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莫名一僵,姜嫣束好的头发重新散落下去。她扭头将脸侧向一旁,不敢再去看他。直到身侧飘来一道温和的声音:“我来。”

    姜嫣没有动,任由薛淮做到自己身边,马车上有提前备好的梳子,薛淮一下下的梳理着姜嫣的头发。他的动作很轻很慢,这反倒令姜嫣有些不安。

    “你不怪我吗?”姜嫣忍不住出声。

    薛淮的动作顿了一下。此刻他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自己在皇宫里混迹了二十多年,怎会对过去的事一无所知,在刚才两人的交谈间,他已然将整件事在心里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难怪觉得姜嫣的装扮眼熟,难怪她身手那样好,难怪她不似寻常人对自己那般畏惧,也难怪上巳夜城楼上,皇上会有那样的反应。这些都因她不是民女姜嫣,而是靖国公府的小公爷,沈策。

    看来玄策谋逆案的确另有隐情。

    可若是如此,自己于她而言,究竟是情更深?还是可利用的价值更重?

    她出身簪缨世家,高门显贵,那可是自己几辈子也摸不到的门楣,自己配与她谈情吗?

    或许还是利用更重些罢,可是当目光瞥见她脖颈上被簪尖印出的红痕时,心头又顿时如融化了一般,绵软的没了样子。

    活了这么些年,作践自己的人不少,可肯舍命护在身前的,她是头一个。

    她举簪自戕的样子实在太可怕,怕到每每想起便会浑身战栗。簪尖儿那么锋利,脖子上的皮肉又最薄,血也流得也最急,一旦破开了多半就是没命。

    她若没了,若真的死在自己面前,自己该如何自处,往后数十年光阴该如何敷衍过去。心头猛地抽痛了一下,他像是触电般的收回手。

    姜嫣倏的回过头:“怎么了?”

    薛淮略显失神地一摇头:“没事。”

    姜嫣沉吟着说道:“我现在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她说着,先是讲起自己的出身,何故要女扮男装,又是如何被选中入宫,伴读与高淳。再到后来沙场征战,拼尽全力从小钟山的尸山血海中逃出来。

    上过战场的人身上不可能没有伤痕,她为了祛掉这一身伤,艰难寻得了“化骨生肌汤”。那是一种浴汤,人泡进去后只需三日便会全身溃烂,若是能熬过后三个月重塑皮肉的痛苦,便可新肌重生。

    薛淮垂眸静听,表面上镇定,心尖儿却是在暗暗发抖,他不敢想象她这样一个女子是如何走到了如今。

    女扮男装,撑起沈家门楣,建功立业,甚至还打算要娶妻。妻也不是真妻,只是摆着看的虚架子,单纯的名分而已。这岂不是要将她困死在本不该肩负的责任里。

    更可恨她钟情之人是个冷情薄幸的,嘴上说着爱他,背地里却要了她至亲人的命。如今还要继续与他虚与委蛇,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自己虽然能帮她,却也帮的很有限,没有办法事事挡在她身前。

    晏时,我害怕。他在心底自语,怕得脸色发了白,从未觉得如此软弱无力。

    脑海中不禁又浮现起在桃源村时的情景,时光如水,岁月和宜,自己日日与她相伴在一处,安心地做她的哑巴郎君。其实或是没有名分,只跟在她身边做个奴仆也可以,反正按道理自己配不上他,甘愿吃些委屈。

    姜嫣回过头,见薛淮许久不言不动,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白玉雕的菩萨,以为他是心里生气。静默良久,鼓起勇气说道:“是我不对,但我只是不想让你与我的事牵缠太深,所以才一直瞒着你,并非是对你不信任。如今你既已知道了,若因此担忧,我能理解,你我日后疏远些,这样慢慢也就……”

    “你想疏远我?”白玉菩萨的眼睛里含着一丝哀怨。

    姜嫣回头对上他的目光,思索着又道:“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说才算情真意切,但总之……”她顿了顿,垂眸看向一边:“你很好,我希望你能一直好下去,不要被我拖累。”

    薛淮听着这话隐隐觉得不对,联想她当日说山茶又叫断头花,他心头一惊,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心脏好似碎裂了一般,他再也控制不住的握住她的双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抱着必死的心才去走这条路的?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活着看到成事的这一天?若哪日你只有死了才能大仇得报,你一定会去死,是不是?”

    姜嫣起初目光慌乱,而后越发坚定起来:“是。”

    那我呢?

    薛淮很想问她一句,那我算什么?被你用完后随手丢弃在人间的垃圾?可是他问不出口,因为没有立场,他看不透姜嫣的心。那旖旎的一夜仿佛顽童的恶作剧,做不得数,其余的回想起来,似乎也不过仅是君子之交,她从未对自己谈过一字一言的情爱。

    也是,和自己这种人谈情爱太荒谬,自己是个阉人,与她这样的姑娘在一起,实在是不相配,是要害她遭人耻笑的。

    双手从姜嫣的肩头滑落下去,他侧身端坐,又将头侧向一边,努力抑制住眼眶里将将要落的热泪。

    次日清晨,姜嫣从永宁宫的床榻上醒来,在宫女们的伺候下梳洗起身。

    今日是宝珍伺候梳头,她手法轻柔,一下下的画过发丝,令姜嫣不由得就想起了薛淮。

    目光幽幽的看向妆台上正敞开的发簪匣子,匣子里装着一个个长条状的小盒,她目标明确的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支,打开来捧在掌心,是薛淮亲手削的祥云簪。他手巧,材料虽是寻常的木头,可被他化腐朽为神奇,纤长的簪身弧度流畅,触感如玉。

    她手指轻轻地摩挲着,良久后,回头对宝珍说道:“把薛厂臣前几日送我的那几块石头料子找出来给我。”

    宝珍恭敬的一点头:“是。”

    几块石头料子摆在桌上,姜嫣附下身一一看过去,仔细掂量过后,挑了其中巴掌大的一块白玉。白玉触手生温,是品质极上乘的羊脂白膏。

    她自小不是在闺阁里长大,针线一道是实在不通,但她受沈篁的影响,刻刀使的还算不差,从前也自己雕刻过一些小玩意儿。

    白玉捧在掌心,她坐在窗下,迎着天光,捏着那柄象牙刻刀,开始一刀一刀的雕刻起了心中的那尊菩萨。及至将菩萨的轮廓大体勾勒出来,这才想起应该尽快见叶瑰意一面。

    回头看向正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掸灰的春信,她轻声唤道:“春信,去趟长春宫,帮我下个帖子,就说我明日想约宁嫔出来走走。”

    春信点头应声,立刻动身去了长春宫,然而长春宫那边依旧是冷清得没有人气儿,宁嫔更是连面儿都没露,直接用下人将她打发了回来。

    春信站在姜嫣身边,略有些愤懑的说道:“宁嫔娘娘那边说二皇子身边离不开人,我没能见着她的面,她只打发了身边的婢女来回我。”

    两道热气顺着鼻腔喷出,姜嫣手底下动作未停,盯着那块白玉缓缓道:“罢了,她就是这样的性子。这样吧,你再跑一趟太医院,先替我把陆景和陆太医请过来。”

    春信问道:“娘娘要请太医,可是哪里不舒服?太医院里有许多医术高明的太医,您说的这位陆太医似乎是个新人,怕是……”她迟疑着噤了声。

    姜嫣分出一点余光瞥了她一眼:“无妨,你只请来便是。”

    不多时,陆景和果然提着医箱走在了来的路上。

    他到底资历浅,平日里在太医院接触的都是些抓药熬药的杂事,还从未有资格能踏足娘娘们的寝宫,亲自替娘娘诊脉,因而方才听永宁宫传召,一时竟怀疑传召的宫女是否会错了主子的意。

    怀着一点点不安,他踏进永宁宫的大门。永宁宫里的这位主子可是近日里最得宠的新贵,一时间竟连荣贵妃的风头都压了下去,可见是非比寻常。伺候这样的人,必得端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再谨慎才行。

    “微臣拜见靖昭仪娘娘,娘娘千岁。”他只瞥了一眼对方的背影,随后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姜嫣手上的刻刀一顿,接着放下手里的物件,一边快步朝陆景和走过去,一边催促一旁的春信:“快扶陆太医起身。”

    春信应了一声,将陆景和搀扶起来。

    陆景和始终垂着头。

    姜嫣看向春信:“我看园子里的茶花开得不错,去替我剪些来,待会儿摆在屋里,看着悦心。”

    春信称了声是,转身走出殿内。

    见春信走远,姜嫣打量着陆景和,忽然生出一点促狭心思,弯下腰,侧头从下往上仰视他的脸:“永桢。”她笑着唤他的字。

    陆景和心头一惊,同时瞥见了姜嫣的面孔,他不由得后退半步,一脸惊诧的问道:“怎么是你?”

    姜嫣微笑不语。

    陆景和静了片刻,心头忽然涌出一股怒意。在怒意发作前,他很谨慎的回头看向殿外,殿外无人,他这才卸下些许防备,皱着眉头冲姜嫣低声斥责道:“那日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被带走,心里有多慌你知不知道?你竟到今日才……”

    姜嫣敛去笑容,态度很恭顺的接受着陆景和的批评:“我知道,害你担心,对不住,但我入宫不久,一举一动都被不知多少人盯着,早早请你怕会太招眼,惹来些不必要的风波,而且……”

    话未说完,陆景和急急问道:“满宫里都知道靖昭仪是东厂提督薛淮举荐进宫的,你该不会真的走了薛淮的门路?”

    姜嫣一抿唇:“是。”

    “你疯了!”陆景和狠咽了一口唾沫,极力维持着表相上的平和:“薛淮他是什么人?他作恶多端阴险狡诈,人命在他面前轻似鸿毛。他肯送你进宫一定是为了某种好处,说吧,你许他什么了?”

    姜嫣做了个深呼吸:“无非是充当他的眼线,吹吹枕边风罢了。”

    陆景和拧着眉头看向一边:“你这是与虎谋皮,你不该接触他,他实在太危险,我真怕你哪日你会因他丧命。”

    “不会,他其实不像你想的这样。”

    陆景和的目光倏的回到姜嫣身上:“你何出此言呢?”

    姜嫣沉吟着张开唇:“总之你信我,我什么时候……”她刚想说自己什么时候看错过人,紧接着便想到了高淳。高淳是她自诩眼光精准、识人善用中最大的败笔。她长吸一口气:“什么时候不加思量的胡言乱语过?”

    陆景和垂眸看向地面。

    姜嫣看着他默了片刻,轻声又道:“我这次还有件要事想告诉你。”

    陆景和抬头看向她。

    姜嫣朱唇微开微合:“沈篁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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