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和睁大眼睛看着姜嫣。

    姜嫣引着他在桌前坐了下来。陆景和不似薛淮是内官,待的太久会令人生疑,到时候传出闲话会很麻烦,因此姜嫣只拣重要的讲,讲完后又道:“劳你替我搭脉,看看我如今身子究竟是什么状况。”

    陆景和被姜嫣这番故事讲得心惊肉跳,缓了缓神儿,他呼出一口长气,手指隔着细纱帕子搭上了姜嫣的脉。片刻后,将手撤了回来。抬眼看向姜嫣:“体质依旧阴寒无比,但是大约是你年轻,又少了像从前那般卧冰饮雪,身子似乎倒也算是养回来了一些。”

    姜嫣听到这话,不仅未感到欣喜,反而开始忧虑起来:“能怀上孩子吗?”

    陆景和想了想,很郑重的答道:“能是能,但是几率不大,而且即便怀上了也留不住。”

    姜嫣心口莫名松快了些许,默默听陆景和继续说道:“女子未足月便落胎往往比足月生育更加损耗身体,依我之见,还是不怀的好。”

    姜嫣点了点头:“对,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我替你开一副药方,多用些温和调理的药材,你日日喝着,既养身子,又可避孕。”

    “好。”

    “但切记一点,这药得一日不断地连着喝,若是时喝时不喝,可就不灵了。”

    “我记下了,但如此会不会被有心人看出些什么?”

    陆景和思索片刻:“无妨,我私下里备两份脉案便是,绝不叫人生疑,你放心。”

    姜嫣莞尔一笑:“你办事向来是最妥帖周全的,我没什么不放心。”

    陆景和垂下目光,神色有些落寞,也有些担忧:“身在后宫却没有子嗣,日子怕是会不好过。”

    姜嫣倒不在意:“我原本也不是真的打算在这里过日子的。”

    陆景和一点头,重新对上姜嫣的目光:“我还是那句话,我只想你平安。”

    姜嫣点头微笑:“我明白。”

    陆景和走后,姜嫣继续雕刻着手中的玉,交代春信立刻取药熬药,然后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黄昏时分,天光渐渐暗淡下来。姜嫣将未完工的白玉好以整暇的放进盒子里,正端起手边的茶水要喝时,余光瞥见春信走了进来。

    春信喜气洋洋的躬身冲姜嫣行了个礼:“娘娘,乾清宫那边传您过去。”

    姜嫣放下茶杯:“这还未到传寝的时辰。”

    “许是皇上想您了。”

    姜嫣坐上步辇,被太监们风光抬入乾清宫。掀开珠帘走进书房,她见高淳正伏在案前提笔书写着什么。走到屋子中央,她正作势要屈膝行礼时,却听高淳先一步说道:“免礼免礼,过来,过来让朕看看。”

    姜嫣笑着走到他身边。

    高淳将笔放在笔架上,顺势揽住她的后背。一双眼睛柔柔的看向姜嫣,眼里似有春水荡漾:“听说你请了太医,急着就想见你,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姜嫣将头顺势靠在高淳的肩头:“没事,请平安脉罢了。”

    “请的哪位太医?”

    “陆景和陆太医。”

    高淳轻轻一侧头:“朕好像从未听过太医院有这么一号人。”

    姜嫣垂眸看向他衣襟上的一朵青云:“新入职的,只是个医士,当初臣妾在储秀宫时,他曾替臣妾诊过病,如此算是结了缘。”

    高淳点了点头,顺势将脸颊抵在姜嫣的鬓边,彻底将他拢进怀里:“也好吧,能进太医院,医术总归是不差的,你喜欢便让他专门儿伺候你,朕赏他晋升医官便是了。”他的气息又柔又暖,声音很轻:“说起来幸亏有厂臣将你从那批秀女里挑出来留下,否则朕岂不是就错过你了?”

    姜嫣莞尔一笑:“有缘自会相见。”

    “说得好,有缘自会相见,只是……”高淳忽然一蹙眉,转而松开姜嫣用手指去掐眉心。

    姜嫣轻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高淳拉着她的手坐回到椅子上,仰起头看她:“这几日公务太多,看得直叫朕头疼。”

    姜嫣勾唇浅笑:“皇上身边那么多人,难道还不够替皇上分忧吗?”

    高淳揽住她的腰,想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姜嫣却将手撑在案边儿上,语气柔婉的拒绝道:“别,皇上,若被人看见了可不好,有损您的威仪。”

    “什么威仪不威仪的,朕在自己宫中,难道还要被他们束手束脚不成?快来,坐。”他双臂环绕在姜嫣腰间,及至姜嫣坐稳当了,又将脸埋在姜嫣的胸口,狠狠吸了口气,吸出满心满肺的芬芳,连声音都透出迷醉来:“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知心人,要不你来替朕分忧?”

    姜嫣拧过身子回头看他:“如何分忧?”

    高淳抬起头,眯着眼看她:“嫣儿文墨如何?”

    “寻常而已。”

    “寻常足矣。”高淳笑着,随手从桌案上拿来一本奏折,单手在姜嫣面前摊了开:“你来读给朕。”

    姜嫣心头一沉,刚想起身却被高淳揽了回来,她回过头,目光透出些不安:“朝政大事,涉及机密要闻,臣妾身为后宫,实在不宜过目。”

    高淳笑容不改:“朕允你过目,谁又能说什么?来,你且读便是。”

    姜嫣沉吟片刻,将那本奏折拿了起来,端持在胸前,朗声念道:“臣宁塘知府徐文洋谨奏,自北方饥荒之劫,江南蕃地承接逃民千万,逾越河山,彰显其困苦之深。如今人烟浩渺,逃民如蝗蔓延,摧残江南之稼穑,匪寇扰乱民生之本。愚民哀矜,无以自救,望圣明垂怜,遣兵镇压,以安民心,保江南社稷。臣等窃议,今若不早图之,恐非但百姓之难,更是社稷之患也。愿圣明察之。谨奉。臣顿首。”她目光继续下移,一行朱批映入眼帘:“刘掌印朱批,写道该从江南拨派驻军两万,总兵王鹤领军,尽快镇压。”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奏章上的内容虽短,却字字含血带泪,触目惊心。天灾所致,北方饥荒不断,大批流民南下,祸乱频生。徐文洋身为知府,想请皇上派兵镇压,掌印太监刘勇打算依他计划执行。

    见姜嫣眉眼间若有所思,高淳随口问道:“嫣儿有何见解?朕是否该依大伴所言?”

    姜嫣抬起头,合上奏章,表情严肃地转过身来:“皇上,今年北方的灾情当真如此严峻?”

    高淳想了想:“有关北方灾情情况的奏折虽有上报,但似乎与往年无异。”

    姜嫣扶着桌案站起身,面对了高淳:“可奏折上又提起逃民如蝗蔓延。”

    高淳垂眸细思:“倒的确有些蹊跷。”接着又重新抬眼看向姜嫣:“卿以为该当如何?”

    姜嫣将奏折敬呈身前,然后屈膝行礼:“臣妾身为后妃,本不该议论朝政,但皇上既让臣妾看了,臣妾便也不能听之任之,无所作为,因此若臣妾哪句说的不对,皇上莫要怪罪。”

    高淳见她这样郑重,也跟着严肃了态度,接过奏折将她扶了起来:“站起来说话。”

    姜嫣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说道:“今年北方虽有灾却不是大灾,逃民数目如此之多定是有其他缘故。所谓匪寇,实则皆以为民,皇上若是遣兵镇压,恐怕只是治标不治本,年深日久,会激起民怨。”

    高淳凝眉沉思片刻,忽然起身,从桌案的角落里抱出一沓奏章,一股脑儿的放在姜嫣眼前:“北方几省的年报都在这里,你仔细瞧瞧,看能不能找出缘故。”

    姜嫣这下也算是骑虎难下,她坐在高淳的身边,一本一本的翻阅奏折,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从密密麻麻的文字中看出了些许端倪。

    她迎着烛光,侧脸对高淳说道:“皇上你瞧,这份奏章上写道其府县管辖之内多有民众流逃,缘故在这里写着。”她说着,手指指向其中一段文字:“富豪享三四百亩之产,而户无分厘之税,贫者户无一粒之收,虚出百十亩税差。”

    高淳叹了口气:“不是天灾,是人祸。”

    姜嫣轻轻一点头:“想来该尽快派人重新丈量土地,若是能够安居乐业,谁又想离家千里颠沛流离呢?”

    高淳回头看向姜嫣,浅浅一笑:“姜卿大义。”

    姜嫣却依旧神情肃穆:“皇上,你可有想过臣妾能看到的为何旁人看不到?”

    高淳敛去笑容:“为何呢?”

    姜嫣定定的凝视着他:“皇上仔细想想,若是派兵镇压,首先要的是什么?”

    高淳随着她的思路沉思片刻,忽然猛地吸了口气:“朕懂了,是银子,军备花销庞大,两万军士派出去,那真是流水一般的花销。备不住有人……”他没再把话说下去,毕竟贪污这种事实在不体面,说出口都嫌脏。而打算贪污的又是谁?高淳心领神会,紧接着心头忽然生出一股怒意,自己如此信任大伴,大伴却拿自己当傻子一般戏弄,变着法儿的在自己身上扣银子。

    拧着眉头看向桌案,高淳静默良久,终于忍不住把巴掌拍在了桌上:“不像话!”接着回头看向姜嫣:“没想到朕的姜卿有治世之才。”

    姜嫣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怕,她担心这句话里藏着弦外之音,于是屈膝跪在高淳面前:“皇上谬赞,臣妾说了本不该说的,请皇上责罚。”

    高淳连忙将她扶起来,像端详宝贝似的低头端详着她:“岂能责罚,朕该重赏才对,从今往后朕的乾清宫你想来便来,朕待会儿嘱咐他们不许拦你,朕要时时看到你。朕身边的人虽多,但是他们个个都算计朕,总想从朕身上图点儿什么,但是你不一样,你是真的想为朕好,对不对?”

    姜嫣与他四目相对,一瞬间的错觉令蓦地回到从前:“对。”她声音很轻,仿佛是有些恍惚。

    高淳一把抱住他。真好,真好,他不断地在心底暗叹,她不止容貌像阿策,连气质也像他,一样的聪颖善谋,一样的对自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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