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淮灿然一笑,笑容仿佛初春江水里的浮冰,冰冷又荡漾。他转头朝着屋外高声喊了一句:“小伍,叫婉娘来。”

    “是。”门外有人应声。

    片刻的功夫,一位女子顺着回廊走来,莲步款款的站定在门前,冲着薛淮盈盈一拜:“见过督公。”

    姜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对方,只见对方约莫二十出头,生的柳眉杏目,粉面桃腮,容貌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是眉眼间颇具媚态,令人忍不住要去多看几眼。

    这时一阵冷风顺着门缝吹来,带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脂粉气飘进姜嫣的鼻子。姜嫣鼻翼微微翕动,侧头刚想对薛淮说些什么,薛淮却是抢先一步,颇有几分得意的说道:“这位是婉娘,醉芳楼里最红的姑娘,我特意将她请到这里,为得就是让她好好教你些本事。”

    教本事?

    醉芳楼是京城里有名的青楼,青楼里的姑娘教本事,教的究竟会是什么本事?

    姜嫣瞬间领会了薛淮的深意,刹那间,一股怒气不可抑制地顺着脊背直窜上头顶。她面色冷肃地瞪着薛淮:“薛大人莫非是想借机羞辱我?我姜嫣还没有到为了富贵荣华,要去自轻自贱的地步!”说完,将手炉重重地墩在桌子上,转身冲出门外。

    门外有人把守,正是薛淮口中的小伍。

    小伍是薛淮刚收不久的徒弟,看模样还是个半大孩子,做起事来透着一股未经磨炼的鲁莽劲儿。

    此刻见姜嫣夺门而出,小伍心里一急,直接拔出腰间的佩刀:“站住!”

    寒光凛凛的刀锋直抵姜嫣的脖颈。

    姜嫣不惧刀剑,丝毫没有要服软退却的意思。两个人就这样对峙在天光下,直到薛淮缓步走出门,站在小伍身边,亲手握着他的手腕将刀从姜嫣肩膀上撤了下来:“都下去,我有话与姜姑娘单独讲。”

    小伍懵懵懂懂的后退一步,带着婉娘退离了二人视线。

    姜嫣站在原地,极力压抑着心里的情绪,不愿再多看薛淮一眼。

    薛淮则是走到近前的红梅树下,望着树梢上的红梅轻声说道:“我并非有意羞辱你,我既然要让你宠冠后宫,图的便是一世,而不是一时。宫里容色倾城的女子太多,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即便你长得再美,皇上看一阵子便也腻了,倒不如另辟蹊径,在别的地方上下功夫。”话到此处,他伸手折下一截梅枝,转身走到姜嫣身边,作势要将梅枝簪在姜嫣发上。

    姜嫣想躲,却下意识的忍住了。

    “很美。”薛淮后退半步,像欣赏一件作品似的端详着姜嫣:“在伺候人一道上,我比你懂。宫里的娘娘们大都端庄有余,情致不足,一个个只会依规矩行事,像木头疙瘩似的。你说男人们为什么放着家里的妻妾不要,转头要跑去青楼眠花宿柳?”他背着手,浅浅一笑:“还不是为了那么点儿平时尝不到的乐子吗?这乐子虽然上不得台面,却当真厉害的紧。一旦体会到了其中滋味,便犹如上了瘾一般,一日没有便百爪挠心、夜不能眠。而对于你来说,想要真正地荣宠不衰,除了要让皇上喜欢,更要让他对你上瘾,对你欲罢不能,非你不可。”

    姜嫣的身体开始隐隐战栗,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握成拳,指甲扣进皮肉也丝毫没感觉到疼。

    薛淮说的是对的,她极力地保持着理智,暗想若非被要求献媚的人是自己,自己同样会认为这是一个下作却也十分高明的选择——相比起了解对方,挖掘对方的弱点,然后再加以利用,直接满足对方的最原始的欲望往往更加深刻、有效。

    可是这是一份极大的屈辱,远远要比让她引颈就死艰难千倍、万倍。

    一言不发地歪过脑袋,她用余光审视着薛淮,薛淮则用一种颇为玩味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个什么有趣的玩物。

    隐隐地,姜嫣只觉得身体在燃烧,红色的火苗烧穿了骨血,灼烤着她的神经。她狠狠地闭了闭眼,静默许久,声音轻成了一口气:“我听你的便是。”

    薛淮眉梢微抬,仿佛是心满意足似的:“这几日你安心住在这里,只要不出园子,想去哪里都可。等开春了,我会寻个机会将你引荐到皇上面前,你且耐心等待便是。”

    姜嫣没再说话,转身回到水榭,一言不发地闭上了门。

    满园风雪被阻隔在外,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姜嫣一个人。姜嫣脱力似得靠在门板上,双眼定定地看向房梁,是个极力忍耐的模样,忍得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唯有泪水无声的滑落。

    愤怒裹挟着不甘掩盖了悲伤,或许并不仅仅是悲伤,而是亲手碾碎曾经的自己,彻底与过去背道而驰的悲凉。

    与此同时,薛淮与小伍缓步行走在园中。

    薛淮走在前头,小伍跟在他身后。走了好久,小伍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您已然是位高权重,何必还要在后宫捧那女子上位?”

    薛淮回头看了小伍一眼,侧着身子将小伍让到身前。轻轻将手轻轻搭在小伍的肩头,他扶着小伍继续向前走:“位高权重又如何,我头上永远压着个刘勇。官大一级压死人,我原以为只要不逾矩,便可平安无事,哪知他猜忌我如此深,竟动了要杀我的念头。若我当时在宫中有人,刘勇便不敢轻易动手,那日的事也自然不会发生,更不必劳动昭宁长公主,害我又多欠她一个人情。再者说,如今选秀的事儿黄了,皇上正郁闷着,若我在这时送他一位尤物供他消遣,岂不是恰如其分?”

    小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师父果然是思虑周全,只可惜皇上明明知道了刘勇对您用私行,却并未重罚,真是气不过。”

    薛淮轻挑唇角:“没什么可气的,他毕竟与皇上的关系非同一般,皇上唤他一声大伴。反正如今我已与他彻底撕破脸,来日方长……”话音未落,他忍不住轻咳几声,末了猛地一弯腰,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溅在白雪上,衬得殷红刺目。

    小伍惊呼一声,连忙抱住薛淮的腰:“师父,我这就去替您请太医!”

    薛淮从袖口掏出丝帕轻轻拭了拭嘴角的血,声音沙哑无力:“别去,我死不了。这点伤我不是没受过,不算什么。”

    小伍吓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他拖着哭腔猫似得唤道:“师父。”

    薛淮安抚式的摸了摸他的脑门儿:“你年纪不小了,该学着稳重一点。”

    这时,迎面走来一小厮打扮的人,那人躬身唤了声“督公”,接着递上一封密信。薛淮勉强站直了身子,接过信瞧了一眼,随后将信折了几折,交还到小厮手中:“告诉沿途的暗桩,务必赶尽杀绝。”

    三言两语间,便绝了几十人的性命。

    自方植死后,皇上即刻派朝中官员前往江淮赈灾。谁人不知赈灾是个肥差中的肥差,银子只要过手,不取也能沾一手油,刘勇的党羽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秉笔太监张桓极力自荐,遂顺利受封钦差,加赐官职广威将军,即刻启程。

    薛淮预备在此期间静观不动,只等着人马出了京城,走到松洲附近再将其尽数诛杀,上报时便说是灾民作乱,教人查无可查。情势如此,宫里定会另派官员,这时他便适时地站出来,提议就近选派,推举松洲知府直接南下赈灾。碍于情势紧迫,皇上不会不允准。

    果然,事情一切尽在薛淮的预料之中。

    刘勇在方植死谏一事上已然栽了大跟头,如今本想靠着赈灾扳回一局,哪知又中了薛淮的算计;薛淮此前碍于刘勇的身份,一直不敢放开手拉拢官员、扶植势力,如今撕破脸,自然没了束缚,索性利用此事赏给松洲知府一个大功劳,顺势让对方听命于自己,成了自己的心腹。

    一箭双雕,够狠,够绝。但凡被他下杀令的人有一个没死,此事便不能成。刘勇就是他的前车之鉴,正是刘勇当初的懈怠,才给了他如今反手的机会。

    这几日薛淮这厢算是风生水起,姜嫣那头倒也算平静,只不过一口郁气梗在胸口,让她心里始终不舒坦。

    他薛淮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招数用在自己身上,要拿自己当个玩意儿似的摆弄,难道就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婉娘的本事不方便落在纸上,非得言传不可,因此两人时常待在一处。十几日下来,彼此渐渐混的熟了,自然也少了几分拘束。闲来聊天时,姜嫣终于忍不住问婉娘:“婉娘,太监也会逛青楼吗?”

    婉娘笑了一下,翻拣着泥炉上烤出焦香味儿的玉蜀黍片回答道:“会啊。”

    “督公也去?”

    “去,只不过他通常是来寻人或是听曲儿,我从未见他留宿过。”

    姜嫣放下手里的茶碗:“可他们是太监啊。”

    “那又如何,只不过用在他们身上的法子与寻常男人不太一样罢了。而且你别看他们身上缺东西,这口袋里的银子倒是一点儿不缺,青楼里豪掷千金的往往都是太监,只不过外头人看不出来罢了。”

    姜嫣思索着婉娘的话:“那这就怪了,督公既然去了青楼却不肯留宿,莫不是他不爱娇娘,反倒喜欢男风馆里的小倌?”

    “不会不会。”婉娘笃定地一摇头,将烤好的玉蜀黍夹到姜嫣面前的碗碟里:“你别看他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其实面皮儿薄着呢。有一回我们那里有位姑娘想留他,手刚搭在他脖子上,他的脸就变得通红,随后一拧身子竟是逃了,险些连茶水钱都忘了付。”

    竟有这种事。

    看着婉娘嘴角的笑意,姜嫣心头一动,随后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婉娘,你可否将你的本事全教给我?”

    婉娘不明所以的抬起头:“我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呀。”

    姜嫣抿了抿唇,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将含着的话吐了出来:“包括对付太监们的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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