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嫣望着漫天的风雪出神,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她顺势回头,正好对上敏月的目光。

    敏月看样子是打算出门,未曾想正巧撞见了姜嫣。她下意识地抬脚想躲,然而又觉得不大合适。收回目光犹豫了一番,她故作随意的拿起不远处桌上的那瓶红梅花枝:“这红梅有些蔫了,我出去换些新的来。”说完作势要往外走。

    姜嫣叫住了她:“敏月。”

    敏月站定脚步,回过头。

    姜嫣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神色淡淡的,语气也是淡淡的:“雪天道路难行,万一染了风寒或是跌倒实在是不值,还是待在屋里的好,若是想赏红梅,明日去院子里看红梅白雪岂不是更好?”

    敏月似乎有些诧异,站定脚步并未说话。

    姜嫣浅浅一笑,径直与敏月擦肩而过,回到了内室。

    话说多了显得刻意,一句不提又显得过分冷淡。方才那两句关怀足以让对方明白自己无意为难与她,两两相安,将往后的十来日平安度过去便是最好。

    夜晚,姜嫣熄了炭火躺在床榻上。

    她向来睡眠浅,入睡慢,一双眼睛望向黑暗中的虚无,脑海中浮现出各色的人与事。它们毫无条理,如云如絮,聚散离合,忽然一声巨响传来,她肩膀蓦地一耸,起初以为是哪里发生了爆炸,紧接着巨响声又起,这才意识到是天降惊雷。

    冬季雷鸣,是为不祥。

    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异相了。茫茫然的,姜嫣感到一丝忧虑。前朝各方势力争斗已久,多少双眼睛盯着,正愁找不到由头攻击政敌。只是几声雷鸣,便可借由钦天监之手大做文章。

    多事之秋啊。

    忽然,一阵猫儿似的声音隔着门,七拐八绕地飘进姜嫣耳朵里:“姜姐姐。”

    姜嫣收回思绪,支起身子:“是谁?”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我。”

    是孟云祥的声音。

    姜嫣坐起身,望向黑暗中模糊的影子:“你怎么来了?”

    孟云祥披着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外面打雷,我害怕,今晚我能跟姐姐睡在一处吗?”

    “这……”她有些犹豫:“怕是不合规矩。”

    孟云祥站着不动,仿佛是有些进退两难——就此打道回府实在是害怕,再次恳求又未免强人所难。

    “罢了。”姜嫣忽然改了主意:“上来吧。”

    孟云祥像鱼儿似的一跃而上,隔着被子挤到姜嫣身边,声音里带了笑意:“姐姐刚才还不肯,怎的现在又回心转意?”

    姜嫣仰躺在榻上,并没有立刻回答。孟云祥的出现勾起了她过往的回忆,曾几何时,还是皇子时的高淳也曾像这般面对着自己,委委屈屈的小声说道:“阿策,你陪我好不好,外面打雷了,我有些害怕。”

    他母亲卫美人过世的那晚,恰好也是个雷雨夜。

    他曾经那样怕打雷,如今时过境迁,养心殿中的丝竹管弦之音早已盖过雷鸣,再加上身侧美人相伴,想必正是沉醉其中,哪里还顾得上外头是何光景。

    “姐姐睡着了?”

    孟云祥的声音牵回了姜嫣的思绪。

    姜嫣深吸了一口气:“还没。”

    “姐姐好像有心事,可是想家了?”孟云祥翻了个身,正对了姜嫣。

    “倒也不是,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我儿时有一玩伴,也像你这般害怕打雷,每每到了这样的日子总会来找我。”

    “那想必你们的关系是极亲密的,定是闺中密友了。”

    姜嫣稍稍侧过脑袋:“为什么这么讲?”

    “这种时候当然得要最亲近的人在身侧才好。就比方我,在家时我只会去寻我娘,府里的丫环即便陪了也是白陪,反倒会让我觉得拘束,生怕一不小心在她们面前失了态。”

    “是吗?”

    “是啊,我哪能说瞎话哄姐姐。今天我寻摸过来,也是因为与姐姐投缘,总不自觉地想要多亲近,姐姐不会嫌我烦吧?”

    “自然不会。”

    话音落下,一道闪电劈空而下,霎时间将屋内映得一片青白。借着这一瞬的青白,姜嫣看见孟云祥身子倏地一抖。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怕。

    “别怕。”姜嫣伸出手扶住孟云祥的肩膀。她本意是想借此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消除些许恐慌,哪知孟云祥顺势向前倾身,一头钻进了姜嫣怀里。

    淡淡的脂粉香混合着少女的体温在胸前散逸开来。姜嫣身子不由得发僵,倒不是反感孟云祥,而是她从未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过旁人。

    自小女扮男装生活在男人堆里,她习惯性地对所有人保持距离,纵然是面对高淳。

    “姐姐,再陪我说说话吧。”孟云祥声音略有些颤抖。

    “好,想说什么?”

    耳畔静了片刻。

    “你那位密友是个怎样的人?”

    “他……”姜嫣沉吟许久,若有所思的开了口:“说不清楚,我原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但到最后却又发现对他一无所知。”

    “那定是你们之间有误会。毕竟是自小的情谊,哪里有那般复杂呢?将来有机会说明白便是了。”

    “我也希望是误会,只是现实并不遂我意。你还小,许多事情还未有体会。世事无常,人心是会变得,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少不得要留几分小心。”

    “这话听着好生伤感。”孟云祥将脸颊贴在姜嫣肩头:“若真如姐姐说的那样,岂不是需得时时刻刻提防人心,一刻不能放松,那日子过得岂不辛苦?怕是没被人害死,倒是先把自己累死了。”话到此处,她轻轻叹了口气:“虽然入宫不过几日,但是这里的一切都令我感到害怕,先是孙嫔的事,后来再加上魏珂,如今我信的只有姐姐一人。那日若不是姐姐提醒,我难保不会一时失态说漏了嘴,没准儿哪日命就没了。以前在家时,我娘总说我是个实心眼儿,可是实心眼儿并不代表傻,我能分得出好赖。姐姐真心待我,我知道。旁人的心会不会变我不知道,反正对姐姐……我不会。”

    姜嫣听着这话,心中虽未起波澜,却也涌出淡淡的温热。前路漫漫,道阻且长,若有知心人相伴,未尝不是幸事。只是,她不敢再轻信旁人。这世上能信的、能靠的,唯有自己。

    次日清晨,姜嫣早早立于堂前,等候教习女官的到来。孟云祥倒是不如她勤勉,来得晚了些,好在并未误时辰。二人肩并着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直到姜嫣的余光扫到远处一道人影,是褚真。

    今日的褚真照旧是沉静端庄,月白色的披袄在晨曦下散逸出一层淡淡荧光,将她的面容衬托得鲜活莹润,越发显得她发饰、妆容过于老成,与她的年纪并不相配。不过这也难怪,宫中女官不多,大多数是靠熬资历熬上来的,唯她二十刚过,不打扮得老成些,怕是容易受人轻慢。

    见褚真走近,姜嫣适时的迎上前,低头敬称:“褚司簿。”

    褚真屈身行礼:“见过二位姑娘。”

    “褚司簿前来是有何要紧事吗?”

    褚真双脚踩在飞檐下的晨辉中:“宫里各处都是人手不足,能派做教习的女官全部都派了出去,唯独剩我这个闲人,这便过来了。”

    孟云祥一听这话,略带惊喜的开了口:“原来我们今日的教习是褚司簿。”

    褚真浅浅一点头:“正是,两位姑娘快进去吧,别站在风口,小心染了风寒。”说着,领着二人跨进门槛,走入了正厅。

    正厅的中央早已生了炭盆,暖意渗入每个角落。宝珍与敏月按部就班的奉上茶水,转身退了出去。二人就着茶水的位置顺势坐定,姜嫣的目光静静的跟随着褚真的身影,就见她站在香台前,不紧不慢的从袖口中取出火折子,从香盒中取了支檀香点燃。

    站在袅袅的香烟中转过身,褚真微笑道:“两位姑娘都是端慧明理之人,入宫前,想必太监们已经将该讲的礼数规矩宣讲过了,这几日看下来,两位姑娘在这一道从无怠慢。所以依我看,多余的说教自是不必了,其余的……”她略略沉吟片刻:“若是二位姑娘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直接问我,我自当用心解答。”

    孟云祥一听这话来了兴致:“这样好这样好,我们一问一答,要好过那种死板枯燥的照本宣科。那么既然说到这里,我倒真的有一个问题想问。”话音落下,她神色变得有些羞怯。

    褚真柔声追问:“姑娘有何疑问,直言便是。”

    孟云祥抿着嘴角,笑微微的扭捏了半晌才开口道:“我想问……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呀?我只是好奇,并没有窥探圣意的意思,司簿若是觉得我问得不妥,只当没听见便罢了。”

    褚真莞尔一笑:“既是入宫选秀,这个问题自是当问得,只不过我并非御前的人,对陛下的习惯喜好也知之甚少,不过也并非全无踪迹可寻,且看如今得宠的几位嫔妃便可见一斑。”她说话时柔声细语,嗓音清脆,把话一字一句的送入人的耳中:“皇后娘娘自不必提,她与陛下乃是少年夫妻,心心相印,为人又是宽仁明理,将后宫诸事打理得妥妥帖帖,咱们做下人的,无不真心实意的敬服于娘娘;再者便要数荣贵妃,贵妃出身名门,雍容华贵,最难得的是她极善马术,马背上的她可谓是英姿飒爽,陛下年年围猎必会带贵妃随侍身侧;还有……”

    话到此处,她想了想:“还有怡妃娘娘,虽然娘娘出身不高,从前是皇后宫中的婢子,但娘娘福泽深厚,容貌又生得极美,一朝得幸天子,后来又有了大皇子,身份自然尊贵非常。可见若想得到陛下钟情爱重,一要似皇后娘娘那般善解人意、勤谨贤能,二要如荣贵妃与陛下志趣相投,最后若再能拥有如怡妃娘娘一般的美貌,那想必来日定是荣宠不愁了。”

    孟云祥听到这里几乎有些绝望,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褚真的目光有些发直:“这也太难了,论贤能与体贴我自是不配与皇后娘娘相提并论,而且也不会骑马,容貌又是爹娘给的,再美也是不能够了,照这样说,我与陛下怕是无缘了。”

    褚真忍不住笑了笑:“那倒也未必,园中百花齐放,各有各的颜色。美貌志趣固然重要,可是对于女子而言,德行才是头等要紧的事。若是一不小心失了德行,哪怕身兼诸多好处也是无益。”她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有意无意地瞟向姜嫣。

    姜嫣静坐在那里,始终垂眉敛目,一言不发。

    “姜姑娘。”褚真忽然出声。

    姜嫣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姜嫣愣了一下,紧接着开口应道:“司簿说的极是。”

    “姑娘仿佛是有心事。”

    姜嫣双手交叠在身前,互相揉搓着:“倒也不是,只是想起从前听人说起过宫里有位宁嫔娘娘,颇具才情,入宫前已然名满京城,被人敬称为‘女状元’。我料想这样的女子定会受陛下宠爱,然而方才却并未听司簿提起,因此心里有些疑惑。”

    “宁嫔……”褚真敛去笑容:“宁嫔娘娘才情显著是不假,可是为人太清冷了些,不常与人往来。不过娘娘是二皇子的生母,有皇子傍身,虽不是宠冠后宫,但陛下心里总归有娘娘的位置。”

    孟云祥深以为然的一点头:“说来说去,都不如有个孩子来的稳当。”

    姜嫣轻声道:“那是自然,君恩难求,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只有孩子才是最牢靠的指望。不过你我如今还只是秀女,尚不知能否入选,现在就考虑这些还为时尚早。”

    褚真笑了笑:“姑娘也不必太过悲观,依我看,二位姑娘资质极佳,必不会宝珠蒙尘。”

    姜嫣微微颔首:“借司簿吉言。”

    孟云祥顺势又问了几个问题,譬如皇帝的脾气秉性,有无特殊的嗜好,选秀终选那日是否有值得注意的事情。褚真虽然一一作了解答,可说的全是浮于表面的场面话,看似说了一堆,细想过后又觉得什么也没有说。

    眼看时辰已近晌午,褚真站起身,作势要告退。

    姜嫣也跟着站了起来:“司簿这便要走吗?”

    褚真一点头:“时辰不早了,今日便到这里吧。”说完,站起身,目光转向姜嫣:“姜姑娘可否送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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