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拉着姜嫣,恰好避去了姜嫣方才站过的地方。她压低声音问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那里?是什么人给你的?”

    姜嫣望着昭宁,就见她相貌几乎未变,清秀的眉眼间依旧留存着几分稚气。听见昭宁这样问,她倒也不卖关子,将所知的一切全部告知对方。只不过言语有虚有实,话说七分,只拣重要的讲,多余的一句不提,以免让对方察觉到当中的异样——区区一名秀女,如何能探得这样隐秘的宫内密辛?

    好在昭宁是真心在意薛淮,听完这番话心焦难耐,并未深究消息的来源与姜嫣的身份。她目光垂在地面上左右飘忽,绞尽脑汁的去思考该如何救薛淮出囹圄。踌躇片刻,她忽然转身,提起裙摆快步走下石阶,一路向南而去,是养心殿的方向,全然不理会身后侍婢的追逐与阻拦。

    姜嫣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有些好奇,像薛淮这样的恶人,如何能让昭宁这样高贵纯良的女子这般挂心?

    尽人事,听天命。

    如今能做的姜嫣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唯有等待。

    当晚,宫里传来新的消息——被罢选的秀女们务必于三日后离宫,由锦衣卫护送;紧接着,次日清晨,敏月的死讯传来,明面儿上给出的理由是心疾发作,暴毙在宫内一处荒僻的角落。宝珍红着眼睛替敏月收拢了她留在屋里的东西,交给内官监,再由内官监转交给敏月在宫外的家人。

    两件事犹如两片乌云,笼罩在青林阁中每个人的头上。一向活泼的孟云祥也变得恹恹的,时常一个人望着地面发呆;宝珍则在第二日被调用去了别宫,毕竟姜嫣与孟云祥已然失去了秀女身份,与寻常宫人一般,不该再有婢女伺候;姜嫣的内心无比焦灼,陆景和曾提起秀女离宫的期限是十日,如今十日改为三日,不知是何缘故,莫非是又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三日时光转瞬即过。

    三日后的清晨,姜嫣仍未等来任何回音,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她与孟云祥并肩走出青林阁,一眼便看见了早已候立在外的宫女。

    宫女走上前,轻声指引道:“两位姑娘快些动身吧,车驾已在宫外等候了。”

    日光熹微,天色泛着冷森森的青白。姜嫣紧了紧衣领,今日的她身上穿的是入宫那日的衣裳,鹅黄色的披袄,配了缠枝莲的锦缎,边缘还圈了白獭兔的绒毛,整体虽不十分华贵,却也清丽端庄。她本以为自己穿着这身衣裳,能顺利走到皇帝身边,未曾想当初如何进来的,如今不得不如何再走出去,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怪自己棋差一着,天真过了头,信了不该信的人。如今回头再想,像薛淮那样的大奸大恶之徒,哪里会有什么信义可言呢?自己看见了他当时狼狈的模样,或许他早就恨不能剜了自己的眼珠子,哪会再回头费力的帮自己?

    背信弃义,小人行径。

    姜嫣在心里暗暗地替薛淮记上了一笔,这笔账,来日定要和高淳的那部分一起清算。

    抬起头仰望天空,姜嫣做了个深呼吸。收回目光看向前路,她余光无意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陆景和。陆景和身穿官服站在长街东侧的红墙下,双手交叠在身前,默默地望着自己。

    在对姜嫣目光对视的瞬间,他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点头,仿佛在说:“别怕,事情已安排妥当,一切照旧。”

    到底是年少时的至交,她信得过陆景和,只是这一走不知道要走多久。

    怀着心头些许的不甘与惆怅,她收回目光,脚步未停。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有人扯着嗓子高声道,是太监特有的尖锐嗓音:“前面的且停一停,慢走几步!”

    领路的宫女停下脚步,回过头。

    姜嫣与孟云祥也随之一同站定,循声看去,只见对方是一胖太监,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跑到近前了,又弯着腰喘了几口粗气,末了才艰难地开口道:“哪位是姜嫣?”

    姜嫣轻声道:“是我。”

    胖太监捂着心口:“督公想留姑娘问几句话,请姑娘随我来吧。”

    在场除姜嫣外,所有人的脸上都透出遮掩不住的惊诧。而孟云祥在惊诧之余还有些许的恐惧,她探身到姜嫣耳侧小声说道:“姜姐姐,他们莫不是要为难你?你不要去。”

    姜嫣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妨,你先去吧。”

    “那我在前头等姐姐。”

    姜嫣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尽管她在有意回避陆景和的目光,但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灼热似火,烧得姜嫣不敢回头看他。

    就这样的硬着头皮走出百十步,姜嫣彻底消失在陆景和的视野,不多时,她来到了内官监的一处偏房内。原以为自己会在这里见到薛淮,哪知胖太监带着自己跨进门槛,却是捧给自己一套内官的服制,叫自己尽快换上。

    姜嫣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捧着衣裳回头喊住正要出去的胖太监:“公公可否明言?究竟是要我做什么?”

    胖太监笑了笑:“都是督公吩咐的,姑娘且换衣裳吧,稍后自会知晓。”

    姜嫣沉吟片刻,没再多言,挽起头发,换上内官的服制,跟在胖太监身后一路往西华门走去。来到宫门前,守门的太监似乎见胖太监是熟脸儿,简单打了声招呼便轻易放二人出了宫门。

    宫门外早有马车等候,姜嫣坐上马车,颠簸了约莫有半炷香的功夫,末了来到了一座府宅的门前。门是处角落里的偏门,乍一看并不十分显眼,哪知进了门再瞧,才发现府宅内别有洞天,不是寻常家宅,倒像是哪位公侯贵胄的官邸。

    姜嫣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最终被引入一间水榭。水榭门楣上挂着一幅匾额,上用青漆描着两个字——南隐,正对门的位置上还摆着一件八扇的琉璃屏风,上面雕着几丛镂空的翠竹。

    姜嫣站在屏风前,情不自禁地被其精巧的做工吸引,就在她忍不住想要伸手要去触碰时,忽闻身后有人开口问道:“姜姑娘可还喜欢这里?”

    姜嫣猛地收回手,转过身,一眼便看见门前站着一人。阳光从他的身后映照进来,明与暗的反差中令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姜嫣只看见他身体周围那层被阳光勾勒出的淡淡金边。虽如此,她依旧知道对方正是自己苦等三日的薛淮。

    此时的薛淮一改往日内官模样,做了个寻常公子的打扮。他身穿秘色织锦暗纹道袍,外面配了一件雪白的貂裘,头发一丝不乱地束在脑后,平平地簪着一支白玉簪,越发衬得眉目疏朗,温润如玉。只是大约是身上伤痛未愈的缘故,他走路时脚步虚浮,脸色十分苍白。

    手捧手炉朝前走了几步,他走到姜嫣近前,顺手将手炉塞到姜嫣手中:“拿着。”

    姜嫣没有拒绝的余地,她端持着手炉看着薛淮,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

    薛淮绕过她的身侧,在窗前的圈椅里坐了下来。扬起下巴直视着姜嫣的双眼,他饶有兴致的出声道:“走近些。”

    姜嫣上前两步。

    薛淮沉默片刻:“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姜嫣面无表情:“你若不想答,我问了也是白问。”

    薛淮勾起唇角,似笑非笑:“除了你,没有人敢这么回我的话。也罢,你若是跟寻常人一般无二,我也不会引你来这里。这里是我的私宅。”

    姜嫣心领神会的垂下目光。

    薛淮再次开口道:“我要你做我的人,今后听我差遣,做我在后宫里的眼睛、耳朵和嘴,在适当的时候替我开口说我不便说的话,做我不便做的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你若答应,我保你宠冠后宫,富贵无极。”

    这是要把她作为棋子般安插进后宫?与当时尚宫局想做的如出一辙。

    姜嫣重新与他目光相对:“你信任我?”

    薛淮偏过头,看向墙角架子上的梅瓶,迟疑着说道:“不完全信任。这三日我派人查了你的底细,你家世清白,性格虽不似寻常女子,但是千人千面,或许还真就是位难得的奇种。只是有一点我实在好奇,你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这溜门撬锁的本事是哪儿学的?”

    姜嫣从容答道:“你既然查过我,便应该知道我父亲曾经是位镖师,我自小随他走南闯北,算是混过几年江湖。或许在你眼中溜门撬锁属于行为不端,但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靠它来保命。”

    薛淮眉梢微抬:“难怪你当时让我用香灰治伤,看来也是你行走江湖时的保命技?”

    姜嫣没有回应,只是侧过脸,将目光转向一旁。薛淮所问的这些问题都是她早已设想过并反复思虑过的,决不会有任何漏洞。此刻被动一点,反倒显得坦然。

    “所以……”薛淮拖长语调,扶着膝盖站起身,缓步走到姜嫣面前:“我刚提的你可愿意?”

    姜嫣回过头:“若是我说不呢?”

    薛淮倏地阴沉下脸,瞬间恢复了往日阴鸷的面目:“当初我虽与你约定若你助我脱困,我留你在宫里。但至于怎么留、留多久,我可从未应过什么。更何况,敏月的死大有蹊跷,若我说那人是你杀的,你猜满宫里的人敢不敢不信?”

    果然,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如何肯与人有商有量的谈事情?他对姜嫣的算计从那夜她踏入角房的一刹那便开始了,根本没有留下任何拒绝的余地。

    指间的温热顺着血液缓缓浸润身体,姜嫣低下头,轻轻地搓动着掌心中的手炉,沉吟许久终于做了表态:“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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