,不知为何,每每看到贺儿与扬儿两人总会不经意想起我们年少时的时光,不知潘兄对两位公子有何期许?”

    一日潘老的挚友孟老来府中做客,两人在逛园时偶然经过潘明贺的书房,一起隔着书房的屏风,瞧正在习字的潘明贺。

    “贺儿阔达、扬儿沉稳,各有优势,各司其位。”

    潘老若有所思地抚髯道。

    “哈哈....”

    孟老似有所悟地大笑道,“好个各司其位,就不怕二子唤你不公。”

    “二子聪颖恭顺,无妨。”

    “......”

    潘明扬欲上前的脚步定在门口,微微仰头依稀能觑见仍平稳坐在桌案前潘明贺的背影,却如何也无法再多挪一步。

    他多年的勤勉讨好,竟成了他人口中的“恭顺”。

    而潘明贺什么也不用做,便可以拥有一切。

    他扶在门框的手狠狠收紧,发誓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最真实的自己。

    “潘明扬,你昨日为何要派人前去潘氏祖坟销毁你父亲的尸骨?”

    在一片喧哗声中,祝楠石厉然打断他的沉思。

    “为何?”

    “哈哈哈.....”

    潘明扬不管不顾地大笑起来,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祝道长,真相不就在眼前了吗?当然是我中了你们的圈套啊!”

    潘明扬最后一丝理智坍塌,干脆将一切真相一吐为快。

    “没错,毒就是我下的,是我苦心孤诣谋划了整整两年,不间断地往潘老的饭食里下断肠草。”

    “不对,若不是潘杨氏那个贱人屡次施计阻止,兴许根本就要不了两年。”

    潘明扬嗓音阴狠,他额前青筋暴起,面目可怖。

    “你们不会当真以为潘杨氏那个贱蹄子只是个妖吧?”

    他一语激起千层浪,将众人目光一下引至端正立于堂前的晚笙身上,

    预料到他接下来将会说什么,晚笙的面色一片煞白。

    意识到形势有些不对,琉璃想阻止,朝潘明扬抛出地灵力却被祝楠石化解。

    “她之前可是江南名场醉香楼的名妓,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最开始还是我重金聘她勾引得潘明贺,谁成想,他真就把她给娶回来了。”

    “哈哈哈”

    潘明扬捧腹大笑、发冠一歪,青丝散乱,模样很是癫狂。

    潘明贺无措地望向晚笙,眸光里带着些不可思议,可她的面容却隐在幕篱里,看不清情绪。

    堂下霎时一片哗然,今日仅一个潘家,爆出的瓜可谓是一个比一个劲爆。

    “你给我闭嘴!”

    琉璃抽出软剑便架在了潘明扬的颈脖上。

    “还有你。”

    潘明扬霎时将目光放在了剑指他的琉璃身上,面色丝毫不惧,“你那么护着那个贱人,难道不知道她也是我的帮凶之一吗?”

    他的嘴角划开一丝得意的弧度,“没有她的默许,我根本杀不了潘老。”

    一句话,令局势再次扭转。

    连隐在人群中观望的安泽林都不觉蹙了眉头。

    可意料中的震惊却没在琉璃脸上浮现,她浅浅弯了下嘴角,淡声道,“我不信。”

    不信。

    无意一句,却如千斤重石般砸在隐在围观群众的安泽林的心上,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感遍袭全身。

    他嘴角不觉漫出一丝苦笑。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不是默许,是被威胁。”

    晚笙淡然发声,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捏着衣角。

    众人闻声一顿,心底豁然开朗——那必是潘明扬拿她曾经的身份威胁她。

    “还真是小人之举,卑鄙无耻。”

    琉璃编排道,还故意朝他肺管子上戳,“难怪几十年,大家也就记得你哥。”

    “啊!~~”

    被激怒的潘明扬一声大吼,从怀里掏出一把断刃便朝琉璃的心窝刺去。

    可区区一介凡人如何比得过修士的反应力,琉璃迅速收回软剑,左手一个转腕用力,潘明扬的短刃竟直直朝他的颈脖间刺去。

    许是潘明扬方才猖狂的举止激怒了琉璃,她下手极狠、丝毫不留情面,短刃霎时刺破他的颈脖,并有继续刺入的迹象。

    “慢着!”

    突然,一道沉重夹杂着颤音的男声从琉璃身后袭来。

    她胁迫潘明扬的短刃一松,潘明扬忙捂着自己鲜血横流的颈脖。

    琉璃略略撇眸,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疾步至她身后,竟是一直沉默的潘明贺。

    “此乃潘府家事,纵触犯律条,也需交由无极宗处置,还望琉璃姑娘高抬贵手。”

    琉璃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你说什么?”

    她指着潘明贺的鼻子发问,像是下一刻便要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他吃了。

    这可是他杀父蔑妻的仇人啊!

    他此时此刻不拍手称快、落井下石就已经很违背人常了,竟还想着替他求情?也不知他潘明贺是哪里修来的莲花圣母心?

    “在下潘明贺,请求姑娘高抬贵手。”

    潘明贺再次郑重一揖。

    气得琉璃想抽剑斩他。

    好啊,对潘明扬这个始作俑者,他倒是圣母心泛滥,如何他这悲天悯人的圣母情怀,一丁点儿都不肯分给为她倾其所有的晚笙。

    一想到他昨夜那般绝情冷漠的回答,琉璃便觉得她今日有必要替天行道!

    “够了。”

    不知何时,衔珏出现在琉璃的身后,拦住她欲举刃的手。

    他像是明白她的心意似的,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你无权左右。”

    确实,只在道德层面,也没触犯律法。

    琉璃压下心口的怒火,忿忿望了眼仍失魂落魄立在一旁的晚笙,像是被风一吹就要碎掉,然而就在此刻,连她也朝她摇摇头。

    “哼,老娘不管了!”

    琉璃置气般狠狠将手中的短刃扔下,气鼓鼓地领着衔珏退到一旁。

    “你受伤了?”

    人群的角落,衔珏察觉到琉璃的异常,轻声发问。

    琉璃一愣,回想起昨夜蓝莹那张狠厉的脸,压紧牙关、没作回答。

    而衔珏似也并不在意,他轻轻将温热的掌心贴于琉璃的右肩,强烈的治愈灵力霎时游走她的全身,她感到通身一阵舒畅。

    “谢谢。”

    她额前不觉洇起一层热汗。

    望着她享受般微微眯起的双眸,衔珏的唇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加大掌心的运灵。

    堂前,面对捂着颈脖倒地的潘明扬,潘明贺快速撕开自己素衣内衬的一角,凑上前去,为其包裹止血。

    “你不恨我?”

    望着眼前一如既往关切自己的兄长,潘明扬甚是不解。

    他倒情愿他打他、骂他、奚落他、并最终将他推至黄泉路,也算是他落得个罪有应得的下场。

    潘明贺包扎的动作一愣,再抬头,已是泪眼模糊。

    “恨啊,怎能不恨?”

    潘明贺深切地望着他,嗓音发颤。

    “恨我迟钝,不能早些发觉为弟的怨念;恨我自负,以为只要自己能独当一面,便能给潘府所有人最好的;恨我无能,不能早日体察你的情绪,将仇恨的苗头趁早撵熄.......”

    他在说什么?

    潘明扬垂落两侧的双手狠狠捏紧衣摆,感觉自己是出现了幻听,或者更情愿自己只是幻听。

    分明这一切的一切全是他潘明扬一己所为,干他潘明贺何事?

    他如何要在这里大包大揽?

    都到这种境地、这个时刻了,他为何还要在他面前强出头?

    潘明扬的眉头越蹙越深、眼前的水雾却越覆越浓。

    “道长!”

    突然,处理好潘明扬伤口的潘明贺朝祝楠石跪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谋害家父一案,在下家弟罪责难逃,可为兄亦为父,家弟犯下如此罪过,吾亦有不可推脱之罪责,还望道长允吾与家弟共担此责。”

    语罢,潘明贺深深一叩。

    在场众人皆是一默。

    “少爷啊.....这又是何苦?我们潘家如今就剩你一脉了啊。”

    刘管家霎时泪流满面,也随即跟着跪下叩首,“若能共担,恳请道长让老奴代受。”

    “我不允!”

    “我不允!”

    杀人最怕诛心。

    既不肯相信事实,便要硬靠个歪门邪理使自己的良心站住脚。

    潘明扬捂着劲脖激动站起身来,对着潘明贺厉色怒喝道。

    “够了,都这个份儿上了,别再跟我装什么高风亮节、共担罪责!”

    “当初潘老让你继承全部家产的时刻你如何不站出来?在我一次次含蓄对潘老表达想要离开账房时,你如何不替我说两句话?嫡子的好处全让你占尽了,现在就连我要被处死了,你还咬着我不放,想要靠我博美名?”

    “潘明贺,你情何以堪呐!”

    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在场观众都听得一愣,真将“好心当成驴肝肺”发挥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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