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晌午,屋外天光明亮,暖阳和煦,风雪休止。

    姜嫣听出褚真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于是站起身,从善如流的应声道:“司簿果然与我心有灵犀,我正想去外面走走。”

    孟云祥没听出两人在打哑谜,也跟着一同趁兴站起身:“外面天气正好,我也想出去,不如我们一同送去司簿。”

    姜嫣回头瞥了她一眼:“你身子弱,小心着了风寒。”

    “可是……”

    未等孟云祥后半句话出口,姜嫣已然对褚真比了个手势:“司簿,您请。”

    褚真微微颔首,走在前面,伸手掀开暖帘,将紧随其后的姜嫣让了出来。

    二人一左一右走在路上,阳光下的雪地上折射出点点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褚真与姜嫣边走边闲话,及至快要走出储秀宫的宫门时,却是拐了个弯,转向了西侧殿前的一株青松。

    青松四周无遮无掩,视野开阔,但凡有人靠近立刻便能察觉。

    褚真站在树下,正正的面对了姜嫣:“其实姜姑娘是聪明人,想必知道我引你出来,是有话要说。”

    姜嫣浅浅低下头,做出一副温驯的模样:“司簿请直言,在下洗耳恭听。”

    褚真哈出了口热气:“我查了你的身世背景,你家世普通,祖上曾中过举人,但到你父亲这代没落了,转行做了镖师,前两年也已经过世了,如今除你之外,你的家里已没有其他人了。”

    “是。”

    “我说这些并非是有意提起你伤心事,只是要你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她放轻了声音:“像你这样的莫说是在宫里,恐怕在京中也无任何倚仗。宫里不比宫外,想要成事,少不得要人帮扶,除非你打算一辈子默默无闻老死宫中。”

    姜嫣抬眼看向褚真:“司簿的意思是……”

    褚真面色含笑,可笑意全浮于表面:“后宫中的娘娘不少,奈何心思各异,惹得风波频生,皇后娘娘虽正位中宫,难免也有力有不及的时候。尚宫局既归皇后娘娘统辖,不能不为娘娘分忧。因而这次的选秀除了充盈后宫、讨陛下欢心之外,也有意挑选一位衷心可靠之人,能够在将来为皇后娘娘效力。”

    姜嫣眉心微蹙:“为皇后娘娘效力?我不过是区区秀女而已,无品级无封号,即便来日有幸中选,也不知何时才能得到陛下召幸,司簿现在便来与我说这些,是否为时尚早?”

    “你若肯答应,中选是自然的事,其余的更是不必担忧。论容貌,你在这一批秀女里是拔尖儿的;论才智……”她声音一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能如此干脆利落的让不喜欢的人从身边消失,这等手段,实在让人叹服。”

    这是在拿话点她。

    姜嫣面色严肃起来,定定地凝视着褚真的眼睛:“司簿有话不妨直言。”

    褚真唇角轻轻勾动:“魏珂一事你我心里都很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你放心,既然事情已经盖棺定论,只要你肯顺服,不会再轻易重提。”

    姜嫣心里起了防备:“你想要我做什么?”

    “其实无需做什么,只要你将来得宠便好。后宫中的女人都是指着恩宠活着的,你恩宠多一些,旁人那里就会少一些,皇后娘娘约束起后妃自然也容易一些。”

    “你要我帮皇后娘娘分宠?”

    褚真忽然脸色一变:“姜姑娘,请慎言,在这紫禁城里,你与我一样,都是皇后娘娘面前的奴婢,如何敢与娘娘论及帮这个字。为娘娘做事是福分,也是恩赐。这恩赐可不常有,如今你碰上了,可得好好珍惜。否则,尚宫局若要哪个秀女除名,一句话便可。”

    褚真的拉拢开始有了胁迫的意味。姜嫣垂眸看向地面,心里忽然有些后悔。在魏珂这件事上,自己的确莽撞,当时一心想着将计就计,期待着反击成功后的痛快,全然忘记了小心谨慎四个字。其实若是当时忍下那口气,将簪子偷偷藏起来,把事情敷衍过去,或许就不会如此时这般进退两难。

    见姜嫣沉默着不肯表态,褚真继续开口道:“此事若换做旁人,怕是恨不能立刻去娘娘面前谢恩,拜谢娘娘赏识,怎得你却如此犹豫?莫不是心里有所顾忌?”

    姜嫣侧过脸,有意避开褚真的灼灼目光。

    褚真不肯给姜嫣丝毫喘息的机会,横挪一步再次挡在姜嫣面前:“姜嫣,你知不知道后宫里有多少女人一辈子都见不了皇上一面,今日的机会你若是错过了,日后一定会后悔。”

    这时,远方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姜嫣与褚真同时回过头,就见陆景和正提着药箱朝这边走来。

    他依照惯例来为姜嫣复诊,刚一踏进储秀宫便看见二人的身影。出于礼貌,原打算走上前说几句闲话,然而下一秒察觉到二人神色有异,于是很识趣的站定脚步,隔着老远微微颔首。

    二人屈膝行了个万福,算是作了回应。

    眼看当下已不是说话的好时机,褚真收回目光回过头,倾身将唇凑近姜嫣耳边:“良禽择木而栖,若你想明白了,便来告诉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说完,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陆景和的目光追随着褚真的背影,直至背影消失在宫墙后,这才放心朝着姜嫣走去。

    四目相对间,他见姜嫣面色凝重,心头莫名一紧:“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姜嫣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褚真想要替皇后拉拢我,让我为皇后办事,我若不答应,选秀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陆景和倏地一皱眉:“怎么会?”

    “怪我沉不住气,对魏下手太急。”

    陆景和心里一惊:“被发现了?”

    姜嫣心烦意乱地侧过脸,看向远处的红墙:“我原本以为就算被发现了也无妨,魏珂曾主动与我提起他父亲是通政司左参议,通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通政司若不抬手,底下官员们的一个字也传不进皇帝的耳朵里。这样要紧的衙门,无需多想便知道已经被王勇掌控。这些年来王勇与他的阉党为了排除异己杀了多少人,如今能留在通政司当官的,必然早已投靠于他的麾下。”

    “你的意思是魏珂是阉党想要推举的人?”

    “对。”

    陆景和长吸了一口气,思索着说道:“这倒是极有可能。阉党在前朝虽然权势滔天,却险些在孙嫔身上栽跟头。吃一堑长一智,趁着这次选秀在后宫里安插自己的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姜嫣回过头:“正是如此。选秀一事向来由尚宫局主理,尚宫局又归皇后统领,帝后一体,王勇即便再跋扈也不敢真的将巴掌打在皇后脸上。而且尚宫局与阉党不睦已久,我以为她们即便看出什么,也会睁一只闭一只眼,囫囵过去罢了,毕竟对她们有利无害,哪曾想会让她们认为我心思缜密,是个可用的人。真是个意料之外的麻烦。”

    陆景和沉吟了片刻,唇边忽然露出一点笑意:“倒也不算十分麻烦。这事儿若换作是我,索性将计就计,投身在皇后门下。我知道郭家与你有仇,但好在她并不知晓你的身份,如此敌明我暗,伺机而动,未尝不是个上佳的选择。”

    姜嫣并未因他的话而感到轻松,眉头反而拧的越发的紧:“哪有这般简单,狗有铁链马有缰绳,一旦选择顺服,难免会变得身不由己。”

    “这倒也是,是我想简单了。”陆景和把手上的医箱换到另一只手上:“我曾听宫里的小太监们说帝后看似相敬如宾,实际上颇为疏远,皇上待皇后远不如待荣贵妃那般亲近,皇后心里不安呐。你若真答应了她,日后免不了要被她当刀子使,确实应当慎重一些。”

    姜嫣眉梢微抬,显得有些意外:“皇帝与皇后真的这样生疏?”

    陆景和认真地一点头:“是,皇上钟情于荣贵妃,先帝在世时便有意将荣贵妃许配给当时还是四皇子的皇上为妻。”

    荣贵妃本名孙绪音,出身东昌伯爵府,世代簪缨。其祖父曾入仕内阁,颇赋贤名,母亲昭阳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女,出身可谓是尊贵至极,的确与高淳十分相配。

    姜嫣轻声应道:“我听说过这件事。”

    “只可惜阴差阳错,后来玄策……”话到此处,陆景和忽然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妥,连忙噤了声。

    姜嫣倒是神色坦然,看着他的眼睛把话续了下去:“后来玄策惨案发生,朝野震动,赐婚一事不了了之。直到新帝登基,下旨册封有功之臣郭从戎的嫡女郭蘅为后,孙绪音不得已屈居贵妃之位。”

    “立郭氏为后是权衡利弊后的决定,皇上给了她名分,却不肯给她真心。中宫无宠,难以在后宫诸人面前立威。说来也是让人唏嘘,若不是当年突然发生那样的事,她也不必进宫。若能安安稳稳地许配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定会比如今过得安乐自在。”

    话到此处,姜嫣忽然沉默下来。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多年前郭蘅小心翼翼的站在自己面前,怯生生的唤自己“晏时哥哥”的样子。

    不过是议亲时见过几面而已,原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晏时,晏时。”

    这几声熟悉的呼唤令姜嫣一时有些恍惚,然而下一秒她猛地抽身回到现实,面色冷硬的说道:“你该唤我姜嫣。”

    陆景和自知犯错,垂眼看向地面:“抱歉,我还一时改不了口。”

    “若你这旁人面前也不小心唤出这两个字,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是我不好。”

    姜嫣转身背过身子,双臂环抱在胸前,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罢了,无论祸福,皆是我命。”

    陆景和定定的望着她的背影:“那么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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