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姜嫣心里一惊,后退一步,一脸惊愕地缓了缓神儿,紧接着拔下发簪,散了头发,再胡乱抹了几把脸,蹭掉脸上用于遮盖肤色的妆粉:“你再看看。”

    沈篁擦干眼泪,定定的凝视着姜嫣的脸,起初是困惑,再接着是惊疑,最后眉毛一抬,目光落在她耳垂上的那个小黑点上。

    这是女子才会有耳洞。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揉搓着:“你以前可没这个。”他有些糊涂了,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硬是无法说服自己去承认:“怎么可能呢?你以前……以前咱们还一起去风月楼里泡过澡,一起吃过我家丫环嘴上的胭脂呢,那时我怎么没有发现你是小妹,而不是小弟。”

    姜嫣猛地一推他:“胡说八道!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哥哥,你自己私德不修,怎还来污蔑我的名声!”

    沈篁一眼不眨地凝视着她,忽然咧开嘴大笑:“哈哈哈急了,开个玩笑,你看你急了还。但是我还是不明白,小弟怎么就成了小妹,不过,只要是你,你活着,那小妹也很好。”

    姜嫣恨不能像从前一样扑上去和他在地上撕打一番。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竟丝毫未变,一样如当年一般没个正形,甚至越发趋于疯癫。

    沈篁自小玩世不恭,从前上书房时,人人都怕先生,唯他胆子大,敢拿先生逗趣,在先生的墨汁里撒尿,结果被他父亲拖回去一顿暴打。打过后还丝毫不吸取教训,寻常小郎君都喜欢送爱慕的姑娘些珠钗、香粉什么的,偏他给人家叶姐姐准备一盒子知了猴,足有三十来个,吓得叶瑰意一打开就撒了一地,站在知了猴法阵里哇哇大哭,一步也不敢迈,他则是躲在一旁嘻嘻哈哈的看笑话。

    叶姐姐到底性子和善,容忍他到毫无底线的程度,事后也没有翻脸,依旧与他相亲相爱。叶姐姐,姜嫣在心里直摇头,你可是真是喜欢他啊,若换了自己被他这样整蛊,那必定得打得他满地找牙。

    但是话又说回来,沈篁虽然平日里没个端正模样,天资却是十分聪颖,文武皆通,过目不忘。十六岁参加殿试,被皇帝钦点了一甲第七,若非为了避嫌他国公世子的身份,那至少也得是个探花。

    从前总听人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必能建立一番丰功伟业,光耀沈氏门楣,然而玄策军惨案发生后,他父亲战死,母亲死在牢中,亲妹沈筠自缢而亡,沈策不知所踪,未婚妻子叶瑰意更是嫁做他人妇,嫁的还是与自己仇深似海的高淳。

    他这样神仙般的人,朝夕之间从天上跌落尘埃,再被人踏两脚,他怎么受得了。

    姜嫣忽然就明白了沈篁这般做派是何原因,他的痛苦太深,已然将他撕扯到面目全非、人鬼难辨的地步,非得披着这层疯癫的外壳掩一掩,才能继续苟活在世间。

    心头不由得一疼,姜嫣伸手握住沈篁的手掌:“哥哥,快好生坐下罢,我的时间不多,有话同你讲。”

    沈篁温柔的将另一只手搭在姜嫣的肩头,目光却转向薛淮:“说话可以,但要等我先处理掉他。”

    姜嫣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沈篁目光未动,只是添了几分阴狠:“小妹,我今日现身是因为我找你不容易,不想错过你。我虽不知道你与他交情有多深、对你我之事知晓多少,但我这张脸既已被他看到,便不能再放他离开。”

    姜嫣心头巨震,她怎么忘了,沈篁是多么谨慎的一个人,以他的行事风格根本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孤身赴约。

    薛淮也听出沈篁话里暗含杀意,可他倒是不怕,双臂环抱在胸前,他坦然地抬起下巴:“你可别轻举妄动,你口中的小妹可是陛下新封的靖昭仪,若是没了我,这宫里她可就回不去了,一个大活人从后宫消失,你猜这会有什么后果?”

    这话不仅没能令沈篁产生顾忌,反而触碰到了他心底最深痛的那根刺——自己最珍视的一切尽毁于高淳之手,如今好不容易得回了小妹,可小妹已然委身于仇敌。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作弄他?

    沈篁倏的回过头,用手指轻抚姜嫣的鬓发,看向她的目光变得酸楚至极:“靖昭仪居然是你,你就这么把自己豁出去了?”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得眼眶发红、手心发痒。忍无可忍之际,他猛地一吸鼻子,咬牙切齿地抄起桌上的茶杯,“啪”地一下,正正地砸在窗扇上。

    窗户打开,姜嫣只觉得一阵冷风拂面。仿佛是默契,也仿佛是直觉,她瞬间意识到这是沈篁在发信号,附近有埋伏。

    她果断的挣开沈篁的手,快速挡在薛淮身前,然后握着发簪扬起手,将簪尖抵到自己的脖颈边:“你敢动他,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小妹!”沈篁双目圆嗔:“你疯了吗?为了他你要和我对立不成?哥哥知道你的用意,但是哥哥现在只有你了,绝不允许你把自己置身在如此危险的境地。薛淮他是东厂提督,他必须死,你也不能留在宫里。”

    姜嫣面色肃穆,气势并不弱于他:“入宫是我必走的一步,所有直达上听的路子全部被刘勇堵死,后宫是唯一的指望。而且高淳如今依然对我有情,他不知我是沈策,只拿我当替身,我若不利用他岂不可惜?”

    “他若有对你有情,岂会灭你满门!”

    两行热泪瞬间落下,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姜嫣的心窝里。一时间痛得她几乎快要窒息。她咬着牙极力忍痛,然后艰难地开口道:“我已经见过叶姐姐了。”

    这话来的毫无预兆,沈篁的眼底掠过一丝浮光。他满头满脸的热血瞬间退了下来,目光随着胸口的起伏开始有些慌乱:“与我何干。”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姜嫣哽咽了一下:“她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她以为你死了,却还惦记你,我看得出来。”

    沈篁咬着牙:“与我何干。”

    “以她的容貌才情,若是肯献媚讨好,不至于受尽冷落。”

    “与我何干。”他仿佛是困兽被逼进角落,眼睛里透出引而不发的力量。

    姜嫣不惧与他对视:“如今朝局不稳,内忧外患,民心不安,且不说民间饿殍遍野,单是朝堂之上含冤枉死的又岂止你我一门?我知你痛,可痛不在你一身,夙愿未成,大局未定,你我都需忍耐再忍耐。”

    沈篁定定的看着姜嫣,目光从迷惘变得越发愁苦起来。侧身收回目光长吸一口气,他沉吟良久,后又重新回过头,抬手指向薛淮:“他,你确定他真的可信?”

    姜嫣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在了薛淮的胸膛上,手上不自觉地加了几分力道,簪尖又朝着皮肉顶进去了几分,形成了一个圆而暗的小坑:“我说了,你若动他,除非我死。”

    “你一定要保他?”

    “一定要。”

    “不惜拿你我兄妹的性命作赌注?”

    “他不会,你相信我。”

    沈篁苦笑了一声,摇着仿佛力不能支似的,身体顺势瘫在一旁的椅子上:“疯了,都疯了。把簪子放下来,我答应你便是。”

    心头蓦地一松,姜嫣缓缓垂下手臂,随后手心里一凉,是有人将发簪从后面抽了去。顺势回过头,她对上了薛淮幽沉如潭的眼睛。太多话拥塞在心里,她心虚的避开目光,刚要往前走几步与他隔开距离,衣袖却在抬脚时被扯了住。

    “再不回宫,宫门要下钥了。”薛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姜嫣听出他的气息在颤,心头忽然也跟着颤了一下。当下的气氛已然不适合话谈,倒不如改日再寻时机。

    轻轻一点头,她思索着走到沈篁身边:“我该走了,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给叶姐姐?”

    沈篁红着眼睛,低头看着地面上一条蜿蜒的裂痕摇了摇头,声音哑的不像话:“好好照顾她。”

    姜嫣噙着泪水一蹙眉:“给我件信物,让她知道你没死。”

    沈篁依旧是摇头:“我死与不死……与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姜嫣心头生出一股怒意,她顺手将手掌撑在桌面,发出轻轻的一声“嗙”:“怎么没有区别?你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有多苦。她若知道你活着,便会心有期冀,日子再难也能熬过去;若你死了,往后的每一日对她而言仅仅是苦挨光阴。”

    沈篁目光发虚:“我的命说不准哪日怕真就没了,白白让她痛两次,不值得。”

    姜嫣呼出一口热气:“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她那样聪慧的女子,难道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沈篁皱着眉,嘴唇抿成一道线,良久,轻声说了句:“你告诉她,没能替她折下那年的第一株桃花,我很抱歉。”

    “好。”姜嫣话音落下,作势要走。

    然而就在她与沈篁擦身而过的同时,沈篁蓦地起身,一把又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保重,小妹。若有机会,我会再来找你。”

    姜嫣声音轻似呜咽:“好,保重。”

    姜嫣转过身,拉开门一步跨了出去。薛淮紧跟在她身后。二人上了马车,心中激荡的情绪令姜嫣的眼泪依旧不住的往下落,她抬手擦拭,接着低头拢起披散着的头发,打算将头发重新束起来。动作娴熟地将发丝绕在脑后,她习惯性地去胸前摸簪子,手刚一伸进怀里才反应过来那簪子被薛淮拿了去。

    试探着回过头,她只见薛淮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握着簪子,眼睛呆呆的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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